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到,信先至。
时值初冬,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薄雪,程素素和赵氏在李绾房里逗宝宝。这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正值家里多事,想要多关心他也是有心无力。近日只剩等待前线消息,终于闲了下来,才有功夫好好陪他玩。
戳戳胖嘟嘟的小嫩脸,点点嫩乎乎的小鼻尖儿,看着幼崽晃晃小脑袋,都能让人笑出声来。
李绾靠着熏笼,问程素素:“入冬了,庄上佃户日子还过得下去么?”
程素素捏着宝宝的小手:“嗯,我昨天去看过了,都行。咱们家可厚道了,是不是呀,桃符?”
宝宝小名就叫桃符,程玄给起的,很合道士起名的习惯。
桃符一脸茫然,什么都还听不懂。
厚重的门帘被撩起,玉箫道:“二郎来了。”
程带着一身的寒气,一脸喜气地走了来:“阿娘,有大哥消息了!”
赵氏手里的拨浪鼓掉到了地上,程素素手一抖,给桃符戳了个酒窝,李绾跌在了熏笼上,被两个丫环搀着才坐起身来。三人一齐问:“在哪里?!”
“在路上,”程见三个女人脸色不善,忙又添了一句,“派阿彪先回来了!”
一旁立着的卢氏听了,不由说:“他不在大郎身边伺候着,先回来做什么?!真不懂事儿!”
赵氏问程:“对呀,阿彪回来了,大郎身边岂不是没人了?”
没料到女人居然这样麻烦!程落荒而逃:“我将阿彪唤来,你们想怎么问,就怎么问!”
对了!阿彪!主仆都在,且未分开,情况应该不会糟糕的。三人都振奋了起来,等着阿彪过来。
阿彪满面风尘之色,黑瘦不少,回到京城却显得十分亢奋,当地磕了一个头:“给老安人请安,给大娘子请安,给姐儿请安。”转了转身,又给卢氏磕了个头。
赵氏这回说话可快:“快起来吧,小青,给你哥搬个凳子来,坐下说话。”李绾加了一句:“给他茶水。”
阿彪坐下,抱着茶碗便拣要紧的说了:“大郎早几天就已经在官军营里了,写了折子发朝廷,派我先回家来报信。与那位吴郎君分开之后,流落到了个破村子里……”
这一次主仆俩能顺顺当当地活到见到官军,靠的是程犀装神弄鬼。
主仆俩被挟裹,程犀是个不能打的文弱书生,阿彪倒有一把好力气。赖阿彪保护,主仆二人没有在混乱中被踩死,然而衣冠也都乱七八糟了,随流民到了一处破败的庄子里。
程犀说自己的身份是“游学被困的读书人”。读书识字的人,总是比较受人敬重的。仗着一张十分可靠的脸,开始了他的忽悠生涯。程犀有个道士爹,少年时也常在五行观里帮道一打点事务,对这项业务非常熟悉。
程犀的点掐得非常准。
处在最底层的,永远是被盘剥的百姓,在朝廷治下被盘剥,多少能有个法度可言。弥勒教只有造反的概念,治国?还没来得及发展到这个层次。弥勒教才兴起的时候,通过抢掠,底层还能得到一些好处。等到官军围剿、上层倾轧,只破坏、不生产,资源越来越少,能得到的好处越来越少。
利益不能持久,积蓄空被消耗,前面又看不到希望。
人心已生厌倦。
他从利害讲起,先说服了一个聚族而居的小家族的族长:“乱贼已无可能,眼下正是报效朝廷之时。”得到了族长的首可,大谈迷信:“从贼有伤天和,看他们生死未卜、身首异处,就是报应啊!”聚拢了不愿意再生乱的、激情已经褪去的普通百姓。
再以此为依托,策反了一些小头目。释空肃清队伍,给了程犀一个好大的破绽。无论释空的目的为何,程犀都判他一个排斥异己,争权夺利。
他告诉许多人:“释空内心实欲招安,如今与官军战作一团,是以战救和。好比做买卖讲价钱,他越能打,就能从朝廷那里要到更高的价码儿。你们流血卖命,是为他换富贵。”
比喻浅显易懂,再摆事实:“看看你们,破衣烂衫,想想他,威严整肃。三个月前还能抢到些衣食,现在呢?”
因不知朝廷情状,不敢贸然许诺招安,程犀便将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挑拨离间上。反而让不少“惑于弥勒教者”“迷途知返”,拥簇着他偷袭了一处被乱匪占据的县城。据城而守,安抚百姓,主动与朝廷联系。
赵氏道:“只要大郎没事就好,你也辛苦啦,快,去歇着。哎,厨房给阿彪做饭了吗?三娘,你去看看。给阿彪换新衣裳。”又张罗着给玄都观那儿送信。
程素素与李绾四目相对,李绾道:“这该是立功了吧?”程素素止不住的笑:“对对!哎,这些日子帮过咱家的人,是不是也得派人道声谢?”李绾道:“那就要有劳二郎和三郎了。”
姑嫂俩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到,这段日子里,除了李丞相,谢麟给予程家的帮助,是最大的。
咳咳,这件事情,就交给程去感谢吧。反正,二郎十分仰慕谢芳臣。而谢麟这个人情,程家也是欠定了。只好以后慢慢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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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麟名义上是住在相府里,其实在府外另有自己的宅院。谢丞相仍在,子孙置办私产是不合规矩的。但是谢麟的母亲亦出名门,嫁妆里房产也是有的。两家联姻,又有亲儿,夫妇俩过世后,这一切都归了谢麟。
即便知道他狡兔三窟,谁也挑不出理儿来。
程先往相府递了帖子,却被告知谢麟并不在家,只得空手而还。
此时,谢麟正在自己的宅子里,被孟章缠得头大。
孟章昔年与谢麟的父亲谢渊关系甚笃,视谢麟犹如亲儿,以谢麟功成名就为己任。谢麟少年得志,聪明异常,什么都好,唯在亲人上头有些欠缺。父母缘浅已是遗憾,与祖父关系又不好,孟章急得团团转。
对于谢丞相吹毛求疵式的苛责谢麟,孟章当然有不满。谢渊当年身居嫡长,聪慧能干又懂事,还要被谢丞相逼勒更加努力,孟章一直很有怨念,颇觉谢渊是被累死的。现在又这样对谢麟!孟章也是一肚子怨气的。
但是!那是祖父!且谢丞相有时候挑剔谢麟,说的毛病也都是真实存在的。
孟章的不满在于:对小孩子,你要和气一点的教嘛!怎么没事儿就打压、就挑剔呢?打这孩子十岁开始,就没个好脸!怎么行?
当然,谢麟露出口风抱怨的时候,孟章是绝对不会顺着谢麟的口气煽风点火的,反而要劝谢麟:“孝字大如天,父母已经过世了,再与祖父不好好相处,如何立足于世?哪怕祖父无理取闹,做孙子也要忍,也要尽力达到要求。”
【你阿翁是丞相!】无数次,孟章都想将这句话说出来,又都忍下了。
好不容易谢麟松了口,孟章可牢牢记着了:“芳臣,你可说过,赌赢了就好好与老相公说话的。”
谢麟脸上的笑容消褪了:“啊?”
“你休要与我装傻!”孟章愤怒地说,“连自己的亲祖父都无法好好相处,还能做什么大事呢?”
谢麟道:“哦。”
孟章围着他打转儿:“芳臣,你们是祖孙,又不是天敌!你说过,要与老相公长谈的,可不能食言呐!”
“世叔向‘那边’透过信了。”
“没有!”孟章断然否认。
“本来想谈的,可是近来我左思右想,又怕说了实话,将阿翁气坏。”
“怎么会?”
谢麟拿着铜筷子拨着火盆里的炭:“世叔,阿爹在时,阿翁对我可慈祥了,对阿爹才是疾言厉色的。阿翁总是说,你看看阿麟,小小年纪,比你懂事多啦。可阿爹过世之后,阿翁就常怀念阿爹,说我不及阿爹半分。思来想去,我的错处,大约是还活着?”
孟章大惊失色:“你这是什么话?咳咳,天下父母对子女,都是当面骂、背后夸的。老相公心里,也是懊悔的。你南下,音讯不通的时候,老相公也是急得吃不香、睡不好。我看呐,你们还是尽早谈开了的好!将与我说的这些话……呃,委婉一些问明了老相公。”
“我就是不想做受气鬼!”
孟章苦口婆心:“好,咱们退一步,你想想你自己。再不顺着些,你……你今年多大了?连亲事都要耽误啦!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呀!你父亲去得早,有岳父指点你,也是好的。”
谢麟面色一冷:“我的亲事,险些被他耽误了!他老人家当初打的什么算盘,世叔难道忘了吗?我还敢指望阿翁吗?若不是我奋力一搏,哪里有今天?我只当自己是个得罪了当朝丞相的落魄人家子弟,走我自己的路,爬我自己的山。世叔不觉得,这么一想,便没那么多怨气了吗?”
孟章道:“松山与东亭二位,对你还是很好的。请他二位与老相公好好说一说吧。”谢麟两位庶出的叔叔,谢涛号松山,谢涟号东亭。少年时受长兄谢渊教导颇多,一直念着这份情,平素对谢麟颇多回护。
“叔叔们对我好,我又何必让他们去挨骂?阿翁看我是心机深沉、天性凉薄,谁帮我说话,谁就是被我哄骗的蠢人。”
“那你待怎地?”
谢麟想说,熬死他呀。说出口的却是:“世叔,我想成亲了。”
孟章脚下一滑,迟疑地问道:“是哪家淑女?”谢麟这个年纪,想结婚是正常的,但是结婚的对象就……
谢麟道:“您看程犀的妹子,如何?”
孟章一惊:“她?”他知道,谢麟虽然问“如何”,其实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了。
“您觉得不合适?”
“程道灵人品才学都很好。贤媛淑女,然而年幼。芳臣,你现在需要一个……”
“需要一个立时便能做事的妻子,”谢麟点点头,“我宁可多等几年,等一个合适的,也不要一个滥竽充数的。”
孟章道:“那也要先问过老相公。”
“世叔,我已经说过啦,只当自己是个得罪了丞相的落魄子弟。我这样的人,与丞相的爱孙,能娶到的妻子是不一样的。我与程道灵,门当户对。丞相家的孩子,要娶尚书家的小娘子的。”
“老相公是拿你没办法,你拿老相公,就有办法了吗?”
谢麟道:“世叔,我舅舅快回来了。”
谢麟的舅舅叶宁,先前返乡丁忧。不合遇上了弥勒教作乱,纠众自保,也是保一方平安。如今局面一定,朝廷论功,自然少不了他那一份。
孟章有些忧愁,叹息道:“若是令舅能为你与老相公说和呢?”
谢麟冷笑不语。
孟章道:“令舅进京,恐怕对京里近来发生的事不很熟,我去迎一迎他,与他好好讲讲。”
谢麟道:“世叔要向舅舅说我的坏话了,去吧去吧,反正拦不住。”
他突然说了这样孩子气的话来,孟章哭笑不得,以掌击他后背:“诬我!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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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脸真的收拾了包袱,裹紧了大衣,顶风冒雪赶了八十里的路,在一个驿站里截住了叶宁。
外甥像舅,此言不虚。叶宁年近五旬,依旧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他与孟章也是旧识,见面先笑道:“何必跑得这么远?”
孟章道:“令甥付了我跑三十里的川资,另外五十里,是我自家为深秀跑的。”谢渊,字深秀。
叶宁笑容一滞:“他啊……来,上酒!”
烫得热热的老酒,几品精致小菜,叶宁亲自斟酒:“我五个妹妹,活到嫁人的只有两个,另一个还是难产,一尸两命。只有这一个外甥啦。这些年,我这个舅舅,没能为他做什么。如今他长大了,我也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了。”
叶宁先死了妹妹、妹夫,接着亲爹死了,他得回乡丁忧,三年后起复,却是任地方官。一方疆臣,做得有声有色,朝廷要召他任中枢的时候,亲娘又死了,接着丁忧。对外甥,也是有心无力,鞭长莫及。
孟章问道:“这是真心话?”
“当然!怎么?阿麟有什么难事吗?”
孟章干了杯中酒,将酒杯往桌上一顿,门板响了,是驿丞的声音:“叶大人,京城谢丞相府上来人……”
孟章与叶宁面面相觑,叶宁道:“请吧。”
来的也是熟人――谢涟。
两人起身相迎:“东亭怎么来了?”
谢涟看一眼孟章,对叶宁道:“长安兄抵京之后,家父必会设宴相请,告辞京城诸事。我抢在前头,悄悄出的城,对外说是赏雪。大约与孟兄的来意相仿。”叶宁,字长安。
叶宁道:“再取一副杯盏来!”他用的是自家携带的酒具,十二月花色的酒盏,堪称瓷器中的上品。
温酒,斟满。
孟章借着酒盖了脸,假意抱怨:“四郎莫不是来抱怨芳臣?”
谢涟冷笑道:“阿麟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又不瞎!”
叶宁道:“你们两个,打的什么哑谜?我知道的,深秀去后,子长就不太安份。然而有谢世伯在,阿麟难道还会受很多委屈吗?男儿郎,略尝些冷暖,才不会天真。”谢麟的二叔谢源,字子长。
孟章再饮一口酒:“委屈?”
谢涟道:“别藏着掖着了,阿麟的委屈,还不都是他们给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如何长兄去后二弟起了贪念,纵容妻子苛待侄子。做祖父的如何对孙子要求严苛,还老糊涂了要让谢麟娶了齐王女儿,逼得谢麟不得不将宗室狠狠得罪了个遍。孟章也将谢麟的不满,装作是自己的意思,一并抱怨给这二位听。
叶宁道:“东亭,子不言父过,你激动了。阿麟也是胡说八道!什么落魄子弟?这是当亲人长辈都不在了吗?”
谢涟道:“我快要气死了!郦树芳又做了吏部尚书,他的女儿越发嚣张了起来。你再不能说服家父,阿麟就要被他们欺负死了。家母好多次为阿麟求情,家父只是不听。”
叶宁问道:“伯母?”不怪他惊讶,林老夫人当年,最偏疼的就是谢源,其次便是眼前的谢涟,对于长子,反而没有那么亲近。谢涟这副爽直脾气,有一大半是林老夫人给宠出来的。
“是啊。家母近年来倒是更心疼长房,可做主的,毕竟是家父。”
叶宁举箸:“来,别光说,吃菜,吃菜!我这厨子,手艺能压过半个京城。”
谢涟急道:“长安兄,给个准信儿。”
叶宁道:“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呢?”
“讨个公道!”
叶宁瞥了他二人一眼:“你们是村夫村妇吗?讨公道。”
孟章缓缓地道:“总不好二十多岁了,妻也没有一个。”
叶宁道:“慢慢来。你们今天对我说的这些,可曾对谢世伯说过吗?没有?东亭呐,何妨你们自家人,推心置腹讲一讲?世伯位极人臣,可不是靠‘老糊涂’。问明白,嗯?若是怕起争执,可请伯母在场。若是不行,我再说。”
谢涟尚在犹豫,孟章执箸敲桌:“妙,凡事都要留一步。”
谢涟道:“好!我便去探一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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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涟得了叶宁的指示,酒没喝完就回城去向林老夫人哭诉。风雪之夜,林老夫人才要安歇,便被谢涟敲了门。
老夫人原是最疼亲生的次子,事事回护,有求必应。谢渊夫妇过世之后,只留下一个谢麟,被二房往来相逼,惹得谢涛、谢涟两个看不下去,与二哥大吵一架。林老夫人知道之后,态度骤变,原来有多么疼次子,现在就多么疼谢麟。每每回忆起长子夫妇来,便满心的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对他们更好些?
不用谢涟撺掇,她也想问问丈夫是不是老糊涂了。谢涟来一哭:“阿麟舅舅就要回来了,是要打他的外甥给他看,来个下马威么?”
林老夫人原就有不解、不满,闻言道:“走!去找那个老糊涂去!”
“老糊涂”正在书房里,盯着一幅微微泛黄的字纸发怔,纸上写着遒劲的两行字: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左下的署名是叶晋――叶宁的父亲。
叶宁的父亲与谢老丞相是知交,母亲是林老夫人的手帕交,结成儿女亲家,顺理成章。林老夫人踩进书房,认这幅字来,讥讽道:“在忏悔吗?”
谢丞相默默地将字纸小心翼翼地收好,才深沉而又从容地坐了回来:“夫人,坐。”
“想好怎么对叶家孩子胡说八道了?”
丞相夫妇吵架翻旧账的时候,与一般人家也没什么两样。两人来来回回,还是为了谢麟在吵。林老夫人道:“你今天非得给我个说法不可!磨炼磨炼!儿子都是这么被磨炼坏了的!我可怜的阿渊啊!”说着便哭了起来。
谢涟想起大哥对自己的好,也呜呜地哭。
谢丞相先喝止了儿子,再对妻子道:“你不懂的。他的性情如果不改,就必得压着。蠢人有坏心不可怕,他的能耐让他做的坏事很小。聪明人做起可怕的事情来,是要抄家灭族的!”
谢涟忍不住了:“阿爹,阿麟什么时候做过恶事了?”
谢丞相出手出电,一把戒尺冲幼子飞了出去:“郦树芳向我要外孙了!他干的那叫什么事儿?将计就计?他下得好狠手!无知!轻薄!自以为是!”
林老夫人不哭了,冷静地道:“那不是很好吗?老二媳妇心不正,阿鹤那个小畜牲,我原看着还好,没想到也是个混账。不是阿麟压着,我看他们才要闯下大祸来呢!你难道要养出一家窝囊废来才开心吗?树大有枯枝,该清的时候就得清!该压的时候就得压!郦树芳算个什么东西?这家姓谢不姓郦!”
“他清掉了吗?压住了吗?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