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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杵在原地,一双眼睛好像黏着猫毛, 目不转睛。听见人声, 她回过神来, 就想往前抱起猫咪,好还给那个找猫的丫头, 被崔清一声唤住了,“我们在这看着它, 你去叫那丫鬟过来。”
墨香只好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往唤着“雪团”的方向走去,没过一会儿,她就带了个面生的丫头过来,这个梳着双螺髻的丫头一见地上咬着自己尾巴转圈圈的猫,登时喜笑颜开,一把抱进怀里。
“多谢这位娘子相助,”她再三答谢,脱口而出道,“若是把雪奴弄丢了,娘子非打死我不可。”
猫主子在她怀里动来动去,一爪抓开她的衣襟, 白皙的胸口露出四五条红线般的划痕。
“你家娘子是?”胡儿眼尖,登时往后斜了身体,下意识地问道。
丫头踌蹰不语, 福了一礼竟掉头一溜烟跑走, 消失在一颗粗大的槐树后, 金色阳光落在深绿色的槐叶里,如海面般波光粼粼。
墨香还痴痴地望着雪团消失的方向,耷拉着肩膀,跟上娘子的步伐。
这个路上的小插曲崔清完全没放在心上,顶多告诫一番院子里的林妈妈和丫头们,让她们以后躲着点走,不要被猫抓伤了。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自从那次意外碰到雪团,此后她再在府中行走,却再也没见过那一团雪白的猫咪。
崔清心底也有些遗憾,即便不能上手摸,远远地看着,也是一种很好的调剂啊。
有杨夫人的嘱咐,五娘六娘第二日便过来小院里拜访,崔清自是“热情”招待,她从中窥出两位娘子的性情,终于明白两位嫂子为何欲言又止。
原来,无论看到什么物件,六娘总要上手碰一碰,喜欢的,更是不告自取,年纪小一点的六娘扭成股糖般撒娇,五娘则是在一旁冷嘲热讽地挤兑,她们这一套操作下来,总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可惜,这一次,她们碰到的是崔清。
“嫂嫂,小鹿真可爱,”刚一进屋,还未说话,六娘眼尖手快地拿起榻上白瓷席镇,因天气渐热,林妈妈把榻上缎褥换成容易卷边的竹席,便找出一对烧成小鹿形状的瓷镇放在席边,六娘若不说,崔清还未注意。
这对白瓷小鹿肚里圆滚,高昂着头,两对角肉乎乎的,憨态可掬,表面光滑如玉,沉甸甸的坠手,端详片刻后,六娘炫宝似的举到五娘脸前,“是吧姐姐。”
“瞧你眼皮子浅的,”五娘闲闲地瞟了一眼,“两个瓷器也能把你收买了,嫂嫂,这鹿镇价值几何?不妨卖予六娘,免得她日日跑来闹。”
若是其他嫂嫂,早堆起笑说哪能要钱,送与小姑玩,可六娘扭来扭去,崔清却似看不见般,兀自坐在一边捧着杯子喝水,这睁眼瞎的功夫,还是第一次见,当下如棋逢对手般,升起熊熊战意。
“难怪两位嫂嫂避如蛇蝎,”崔清在直播间里吐槽道,“这两孩子要是在现代,绝对会被挂上论坛贴吧红一把的吧。”
[emmmmmm…]陈仁一时无言。
见她不接话,六娘竟自然地把这对鹿镇笼进怀里,甜笑道,“多谢嫂嫂赏。”
直播间里的众人叹为观止。
吃一垫长一智,崔清当下吩咐丫头们道,“把帐角的香囊收了,桌上桃花取出来,长颈花瓶搁进箱子里,书房锁好……”丫头们还未来得及细思,便被她使唤得团团转,只十个呼吸间,除了搬不动的大件桌、榻、床等家具,连青釉狮形烛台和上头的细白蜡烛都被收得干干净净,一眼望去光秃秃的。
六娘的笑僵在圆脸上,嘴角不自觉地抽搐。
防贼呢?
当下,崔清喝了口水,正想把手上邢窑细白瓷杯搁在桌上,眼睛朝六娘身上一转,当即递给香墨拿出去洗,这一套姿势表情浮夸做作,香墨抖动肩膀,险些笑出声来,忙接了杯子退出房里,和黄鹂掩口笑成一团。
只是林妈妈依然忧心忡忡,担心和小姑闹得太大,捅到婆母那去,到时候怪罪的会是克死丈夫的寡妇,还是未出阁的女儿,不用想都知道。
然而崔清不以为意,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算六娘要去告状,又能如何说起,最多双方各打二十大板,即便如此,能让她两人少来纠缠,崔清也觉划算。
此番过后,六娘再来拜访,她都嘱咐丫头们把该收的东西收起来,见来她这里贪不到小便宜,六娘渐渐少来,五娘倒时不时过来坐坐,她虽然说话刻薄,一副中二病晚期的模样,但难得性子直爽,说一不二,相处起来不费工夫,崔清乐得拿她锻炼听力和口语。
“嫂嫂也不要怪罪六娘了,”这日,慢慢熟悉起来的两人一人拿个小马扎,靠在院子槐树底下歇凉,不知看到什么触动了五娘的心肠,她突然叹口气道,“她姨娘卧病在床,父亲起初还去看望,可惜久病不愈,慢慢地就不去了,下人见风使舵,六娘一个孩子,哪里压制得住,手上积攒的银子流水般花出去,不得不想方设法找补,养成这么一副性子,也怪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教好。”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听了六娘的事,虽然崔清小小地同情了一分钟,但一码归一码,下次六娘来做客,她照样得把东西全收进箱笼里。
“对了,”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道,“你可有养狸奴?”
五娘嗤笑一声,“嫂嫂也见了雪团?娘亲从小教我,此等畜生最是冷心冷肺,养不熟的,极易被人利用,若不是它皮毛雪白,唯四足乌黑,乃是稀少的品种,不少贵人喜欢,陈十娘断然不会养它。”
崔清默然不语。
过了数日,她照例一个人躲在书房,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夹杂着黄鹂高昂欢快的声音,“娘子!娘子!大郎进京了!”
崔清的手一顿,一滴墨从笔头滑下,滴落在纸上,氤氲一小团,模糊了她方才辛辛苦苦写好的字。
“总算来了,”如同按动一个按钮一般,研究所里闲得发霉的专家学者们纷纷伸个懒腰,左右转动脖颈,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而崔清不喜反愁,她望着外面如瀑布般轰鸣的瓢泼大雨,眉头紧皱,“那么大的雨声,他若是来了,你们能听得清他说话吗?”
天色越来越暗,林妈妈不得不点起蜡烛,橙红的烛光摇曳晃动,连带着贴在地上的黑灰影子晃晃悠悠。
崔清站在游廊下,看向外面,因雨势过大,院子里升腾起白茫茫的水汽,放在院落角落大缸的水漫出来,金鱼一跃而出,顺着浑浊的积水滑向院门,被剥落红漆的木槛拦住去路。
雨点吹进走廊,涌起一阵阵带着灰尘的潮气,林妈妈不得不把直棂木门两边关上,吩咐丫头们在烛光里拿干帕子擦被雨点打湿的地面和家具,雷声一响,她们就哆嗦一下。
“那么大的雨,大郎想必不会来了,”崔清松了口气,又有点发愁,“天气那么差,他可别感冒了呀。”
[他要感冒了不正好?你可以出门去探病,]陈仁“无情”地安慰她。
雨一直下,午膳送过来时,食盒都被打湿了,水渗进去,饭菜皆凉,崔清草草用了,林妈妈见她食欲不振,不知从哪变出一碟软枣糕,枣子绵甜,糯米香软,她一口一块,才吃了三块,就被拦下,说糯米积食,不宜多吃。
连着两天,都下着大雨,积水高过门槛,鱼儿毫不费劲地游离了院子,第三天,雨总算下小了,丫头们都放出去扫水,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些残花败叶,青石板似吸满了水般,闪着润泽的光,院子里的槐树耷拉着叶子,被淋得不清。
“十三娘子,”崔清正在廊下看丫头们捡枝,便听院门口传来婆母心腹丫头的声音,转眼看去,一个戴着斗笠的丫头笑道,“崔大郎来了,娘子叫我来唤你。”
在唐朝,一个男人贸贸然进后院是不合礼的,哪怕进的是妹妹的院子,崔清听完后露出个疑惑的表情,好像她压根不知道哥哥会回长安似的,丫头再三催促,她才进屋换了身麻衣,带着林妈妈跟着丫头朝婆母院子走去。
雨后的石板路湿滑,脚踩麻鞋的崔清份外小心,不过十多分钟,已至主厅门口,丫头打起帘子,朝里唤道,“十三娘来了。”
按理来说,十三娘常年住在博陵奶奶家,哥哥跟着父亲去上任,两人就算有过交集,也在多年以前,所以崔清最怕的,就是这位哥哥和她谈起小时候的事,毕竟能谈的只有那个时候。
好在她还可以推说不记得,立马转移话题,是以虽然心情紧张,却没怎么失态,低头进屋,见着榻上的婆母先问声好,才把目光瞥向一旁立着的男子。
“好俊!”崔清先在脑海中叹了一声,她没敢细看,就匆匆一打量,却看得出对方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犹如枝头梅花,傲雪凌霜,比她高出一个头。
杨夫人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陈仁透过屏幕看到这一幕,心道糟糕,崔大朗估计让她想起了自己命薄的儿子,女人的嫉恨心是无法揣度的。
“既然十三娘来了,你们就好好聊聊吧,”杨夫人弯了弯唇角,扶着丫头的手出屋,其他丫头随之撤得一干二净,当然,崔清不会真这么以为。
林妈妈依然立在她身前,仿佛要为她挡住所有风雨般,率先福礼道,“见过大郎。”
“见过,兄长,”崔清略一曲膝,泪珠一颗颗滚落而下,待她抬头,已是满脸泪痕——这是研究小组和她商量过的,反正不知道兄妹俩熟不熟,一见面,什么都不要说,哭就是了。先把“我是个柔弱妹纸,你最好对我温柔一点”的形象竖立起来,以后才好说话。
她万万没想到现代被病痛折腾得翻来翻去早没力气哭的自己,回到唐朝居然变成了传说中的“小哭包”,不过,不得不说,女人的眼泪——至少在大郎面前——还是有用的。
“妹妹,”方才镇静如山的崔大郎一见自己妹妹直掉眼泪,顿时脑补了一系列“被人虐待小可怜”的故事,慌得不成样子,“妹妹,你别哭,我这不是来了嘛,”他在崔清身边转来转去,一着急,竟也红了眼眶。
看到他一洗之前“伟岸”的样子,急得差点掉泪,崔清反而有点想笑,虽然是哥哥,但论年龄,不过才是未到十八的小孩子。
见她止住眼泪,大郎松了口气,袖口抹了把额上急出来的汗,突然袖子被轻轻一扯,妹妹递来一块方帕,腼腆地一笑,许是方哭过的缘故,她的眼睛如水洗般,好似星辉揉碎了,落在她眼底,眼睛一眨,便如星光明暗闪烁。
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双眼睛后面,横穿数千年时光,连着一整个星球。
“妹妹,你的眼睛真好看,”崔大郎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声,正想把帕子递回去,手一顿,塞回自己怀里。
接下来,崔大郎照例问过身体饮食,林妈妈一旁答了,崔清转而关心起他路上是否安全,前几日瓢泼大雨,可有淋湿,好在有直播间参谋,加上自己苦练口语,皆顺利回答下来,有的词咬字生硬,崔大郎当她入乡随俗,并不在意。
说了一轮话,时辰不早,大郎不好在此用饭,临走前他一愣,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差点忘了,十七娘听我说要来,叫我带封信给你。”
林妈妈接过信收好,大郎深深看了崔清一眼,低声快速地道,“放心吧,妹妹,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家的。”
崔清眼睛一酸,险些真的掉下泪来,哽咽道,“十三娘在此一生,尽交与兄长了。”
崔大郎肩上一沉,郑重地点点头,他揭开帘子走出屋子,朝院里丫头说了几句,足音慢慢变小,直至消失。
崔清拭干脸上泪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粉盒,递给林妈妈道,“我万万不能这副模样出去,林妈妈,还请你帮我掩过。”
林妈妈点头,从白瓷盒里沾取些许香粉,点在崔清眼下,轻轻化开,除了眼睛微红,看不出来哭过。
虽说杨夫人定然知道自己和崔大郎抱头而泣,不过毕竟得在她手底下讨生活,能不碍眼还是不要碍眼了。
待两人出门,门外丫头道婆母已去小佛堂,崔清让她们代为问好,便踏上回院之路。
“林妈妈,信,”方一进屋,崔清伸出右手,接过林妈妈捂在怀里尤带体温的信,撕开细读,研究小组凑近屏幕,落在信纸上。
[结案了?!]陈仁有些诧异,又觉情理之中,这案子拖得太久,有三人招认,管他们是不是真的杀人凶手,先拿来顶锅再说。
信上写称不良人在掌柜之子周富家中搜出一把带血的刀,又有一和尚称当天于后山见到周富,人证物证俱在,即刻定案,因预谋杀人,按律当斩。
自家儿子杀了东家的女儿,周富收监后,周掌柜辞去掌柜一职,带着家人远走他乡,好好的一个家四分五裂,若周富并未杀人,未免太惨了。
“兄长唏嘘不已,一度消沉,卢七郎道已知真凶为何人,苦于凶手身份敏感,且无证据,他与刑部侍郎交好,可请暂缓死刑,然找不着周五娘那丫头,始终没有人证……可巧大郎前来,我待向他和盘托出,以大郎为由请姐姐出府一探,若姐姐同意,请派王瑞来我府中送一根柳枝,妹崔十七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