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力像指间的沙砾一样流逝的感觉太过清晰,宝华公主谢玉璋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她努力睁开眼,素净的青色蔓草纹帐幔遮住了烛光,床帐里只看到幽昏一片。有纤细的人影投在帐幔上,双手合十,虔诚地默念着经文。
是斐娘。斐娘陪着她,一直陪着她,陪到了最后。
如果让时光倒流,谢玉璋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快马加鞭冲到城外把要发配到苦寒之地充作营妓的林斐抢回来。
林斐是这么的坚强,或许未必就像她的母亲那样自尽在路上,或许她能活着等到林家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她的叔父兄长隐匿逃亡了,说不定半路就会把她劫走,不让她落入那番境地也是可能的。
这么想着,都觉得好过跟着她。斐娘后来跟着她……除了吃苦,还是吃苦。
林家在新朝的朝堂上重新占据了一席之地,想带她回家。回去了,她就又是高门贵女。
可这傻阿斐,非要留在这圈禁着前朝皇族的逍遥侯府,陪着她日日青灯古佛,抄书念经,不肯走。
真傻!
谢玉璋闭上眼,冰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快了,就快要死了,就快要解脱了。她已经听见了另一个世界的召唤之声。
那些声音缥缈得像在天边,又像响在耳畔。那些银铃般的笑声,像极了从前她还在朝霞宫时,淘气顽皮的小宫女们从廊下跑过时的动静。
那些小宫娥都是为她甄选的玩伴,个个活泼跳脱。她也从来不拘着她们,任她们在朝霞宫里无忧无虑地生活,成天开心。
别的宫里,宫人们个个娴雅恭敬、小心谨慎,只有她的朝霞宫里,什么时候都能听见莺声燕语,笑声一串一串,轻快得像指尖拨在琴弦上,叮咚叮咚。
她的父皇称赞朝霞宫有“真趣”。他若因朝政烦恼了,不愿意去后宫,便来朝霞宫坐坐,品一品她亲手煮的茶,再赏一赏她和内教坊的舞伶们排练的新舞。
她的父皇啊,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独创了新的字体,开创了新的画派。他若生在普通的书香人家,说不定他日便是一派宗师,留名后世。
可他生在了皇家,生为了皇帝。
他花了太多的时间在这些于治国毫无助益的事情上。而彼时,她丝毫没有觉得不妥。
谢玉璋觉得自己听到了小宫人们提着裙子从廊庑下轻快跑过的细碎脚步声,甚至听到了她们的低语――
阿斐姐姐呢?
去尚衣局了。说是定要亲眼看看才放心。
也是呢,轻云纱那样薄,也不知是怎样织就的,公主想要的百花不落地,也不知道绣娘们绣不绣得来……
谢玉璋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少女时代无忧无虑的生活仿佛已经是上辈子,全记不得了。
但她知道这只是幻听而已,会出现这些幻听,自然是因为她的生命里已逼近枯竭,另一个世界将她越来越深地拖了进去的缘故。
听啊,她甚至听到了远处的蝉鸣,小宫人们在院子里玩耍,稍大些的坐在廊下私语,互相说着心事……
斐娘的声音却在这时突兀响起:“陛下?”
随着这惊讶的唤声,谢玉璋耳边所有的幻听戛然而止,瞬间消散。
以斐娘的谨慎缜密,绝不会将父……亲再误唤作“陛下”。她喊的“陛下”只能是另一个人。
仿佛回光返照一般,谢玉璋睁开了眼睛。
男人高大的身影投在帐幔上,轮廓雄伟,威压甚至透过了帐幔直扑进来,令谢玉璋本就时断时续的气息愈发艰难。
陛下!
那位陛下,他怎么竟来了?
“她怎么样?”男人的声音虽刻意压低,仍然藏不住千军万马发号施令般的气势。
“殿下……”斐娘哽咽得几乎无法成言,“已在弥留之际……”
傻阿斐啊,在这个男人面前,哪里还有什么“殿下”?谢玉璋自嘲地想着。
时至今日,这世上也就只有阿斐,还唤她“殿下”。
然而皇帝并未因此怪罪林氏斐娘。
他沉默了片刻,那帐幔上影子忽然动了。一只男人的手伸进了帐幔,光从被挑开的缝隙漏进来,刺目。
不!别!
谢玉璋闭上双眼。抬不起的手,指尖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帐幔却并没有被那只手挑开,因为林斐跳了起来。
她纤细的手臂张开,挡在了半幅帐幔前,挡在了以悍戾而闻名的皇帝面前。螳臂当车,大约就是这副模样了。
“陛下!”林斐声音发颤,“公主半生坎坷,留于世间的,唯有‘美丽’二字。求陛下、求陛下……”
谢玉璋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她病得不能起身的这些日子,早就没有再照过镜子了。
可她记得两个多月前,她最后一次照镜子的时候,那镜子里的人,就只能用“形容枯槁”来描述了。谢玉璋若还有力气抬得起手,一定会在那只手试图挑开帐幔时便捂住脸。
这副模样,绝不想被人看到,死都不想!
啊,为什么不能马上死去?为什么在死之前,还要受这一番惊吓?
谢玉璋睁开眼眸,努力撑住不闭拢,用尽了几乎最后的力气,盯住了那只手。
很大,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甚至能看到指腹的茧。
谢玉璋对那些茧有记忆。
那一次,他在宫苑的长廊下捉住她的手腕,手如钳一样坚硬,力气那么大,那些茧让她柔嫩的皮肤感到疼痛。
太突然了,没人敢出声。仁堂茄劬x欢19诺厣系那嗍澹返墓鸸叛肿盘崞鹑柜章醭霭氩降淖耸疲桓沂栈亟拧
她垂着眼,指尖发颤,不敢抬头看那个男人的脸。唯恐对上了视线,便再出不了这宫城。
但皇帝捉着她的手腕,摩挲了片刻,只丢下一句“太瘦了”,便放开了她,拂袖而去。
从此,云京城女儿以丰腴为美。
从此,她在云京城沦为别人的笑谈――皇帝嫌弃她太瘦了,不愿意幸她。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嫌弃她在草原时曾经三嫁――先嫁父,再为弟所夺,后又归于兄。
她归来时,不仅大赵已经亡了国,没了公主的身份,更是令人耻笑的父子、兄弟共牢而食,乱了伦常的三嫁之身。
可这般残花败柳、厚颜无耻的苟活之人,却竟然在归来后依然惊艳了云京城,实在让人气炸了肺。幸好新帝励精图治,不是那等好色的昏君,没有被她这前朝末代公主的美色所迷。
皇帝对她的嫌弃,于是便是这般地喜闻乐见。
只是那些嘲笑的声音,都隔绝在了逍遥侯府的高墙之外,并不能令谢玉璋死水般的心泛起丁点涟漪。这件事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后来每旬的进宫请安,张皇后不像过去那么刁难她了。
所以那时候谢玉璋其实觉得,被嫌弃……真的挺好的。
那只手带来的回忆一闪而逝。
皇帝懂了林氏斐娘的意思,缓缓地抽回了手。
帐幔闭合,小小的空间里再度幽暗下来。
谢玉璋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也几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那影子的头部忽然动了。
皇帝似是转过头来,望着素淡朴实的青色帐幔。也像是……透过青色帐幔,望着她。
谢玉璋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
说到底,她不知道皇帝究竟为何会踏足这软禁前朝皇族的逍遥侯府?来看她这微不足道的、濒死的前朝公主?
“告诉她……”皇帝的声音肃穆沉厚,这声音让人无端便觉得,他说过的什么话都一定会算数。
驷马难追,千钧不移。
“宫里有她的画像。”他说,“史官会记载下来,人们会知道,宝华公主……”
“很好看。”
皇帝读的书不多,没有什么文采。他便是称赞她的美丽,也赞得这样朴实无华。
斐娘的影子矮了下去,叩拜。想谢圣恩,却哽咽不成声。
皇帝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谢玉璋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斐娘爬起来钻进帐子,小心地围拢帐幔,不叫烛光刺了谢玉璋的眼睛。
她握住谢玉璋枯瘦的手,哽咽说:“他喜欢你。”
“我一直说,他喜欢你呀。”
“你总不肯信。”
在说什么呀?又是那些老话。
喜欢?喜欢又是什么呢?
老可汗喜欢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令人恶心。
夏尔丹喜欢她,那些日子,白天黑夜她都恐惧得发抖。
乌维也喜欢她。他倒是温柔,而且是那么地迷恋她宠爱她,让她以为终于找到了依靠。可后来又如何呢?
男人的喜欢,对谢玉璋来说,不外乎恶心、恐惧和失望。
但她在弥留之际,却深深感到困惑――那位陛下的喜欢,会与别的男人不一样吗?
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她被越来越深地拖入了另一个世界。耳边,幻听越来越清晰。
小宫人的笑声。
飞翘的屋檐下风铃叮咚作响。
照顾她日常起居的尚宫柔声唤她:殿下,该起了……
该起了……
“该起了。”
“殿下。”
“殿下。”
谢玉璋遽然睁开了眼睛!
盛夏阳光刺目。
负责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保姆尚宫徐姑姑圆圆的笑脸就在眼前。
“起来了,殿下,再多睡晚上要不好入眠了。”
姑姑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宠溺,哄她像哄孩子。
宫人们围上来,个个声音轻柔娇美,唯恐了惊了午睡刚醒的她。
“殿下,喝杯蜜水润润喉咙吧。”
“殿下,奴婢给您净面梳头。”
“殿下,下午穿这条真紫软烟罗的裙子吧,整个宫里,也就公主能压得住这个颜色了。”
谢玉璋茫然地抬起手,掌心伸向阳光。
那只手洁白细腻,青葱一样的娇嫩。阳光穿透手掌的边缘,透出淡粉的血肉的颜色,鲜活而富有生命力。
总之,怎么都不像一个将死之人干枯瘪瘦的手。
“殿下?殿下?”徐姑姑察觉异样,蹙眉唤她,“怎么了?可是受凉了?唉,早说过午睡时分不可放这么多冰盆……”
她絮絮地说着,冷不防谢玉璋一把推开了她,只穿着柯子小裤赤着脚奔了出去!
徐姑姑一个趔趄摔在地板上,大吃一惊:“殿下?!”
谢玉璋披头散发赤着足站在白玉阶上,花荫下乘凉玩耍的小宫人们都愕然地看着她。
绣球花一蓬一蓬,凤尾花红得艳丽。
回廊下娇俏的宫娥们都提着裙子向她奔来。
蝉鸣声是从远处低等宫人们居住的方向传来的。贵人们的居处,仁堂窃缬弥窀徒稍氲闹硕颊掣删涣恕
阳光绚烂刺目,谢玉璋抬手遮着眼,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全是她偶尔午夜梦回的旧时光。
那时候,她是大赵皇室嫡出的宝华公主。
十四岁之前,她都住在朝霞宫里。
高贵的身份,无暇的容颜,倍受宠爱,无忧无虑,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甚至一天要换三套衣裙。
从不知世上有人吃不起饭,从不知大赵王朝已经风雨飘摇,从不知她享受了十三年公主的荣华富贵,有朝一日便要承担起公主的责任。
宫娥们围了上来。
那些或清秀或明艳的面孔,谢玉璋都还记得。
“别过来,别过来!”她惊恐流泪,“别找我索命……”
她们都是她最喜爱的宫人,跟着她去了漠北。她们都没能回来。在粗鲁肮脏的男人身/下,在战火突来的兵荒马乱中,这些美丽娇柔的女孩子个个香消玉殒,化作塞外的一g黄土。
宫娥们面面相觑,小心地问:“殿下?殿下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们对谢玉璋伸出手……
谢玉璋尖声大叫,疯了似地踉跄奔逃。
升平十二年夏六月,宝华公主谢玉璋小眠梦魇,赤足披发奔于宫中,发厉声。
宫人围堵,不敢近身。
林氏斐娘惊闻,匆匆折返朝霞宫,公主扑于其怀,凄厉痛哭至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