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是件大事情,新婚夫妇到了程家,受到了隆重的接待。程家人心里,自家姑娘当然是好的,然而……总有一种甩锅让她去祸害别人家的愧疚感萦绕心中,挥之不去。午夜梦回,常常为谢家担心。
谢麟一进门就被热情的大舅子们包围了,连拜见长辈、赠送礼物,都是挣扎着完成的。待将礼物分发完毕,就被大舅们款待了:“让她们娘儿几个说悄悄话,咱们吃酒去!”
左边是程犀、右边是程,一人把着一条胳膊,谢麟一步三回头,只见程素素摇着小手绢儿。笑容带点淘气,并没有解救的意思。
赵氏看女儿乖巧又安静,真是放心极了。
她最担心的,无过于女儿在家里太放纵,到婆家处处碰壁。在娘家和在婆家,是不一样的。娶了丞相的女儿,赵氏这做婆婆的都老实乖巧自动退后,何况是女儿嫁到丞相家?还是老实一些好,等有了儿女,再挺直腰杆也不迟。
既然程素素看起来贤良了很多,赵氏也就先不提这茬儿,心情很好地关心起女儿的婚姻生活来了。
女人们在一起,尤其是出嫁女儿头一次回娘家,必谈的话题就是夫妻相处、婆家。就像谢麟说过的,只要你拜完了堂,大家待你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先前在娘家,只有在出嫁前才被隐讳教导婚育知识,等成亲回来了,许多话就聚在一起就能问了。比如:“对你好不好呀?”、“洞房过得怎么样?”、“疼不疼你啊?”
程素素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还……行吧。”
赵氏与李绾面面相觑。当年她们被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回答。可一定不是程素素这个表情神态!程素素一向比较心大,可是!洞房!这个样子也太轻描淡写了吧?
二位直觉得事情不对劲,赵氏小心地、不好意思地问道:“前几天给你的那卷画,看了?”
程素素察颜观色,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含蓄地表示:“还没圆房。”
赵氏与李绾的表情都变得怪异了起来:“什、什么?”两人都顾不得绷着了,声音都变尖了:“为什么呀?他说了缘故了没有?!”
这要怎么回答?程素素无奈地说:“今年完婚不过权宜之计,本来就是要等到及笄之后的嘛……”再追着这个问题问,程素素可真的得用十分直白的话来说明白了,她十分担心赵氏会被她的用词吓到。
不料婆媳俩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接着关心起下一个内容来,这让程素素有一种闪到腰的感觉。
只听赵氏小声问了出来:“女婿……有没有房里伺候的人?”这也是她忧心的事情,她总以为,许多府里的丫环是不老实的存在。比主母在府里还早,比主母更知男主人脾性,常会生出许多事端来。女方矜贵一些的,议婚的时候往往会提到这一点,若婚前有宠爱的婢妾,是要约定了远远打发走的。
到了程家这里,事先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现在婚都结了,想起来也晚了,可得“亡羊补牢”。
程素素哭笑不得地说:“并没有。谢家的风气还是很严的。”
虽然二房窝里放横炮,跟好家风不搭边儿,然而谢家确实是一个不允许子孙耽于美色的家庭。男孩子刚长到十三、四岁,就给个丫头“教导人事”这种事,谢家是不会去做的。
许多书香人家,信奉的都是趁年轻多读点书好上进,年轻的时候勾搭丫头弄点绯闻,打一顿都是轻的。妾都是婚后再纳的,长相与妖艳也差得很远――纳妾为了开枝散叶,可不能是为了美色。
谢家,也不是例外。
赵氏与李绾俩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家姑娘过得还不错。
程素素只觉得母亲与大嫂,从另一个方面来讲真的是十分单纯的人。就她结婚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真要搞风搞雨,背地里指不定能弄出多少风波来。这婆媳都没有经历过所谓“残酷的宅斗”,程素素的这些答案就让她们安心了。
接下来,便是听婆媳二人称赞谢麟真是个好人!程素素笑吟吟地听着,也不反驳。嗯,谢麟确实是个好人来着。
那一边,谢麟得到了岳父与舅兄们的热情款待。也知道了许多程家的旧事,比如,道一差点就是程家的养子了,因为岳父岳母太实诚,让他少了一位大舅哥……之类的。
酒过三巡,程犀才说到了正题:“素素,请你多担待。”
谢麟被老少五个男人紧盯着,艰难地点了点头:“好。”
程犀道:“我的意思,你不要误会了。不是说你待她不好。我是说,素素要是做了什么,你多担待。”
这下明白了,谢麟放松了表情:“她很好的。”
程犀心说,你还是太年轻啊!用力地握着谢麟的手,道:“那你可记着今天的话,万一她做了什么事儿,你要生气了,先跟我们讲,好不好?”大家一起收拾烂摊子,总比妹夫发怒,然后被妹妹打成狗来得强啊!
谢麟失笑:“好!道灵,你忘了,她的许多事,我先前就已经知道了。”
“你看别人妹妹,跟看自己娘子,是不一样的。”程犀最忧心就是这个了。
谢麟道:“我要不看中别人的妹妹,也就不会将她看成自己的娘子了。”
程玄一拍桌子:“好好好!不错不错!我就看你的八字不错,是个好人!”
八字不错?幼失怙恃,谢麟可没少听到命硬克父母的说法。程玄说完一句,又不解释了,谢麟仿佛被吊在了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又憋屈了一回。岳父是个说一半藏一半的神棍,谢麟头一回这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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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好人”回娘家,程素素的归宁之旅还是十分顺利的。心境不一样了,连赵氏叮嘱她要遵守的妇道,虽听起来十分不顺耳,程素素还是很有耐心地听完,一个字也没有反驳。
不但如此,还对赵氏保证:“阿娘,放心,我会和官人把日子过好的。”
这话赵氏听起来甭提有多舒服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新嫁的媳妇,心里有委屈得多啦,熬过去就好了。”
程素素依旧有耐心地听完,看时辰差不多了,外面谢麟来接她一同回谢府,才与赵氏告辞。
赵氏眼圈儿都红了,不舍地拥抱女儿,停了好一阵儿,才将她轻轻推开:“快些回去吧。在婆家,可一定要起得比你太婆婆早啊!在婆家住些日子,咱再找由头接你回来过两天,你想怎么舒坦都行。”
“哎。”
走了几步,程素素回过头去,看到赵氏对她摆手,长叹一声,扭头走了。
谢麟低声道:“想家了,以后有空我常带你回来看看。”
“……”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还是,“嗯。”
似乎是考虑到小妻子的年纪,谢麟来时与她一同乘车,回府也是同乘一车。回程还在试图让她开心,逗她说个话:“和岳母说什么啦?”
“都说你是好人来着。”
谢麟的脸乌青乌青的:“你等下就知道我有多么好了!”
程素素笑了:“我已经知道啦。”
谢麟挑挑眉。
程素素倒来了谈兴:“给我说说府里的事儿吧,你可不能放生我呀。”
谢麟略一顿,就明白此“放生”非彼“放生”,玩味了一下这个词,笑道:“有阿婆在呢。要是有什么阿婆也拦不住的事儿,你只管使出你的办法来,有事,我担着。”
痛快!程素素就喜欢这样的:“谢芳臣,你真是个好人。”
谢麟:……这话听起来有点嘲讽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谢麟还是给程素素又讲了不少谢府的情况。除了人员构成,还有日常的时刻表。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熄灯。府里会常有谢丞相的门生下属(或者不客气的说,党羽),来寻谢丞相议事。
诸如此类。
很快,谢府就到了。谢麟意犹未尽:“回去用晚饭,还有些时辰,我再告诉你一些……”
程素素笑道:“好。”
二人进了府里,先向谢丞相与林老夫人问了个安,转达了程玄夫妇的敬意,才转回长房。
两人分房而睡,谢麟却先推开自己的房门:“忙了一天,也累了,去洗沐更衣。用完饭再说。”
谢府原是有心几代同堂一起吃饭的,规矩也是这样的。然而在实际执行的时候,总是会遇到总总的困难。比如午餐,男人们极少在家里吃这一顿。再比如晚餐,谁还没个应酬?早餐就加一言难尽了――要上朝,女人能跟着一块儿起了,孩子早起,到半下午就打瞌睡了。
所以,很多时候真正在一起吃饭的,是各房的女眷和孩子。
今天是难得的大家能凑齐的晚饭,林老夫人却允许谢麟与程素素开个小灶,在自己房里吃。
午餐在娘家吃得很畅快,程素素晚餐喝了一碗粥,略吃了点小菜就搁筷子了。谢麟瞥了一眼筷子,慢条厮理地道:“再吃点,晚上到我房里来。”
虾米?!程素素瞪大了眼珠子。
谢麟慢吞吞地说:“谢先生不能白叫的。饿着肚子怎么读书?”
程素素:……我想打人!
八百辈子没有上过晚自习了!今天开始补上了!程素素心里被弹幕刷屏了。
谢麟居然是真的要给她辅导功课的:“到你房里也行,不过我房里书总多些。”
“就你吧你就吧。”程素素满头黑线,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吃!
谢麟含笑推开了东厢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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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长房是很大的两进院子,第一进就是谢麟的书房、待客之处等,第二进才是日常起居之所。东厢三间,以屏风隔开,谢麟熟门熟路钻到了入门左手的隔间里。点起了七枝灯,灯后放着磨亮的铜镜,光线居然还不错。
“我以前就住这里的。”谢麟慢慢地说。
正房,就是他父母住的地方了吧?程素素心里有点怪怪的。
“坐吧,”谢麟自己在书案后坐了下来,“近年也不常回来住了。就在上次那个宅子,你知道的。”
“嗯。”程素素看书案后还有一张椅子,也不客气地坐了下去。
谢麟却不开始讲课,说什么经史子集了,先说:“明天一早,你就要到阿婆那里去了。我与阿婆商量过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跟着她,一天吃饭、小憩、听笑话、看热闹……就行了。”
程素素扶住了下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意思?”
谢麟语调带了点酒足饭饮后的慵懒:“有些东西,不是教出来的,是磨出来的。”说完,皱皱鼻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副嫌弃的样子。
程素素更懵了,诚实地说:“没听懂。”
“我也不喜欢这句话,”谢麟有点犹豫地说,“然而放到你的处境里,又有些道理了。”
程素素试探地说:“磨?”磨得烦了我就会打人了呀!
谢麟斟酌着用词:“阿婆的原意,要指点你持家,理一理这京城的门路。虽有李九娘指点过你,可比起阿婆,她还嫩着些。然而,说起家里账簿、各家姻亲、恩怨情仇……这里的事儿,给你写一本册子背下来就得了,这些对你,全不是难事。然而对你用处不大,你聪明是够了,也用心,反而不能用这个法子。须知身处其中不是考试,出道题,你解出来了,就万事大吉的。”
程素素点头,似乎有点明白了:“是耳濡目染?”
谢麟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纸来:“这是四娘她们写的字,我留下来的,你且看一看。”
程素素比较中恳地说:“写得不错。”
“比起你呢?”
“唔,我在这上头用的功夫多一点。”
谢麟笑了:“就明着说吧,她们这些确实不如你,文章也一样。你们在一起,哪怕不认得你们,我也一眼就能认出来谁是相府的小娘子。何也?”
程素素不自在地说:“养宜体、居易气。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以后,大概也不会一样。”
“不不不,”谢麟晃晃手指,“不是要你们一样。譬如说京城要紧的人,你要背、要认不知何时才能认全,别人告诉你的,必然有疏漏,还会漏很多,不是藏私,是她们不觉得这些有必要特意拿出来说,你原就应该知道。然而你不知道。这些东西,行事的时候,却会显得很分明。可与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没关系。跟在阿婆身边,陪她见几次外客,你就全知道了。”
程素素似乎有些明白了:“司空见惯浑常事……”
谢麟一按桌面:“着啊。说什么新媳妇到婆家要老老实实学几年规矩,才能明白事儿。胡说八道!凭你在哪儿住上几年,嘿嘿,也能看清楚点东西了。不过呢,书,还是要接着读的,唔,来接着看。明天,到阿婆那里,你就挨着阿婆那儿看书写字儿。有不明白的,该问阿婆问阿婆,想问我就问我,如何?”
“谢先生。”
“嗯?”
“谢先生?”
谢麟张开五指,罩住程素素的脸,揉了一把:“不要促狭。谁个不会想让别人照自己想的样子来?总是要忍不住的。这样办,总比背那些东西做无用功强。头回娶妻,不晓得要拿你怎么办,就这样了!”顿了一顿,收回手来,“哼。”
程素素抱着书,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摸摸谢麟的头,笑嘻嘻地:“谢先生,早些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