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永泰帝预料的, 林如海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 整个人却并没有出现什么精神失控亦或是立刻发火之类的情绪。

他只是稍微地愣了那么一小会儿, 眼中再闪过了半点极其复杂的神色，好半天之后，才木然抬起眼来，悠悠长长的一声叹息：“许是命该如此，不必强求。”

看着这样的林如海, 永泰帝更是心疼无比，赶紧麻溜地以帝王之尊给林如海许诺，一定要想办法找遍天下名医来给黛玉治病，势必要黛玉去遍寒气恢复身体还给他生个大胖孙子才成，可林如海听了这话，却也没有多大动容的样子, 只缓缓起身对着永泰帝就又是一礼：“谢陛下，陛下有心了。”

真的，林如海要是生气，要是发毛，甚至直接拉着他和他们都还小的时候一样打一架或者一把拉过他的领口质问他……都行, 至少在无比看重后嗣（毕竟家里确实有一个皇位要继承）的永泰帝眼中, 没了后嗣那林如海做什么都是预料范围之内, 可现在林如海就是这么个佛系模样……

“如海……”永泰帝细弱地开口, “这事儿真的怪朕……你……你想怎么样都好，切莫就这样憋坏了自己的身体……”

其实永泰帝还想说，哪怕是黛玉真的不行了……你现在赶紧去找个漂亮会生养的小姑娘趁着你还没有六十岁赶紧再生一个也还行, 这八旬老翁都能一树梨花压海棠呢，朕和年轻妃嫔们亲亲我我擦枪走火时不时的还能有那么一个两个喜讯呢，万一你行的呢？

可看着林如海那模样，永泰帝始终是没能把这种已经特别为老不尊的话给说出口。

他只瑟瑟道：“哪怕……真的无力回天，朕也会给黛玉娶个名门淑女，再给玉儿过继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从小养大的孩子也不欠亲生骨肉什么的，总不会让林家真的绝了……”

“何必又委屈了人家名门淑女呢，一辈子没个子嗣那淑女可是要被世人诟病至死的。”林如海却平静一笑，“陛下放心，臣无事，玉儿也无事。”

永泰帝心说你这样子可不像是没事。

可林如海都说了没事了，他到底也不能疯狂摇晃着林如海的肩膀要你清醒一点或者要林如海哭出来什么的……

终究，永泰帝也只得带着无限的愧疚，再拍了拍林如海的肩膀，想着他劝不了人……回头让皇后来看看，至少别让林如海真憋出了什么问题。

而林如海那边，神色平静地再拱手送走了永泰帝，自己再挪到了书桌跟前，从桌案底下抽出一本书来——

《石头记》

书是从佛子的老巢那儿抠出来的。

一个兢兢业业好几代，就是不做任务而只是把晋江中转站当做百货商场用的逗比门派，你永远不知道他们都会从百货商场买什么玩意儿→_→

罂粟巫蛊前文已述，第一代白玉持有人换棺材这更是神来之笔，真正把佛子搞死了的手.枪当然也不在话下，而彻底搜查了佛子老巢之后，永泰帝的人还喜闻乐见的发现了一点别的玩意儿。

额……

就书这一方面，他们就已经从里面分别倒腾出了《机械学基础》、《线性代数学》、《流动力学》、《制药学》、《普通化学》……还有就是《石头记》与《西游记》。

想来这位并不知道修仙功法长啥样的佛子是觉得这些东西都是神仙的，不定他能从中了解到一点半点的长命百岁之道呢→_→

永泰帝自己也就随便翻了翻那些东西，看个数学公式看得脑阔疼之后，立刻理解了以自己的智力水平可能搞不定这件事之后，就直接派了一个太监把那些书囫囵着送到了林如海这里。

都没办法送去翰林院→_→那些个老头子只会掉书袋四书五经之乎者也，这箱子书送过去也发挥不出什么作用，还不如给林如海让他自己参详一下。

而林如海……好的，并没有满足永泰帝与预期的，他作为一个同样是四书五经熏陶长大，不太擅长自然科学的传统文人，看到了这些东西同样很脑阔疼。

只是这石头记不涉及那些个东西，这才能勉勉强强看下去。

只是越看越是触目惊心就是了——

书里，黛玉是个死了妈之后家中就再无女性长辈教养，只能被送往外祖母家抚养以掩去那丧母长女之尴尬的小可怜。

书里，他其实没能挺过那波暗杀，直接死在了江南盐政的任上，黛玉也没有连着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奔袭回来——娇袭一身之病的林姑娘哪经得起那种奔波，可一旦经不起，等赶回江南之时，林如海已然是药石无救。

书里，他林家其实早就绝了后嗣，就连家产都被荣国府吞并了个七七八八，回头还会再反手来诬赖黛玉在荣国府里住着一草一纸用的都是荣国府的。

书没给结局，他并不知道黛玉是病死还是吊死，但是想也知道，那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总不会太好过，不管是个什么死法……想一想都让林如海心如刀割。

且林如海还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就……就总是直觉性的有感，似乎……似乎书里写的才是黛玉应该有的人生。

想想黛玉小时候其实是被当做姑娘在养，想想三岁的时候还有一个僧人想要来渡了黛玉出家，还有那僧人给的“一辈子甭见外姓亲友才能平安此生”的和书中一模一样的预言，每每都让林如海细思极恐到浑身发抖起来。

后嗣？

别特么后嗣了，玉儿都要保不住了还琢磨那不存在的孙子呢。

对着书发了好半天的呆，林如海才慢慢合上了书册，而黛玉也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轻轻唤了一声：“爹。”

林如海霍然回神，定定看着黛玉，看着看着，一声“玉儿”过后，自己竟也怔怔留下泪来。

黛玉没跟着林如海哭，只是温和上前两步，一垂目便看到了林如海书案上的那一册石头记。

“爹怎的看起了这个？”黛玉蹙眉，“这东西又哪来的？”

“这东西？”林如海皱眉，“听起来玉儿似乎见过？”

黛玉笑了笑，道：“看爹读这本书都能读到入魔，爹又信了几成呢？”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神神鬼鬼之事并不可信。”看着虽然有些消瘦，却还是风姿绝佳的儿子，林如海咬咬牙，低低开口，“但我还是觉得像真的。”

黛玉温和地给林如海递过一盏热茶，轻声道：“确实是真的，那就是别人给儿写的命格。”

林如海心里霍然一跳。

却听到黛玉继续说着：“儿也不瞒爹，贾姑娘去宁国府做客之时确实有一仙子路过，带了她去游太虚幻境，爹也知道儿跟着师父是学了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当时儿便小心尾随了那位仙子，去了太虚幻境。”

“结果呢？”

“确实是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黛玉轻轻开口，“想来在那仙子眼里，我就该是个姑娘吧……也是巧了，儿小时候不是身体弱，便被当做女孩儿在养，来过的那僧人便真以为我是个女孩，而贾姑娘无论男女，都是一副女孩儿性格，那僧人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也就这么一个瞒天过海，终究是糊弄了过去，现下那仙子可能都还觉得一切正常，没过几年儿便能泪尽而亡香消玉殒呢。”

林如海咬了咬嘴唇，缓了好半天才低低开口：“那……那你弱到哭着哭着便能泪尽而亡的体质……”

“这副身体确实有问题，各种病症都纠缠到了一起。”黛玉轻声道，“杨先生给儿说过，这是被人算计了，若不用点别的手段，这身体也是活不过十八岁的，可如今命虽续了下来……这……”这后嗣的事情，早就是希望不大了。

至少让黛玉作为一个人，生下那作为人的子嗣……就凭这副没有绛珠草早就崩了的身体，别想了。

结个红果果倒是有可能……但是结红果果这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子嗣呀_(:3)∠)_

甚至其实……杨先生还给黛玉说过，林如海的面相，本就是命中无子的。

——那就是个慧极必被天道爸爸记小本本的人物，上天给了他过人的脑子，随手就收回了他健康的身体和儿孙绕膝的快乐。只是有了绛珠草的存在，刚刚好挑中了这户人家，才强行给林如海续了一命，至少再延续了一代。

可，到此为止。

绛珠要么就去报恩然后把自己给报死，林家啥都不剩，要么绛珠自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图谋自救——现在是自救了，命也是续下来了，可这体质却也是铁板钉钉无可改变的事情了。

林如海何等聪明的人，看着黛玉这个神色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当下只轻轻拍了拍黛玉的手，轻声道：“罢了罢了，能活着就好……”

黛玉看着林如海的样子也是心疼，又道：“那……爹现在是个什么打算？”

“想辞官。”林如海轻声开口，“陛下是明君也好，是昏君也罢，爹已然侍奉了他这许多年了，倦了也累了，如今他对我们又刚刚好是愧疚无比的时刻，为父也刚好有借口可以说心如死灰，这时候退了倒不会引起怀疑。”

“这……”

“当然了，辞官之后，也不至于真的归隐山林。”林如海笑着揉了揉黛玉的头，“我想去教学生。”

“教学生？”

“希园的想法就很好呀。”林如海温柔的笑着，“我早想如此了，人活着又岂是全为了功名利禄或者子孙后代呢，再说了，功名利禄爹已经是快走到尽头，现在想想也觉无趣，子孙后代全看缘分，当年你出生之前已经是几度失望几度绝望，如今想想也无趣得很，可若能桃李满天下，处处都是我的弟子，那又与儿孙绕膝有何区别呢？”

“那是希园学子之福了。”黛玉笑得温软，“回头让薛家哥哥好生谢谢爹才是。”

林如海却偏头一笑：“何止要他谢我，我还想改希园的名呢。”

“诶？”

“陛下给你取字清华。”林如海温然笑道，“我想把希园改成清华园……哪怕没有后嗣又如何？只要那园子能开下去，只要一代一代出人才，谁都会记得我们父子之名，谁逢年过节之时，都会把我们父子拉出来祭拜瞻仰。”

作者有话要说：　　法明：……害怕.jpg

呐～我是真的在特别努力的收尾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