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家主薛螭之名, 林如海听过。
好吧, 也别说什么生疏的听过了, 这个名字在江南商界, 压根就是如雷贯耳, 绝对意义上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甚至江湖人士……额不是, 商界人士还坚定的认为薛螭这个名字绝对是薛家那已故的老爷取错了, 螭个屁啊螭, 现任薛家家主的真名应该是薛貔貅。
貔貅,聚财也。
那此话从何说起?
——薛家原来那位老爷娶了金陵王家的二小姐之后先开花后结果,有了一儿一女, 才夫妻和谐了小十年便一病去了,留下孤儿寡母的带着一连串虎视眈眈的别房兄弟。就这故事的发展方向, 按着一般的套路,薛王氏带着一儿一女,妥妥是被人欺凌,到最后只能离开金陵投亲靠友,以免被别房欺负到死的剧本。
可薛螭却把这个剧本强行拧巴了过来。
首先,人家直接用长子嫡孙, 薛家家业合法继承人的身份镇压住了蠢蠢欲动并且也很有能耐的二叔三叔直到八叔,直接在薛家老爷灵前分了家,半点便宜没被别人占到。
其次,他还用再风骚不过的操作收拾了那些或者是暗地投诚别处,或者心已经大了不肯居于人下, 或者以为幼主无能便欺下瞒上的大掌柜们,成功完成了薛家家产的平稳过度。
最后,这位爷还不知道怎么就是有那种天分,非只是正常继续打理了整个薛家的产业,甚至开拓进取,往海外卖陶瓷茶叶,往国内倒腾座钟玻璃,整个薛家产业被他搞得蒸蒸日上,远盛其父在日。
可是薛螭掌家四年,到如今,才十三岁。
#十三岁的霸道总裁就问你怕不怕#
这样的骚气,这样的别人家的孩子,如何能不如雷贯耳?
不过,话说回来,在商界牛叉那又如何?这个世界普世价值观还是士农工商,薛螭哪怕是混成了商人的最高级,一样是矮了前面几个阶层一头。林如海呢,作为一个已经混上了“士”这个层次,并且在士人之中也是相当高级别的大佬,理论上是应该看不上商人的。
可别忘了,林如海既是巡盐御史,也是永泰帝派在了江南的特务头子。
巡盐御史的主要工作就是和钱财打交道,就是给盐商发盐引,向盐商收盐税,保证国家税收总收入。而特务头子的主要工作,除了暗中调查那位小世子到底去哪儿了的事情之外,也有盯着江南这么一块绝对意义上的富庶之地的官员清廉程度,以免百姓被盘剥太过,影响江南税收,进而祸害全国平稳较快发展的政治任务。
前者,少不得成天和盐商斗智斗勇,后者,常言道,官商勾结,你要看官员是不是清廉,光看官员那是绝对不够的,不盯着官员们罩着的商人,啥时候人家捞黑色收入再通过商人洗钱了你都不知道。
这么一来,林如海再清高,既然都已经被逼着长期和商人打交道了,自然会无数次的听到薛螭大名,还会听说过若干出自薛螭的,足以被写入教科书的商业案例。
人都有好奇之心,听的次数多了,林如海就会控制不住去想象,到底是何等人物,才能完得成这一系列的事情。这一想就会从人品想到外貌,外貌猜到气质。
额……当然了,基于那点子“老子是士,士才应该衣袂飘飘掷果盈车呢,商人那算啥”的优越感,要想象一个商人的具体形象,林如海自然是按着自己手底下那些个会吹嘘薛螭如何如何牛叉的盐商们的形象来想象的——
于是乎,首先,商人嘛,脑满肠肥挺着肚子一身铜臭那是常规配置,然后呢,再考虑到薛螭这少年丧父从此没人能管的个人条件,又刚刚好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那就极有可能会缠绵于江南温柔乡,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这带来的就会是脸色苍白还有点病态的虚胖,掏空了身体的代价,那就应该是和他爹一个风格的身体虚弱天不假年……
有了这个先决猜想,到现在再看着那凉亭之中拥裘围炉,丰神朗朗,虽有那么些微胖却并不痴肥,光看侧脸便让人觉得雍容华贵,和底子极好,仙人之姿的自家儿子坐在一块,都只会让人觉得和谐而一点不辣眼睛的少年郎……
林如海:……少年你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去行商呢?
读个书去考个科举拿到个一官半职的,从此你薛家一样是转型成了书香门第,何乐而不为呢?
林如海隔着个莲花池,脑海里正在想着那么些有的没的,还因为小骚年看上去实在是太像一个“士”了,忍不住就去琢磨了一下自己和薛螭那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自己这个绕着弯的长辈是不是够格教育一下薛螭让他去靠科举,八角亭那边,倒先传来一极其轻柔缓慢的琴声,便仿佛午夜梦回之时,在自己身侧半梦半醒的美人低语。
林如海眉头一挑。
黛玉擅琴,这个林如海知道,听儿子说还是跟着师父的妹妹学的,女儿家么,多多少少都有点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的旖旎心思,黛玉跟着那么个师父学琴,这弹起来,自觉不自觉的,便会有那么点子女气,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会子弹琴……
弄啥嘞?
林如海顿住了脚步,等着偷看。
而八角亭那边,那位光头小师父嘴角也是噙了一抹浅淡的笑意,低下头去折腾手底下的茶具,备器、选水、取火、候汤、习茶,一点都没有被琴声影响的意思,倒是那位人间富贵花一样的薛家小子,手上拿起了一把精致琵琶,轻轻一拨便是银瓶乍破的刀戈之声,一时便把方才那低回婉转的琴声给压了下去。
林如海听出来了,两个小子这是在斗音律呢,看看谁能把对方的音调拐跑了去。
——果不其然,黛玉一点都没有在气势上输给琵琶的意思,林如海甚至还能看到亭中自己的儿子双目微闭,嘴角泛上一抹微笑,手上又是一按一拨,便是琴声淙淙,细细感受去,仿佛能感觉到那端坐山巅之上,眼见着那风清月明,听着山下清泉水声淙淙,得见天涯之远,云卷云舒。
然而琵琶却不想这么放过了那琴声,只是顺着那琴声往下弹去,琵琶本就容易带金玉之声,肃杀之气,此时琵琶咬死了要搅那琴声的局,自然是往铁骑突出刀枪鸣的角度去的,一曲琵琶弹得仿佛囊括了风雷之声,穿云裂石,风云激荡。
琴声要清高空灵,琵琶便道尽繁华风流,琴声出尘,琵琶便要入世,琴声要随了他主人的仙人之姿,琵琶便道尽了人间富贵,一时之间难分轩轾,声音相合又相斥,各自弹各自的,林如海不过是在旁观,又有心分辨清楚到底是谁错了音去,心神一时被牵制住,就在琴与琵琶最为难分难解之际,林如海听得入迷了,一口心头淤血竟按捺不住地喷了出来。
“老爷……”飞鸿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给林如海掏手帕。
然而林如海那一口血才出来,整个人竟意外的再轻松了两分,仿佛缠绵病榻已久之后存在胸中的半点燥郁之气都随着那口血喷了出来,喷完之后,便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通体舒畅,病去都如山倒。
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林如海现在的心情了。
当年从云养黛玉开始,就知道自家儿子跟了个极其了不起的师父,每次黛玉回来,都能有变化都会是惊喜,只以为黛玉大概是得了上天造物所钟,合该秒杀宵小怼天怼地,可如今看来,老天爷果然是个再有创造力不过的存在,这可不……又来了一个能和自家儿子对比,都能丝毫不落下风不被比下去的人物。
这时候再抬眼看向了那八角亭中的三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琴和琵琶都是为了林如海而弹的光头小和尚表情却是一点变化都没有,手上正在点茶的手抖都没抖,甚至在八角亭中因为角度问题,还能看到林如海在远处看着,嘴角便带上了极其礼貌的半点笑容,轻轻对着林如海点头。
好了,这也是个人才。
“罢了,我无事。”林如海拿着手帕擦了擦嘴角,低声道,“扶我回去罢。”
“老爷?”飞鸿诧异道,“薛家公子……您不见了?”
“不见了。”林如海随口说着,心内却满满当当都是自己已老后生可畏的感觉,那心态绝对是既有苦涩,又带欣慰,“倦了,薛家家主自然有哥儿款待,我去了倒让他们几个小子不自在。”
飞鸿到底是书香之家的丫鬟,很清楚这读书人总是有那么点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便是没见到人也已然满足了的臭毛病,也只是乖巧应了是,扶着林如海一步步回了禅房休息。
林如海离开之后,那较着劲儿的薛林二人手中古琴琵琶也都停了下来,黛玉知道薛螭这是在成全他,便也极懂地对着薛螭弯了弯腰:“多谢薛兄。”
然则虽然如此,听着薛螭的琵琶便知道这也是有名家教导,甚至很有可能也不是方内之人,心里面对这位富家小少爷的好奇与欣赏,便再多三分。
薛螭的心态大抵也与黛玉相同,不过到底目前为止还算是并未深交,自然不肯现在就和黛玉交流你是个什么出身我跟了什么师父的事情,只极其随意的把琵琶往边上一搁,笑道:“贤弟侍父纯孝,帮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会不成全。再说,即便我不出手,贤弟要去了伯父心口淤血,也有的是办法。”
妙玉这会儿也是极好笑的看了一眼面前两个俊俏少年,低下头去拿了茶夹,把方才烹出来的两杯香茶分别端到了黛玉与薛螭面前,笑着睨了一眼黛玉,倒对薛螭道:“可别夸他了,什么有的是办法,要是你不来啊,他多半就要强行抓了我的包让我和他合奏来激起林家老爷体内气息动荡。你来了倒便宜了我,就冲这个,我也该请你吃茶。”
薛螭优雅一笑,如玉手指执了妙玉倒腾出来的那个特地为他寻出来的[分瓜]瓟斝,笑道:“既如此,薛某却之不恭了。”
妙玉也执了自己平日吃茶用的绿玉斗,笑道:“请。”又再睨一眼黛玉,忍不住皮那一下,“不招呼你了啊。”
黛玉和妙玉尚算投缘,哪会介意这个,只端了一样是妙玉特地翻出来的点犀喬,笑道:“好么,我这口茶竟然是蹭了薛家哥哥的。我也不谢你,就谢薛家哥哥好了。”
——————
蟠香寺里煮茶赏花,皇宫那边,黛玉八百里加急送过去的书信,也已经快递到货了。
说真的,就连林如海都能被黛玉那个轻描淡写,运筹帷幄,既没有亲自去抓人,也没有亲自去刑讯逼供,更不曾劝说皇帝动用江南驻军把事情曝光在大众之下,事情就妥妥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了的时候会觉得震撼,就连永泰帝自己,了解到这势如破竹一人没漏的进展,都觉得……朕这是要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啊。
毕竟永泰帝自己是知道他那个“不伤及无辜,不祸害百姓,不走明路,不动军队,但是乱党一个都不能少”的要求是有多变态的。
甚至,他也不是没有暗搓搓期待一下,黛玉要是来个八百里加急,求他恩准动用隔壁行省的驻军,然后他勉为其难的答应,再等着黛玉回京报告之后,当场发作然后看小正太跪下请罪的情况。
然后现在……你就做完了?
你特么真的用这么糟糕的条件这么点子人手,打出了完美结局?
关键是在你权限范围内的事情你都做了,不该你做的你一点没动手,知进退知得让人欣慰又欣喜。
这会儿再看着面前过来给他请安的三皇子李沐,再看看被他宣过来,确实是打算派去江南收拾一波江南各种贪污贿赂腐败无比的官员的四皇子李鸿……
永泰帝:……如海咱们打个商量你那儿子干脆让给我呗,四儿我就不换了,三儿我还是可以考虑塞给你的_(:3∠)_
“咳咳。”永泰帝正色道,“四郎你此次去江南,主要是去抄家的。江南官场这拔出萝卜带出泥的,该查的都给朕查一遍,抄家出的银子也别运回来了,且让林大人写个条,暂存在林大人府上,明年黄河也该拨一批河工银子了,朕指着这一项呢。”
任务很常规,四皇子极爽快地跪下领命。
然后永泰帝才看向了老三李沐,好半天,只心累地道:“三郎啊,现在乱党已经被抓完了,路上不会再有危险,你还想去江南玩一圈么?”
三郎俊俏地笑了,还以为上次的事情自己虽然丢脸,但还没有完全被永泰帝放弃,心情大好:“想 (*≧▽≦) ”
“那你就和四郎同去。”永泰帝干脆道,“为父派你去江南,主要是让你探一下林大人的病,也监督黛玉抄书去,顺便威胁他明年要是考不上状元,礼记就加罚十遍。至于你四弟做的事情……你听着看着就好了,别添乱。”
李·才有了希望又立马被老爹一巴掌拍没了·沐:“……哦。”
然后劈头盖脸就被永泰帝砸了一本奏折:“哦什么哦,接旨你不会啊,礼记十遍。和黛玉一块儿抄去,抄不完不准回来,老四你盯着他!”
李鸿忍着笑,回道:“是。”
李沐:……Σ( °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
礼·我才是最委屈的·记:我特么招谁惹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