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英心下微苦,从糟心的日子里脱身出来太久,让他们有些飘飘然了。
却还自以为周到谨慎。
被冷了这些日子,他们才发现,高据求娶小青,是犯了忌讳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先生在高据身上倾注的心血,且江先生招婿之间虽未明言,也不是完全没有此意。在这样的情况下,高据越过了老师去求娶主母身边的侍女,且还不是两情相悦。
未免凉薄。
说得直白一点,叫忘恩负义,谁还敢再栽培你?纯给你做垫脚石吗?
等婚事遭拒,高英比她弟弟先回过神来,猛然发现――咱这事儿办得不厚道啊!再看江先生对此一无所知,依旧视高据为得意门生,顿时生出羞愧之感。而府内诸多事务,却没有再让他们姐弟去做,便觉得有些不大妙了。
可不能就这么冷下去!高英回过神来,便尽力寻一个机会,前来见程素素,以期能够用以后的表现来改变府里对他们的看法。
她却是想多了,程素素哪有心情跟高家计较?哪怕在邬州的时候,整个高氏家族,也不过是谢麟棋局里的一步棋罢了。对高据的看法也真有一点,高据的婚姻当然是他自己的事,不过对于江先生没有一个交待,也是不妥的。
仅此而已。
程素素现在更在意的是,高英是怎么知道想北上的?她知道了什么?是江先生对高据讲的,还是……?
高英低下头,模样很是恭顺,老老实实地道:“听说王老前辈派人北上去了,妾就想,这当口,他这么做想是奉了令的……”
高英也着急,想她能做的也就是经营个买卖,买卖做得还不如王大,也不如王精。若说是程素素的私房钱呢,程素素与一般主母还不大一样,她不大在乎私房钱,整个谢家,至少谢麟这一房全在她手上,她并不用藏私。高英能想的,也就是看着王做了什么,不求能与老前辈一较长短,只要能分一杯羹,别被挤掉了就行。
看着看着,就看出些门道来了。最近,王家有动向,是往北方去。高英不是浅见妇人,可是知道此时北上与魏人交易的利害。略想一想就来求见程素素,若是王自作的主张呢,她发现了也算是有功。若是王真的奉命行事呢,她既看破了,又原是府里门人,至少能重入府里的法眼。
只是私底下的小心思是不能讲出来的,明面上想学习老前辈是可以说的。
程素素心道,高英倒是个机灵的人,打从让她去做一些情报的搜集工作开始,也就该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成长了。微微点头:“今时不同往日,北上的凶险比先前更剧,女人比男人更容易遇到危险。你呀,还是不要涉险的好。”
高英是真的急了,当地一跪:“还请娘子给我们一个机会。”
程素素诧异地问:“你这是遇到什么艰难的事情了吗?”
高英只能舍下面皮,将话讲透:“先前是舍弟年轻不懂事,贸然求娶了小青姐,他并非有心,不过是打小没个依靠,一向自作主张惯了。”
这话说出来,侍立在边的小青脸上现出尴尬之色,轻手轻脚地将手里的掸子交给一个小丫头,自己悄悄地退了出去,却又避在门边儿上偷听。
“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你弟弟啊,要不是个有主意的人,也挨不到今天。”程素素想不到事情的起因居然是这个,可见人的潜力是无穷的,高英还有可以挖掘的本领。
高据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他做江先生的学生,也不就是一颗心长在老师身上了,审时度势占得更多一些。看明白这一点,程素素与谢麟对高据自有一番评估,就不指望高据是个傻乎乎的憨直人。
高英的心依旧悬着:“他毕竟做错了。”
程素素笑道:“你就巴巴的上来为他解释了?”
“哎。”
“他这事做的,官盐当了私盐卖。难道江先生是个刻薄人?平日里待他如何,他自己没个数儿吗?到现在也没江先生说个明白。牛不吃水强按头?那是江先生干的事儿吗?他是真的年轻气盛。”
高英听了一耳朵的道理,却没有得到一句实话,眼泪也落了下来:“就是这死犟的脾气,是得吃点儿亏才行。我也知道他这性子不讨喜,可一想他打小吃的那些苦,又不忍心了。”
程素素顿了一顿,道:“跟江先生说了吗?”
高英道:“叫他去了。”
“你也别哭啦,去看看他吧。”程素素也没松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高英心中忐忑,回家催促着高据向江先生说个清楚。高据很是难为情:“先前瞒着先生的……”高英没好气地道:“你就没想过纸包不住火,罢了,我也没想到,不怨你一个人,可这事儿咱们是做得不厚道了。”
高据哪舍得姐姐为难,一咬牙:“我这便去向老师请罪!”
“哎!”高英忙拦住了他,“你就这一脸寻仇的模样去找你老师?说句实话死不了人!打一开头就老老实实招了,哪有这事?”
高据惭愧不已,低头去见江先生。江先生正忙,见他来了,道:“来得好!你到哪里去了?快来看看这个……咦?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说出来我听听。”大有为他解难的意思。
高据更是尴尬,以凶蛮的口气掩饰自己的心虚,大声将屋里的僮仆赶了出去,才跪在江先生面前:“老师。”老老实实地认了这个错。
江先生心里先是不痛快,继而觉得主人家也厚道,再看高据的样子也有悔改之意,又惜他天赋,晾了他一阵儿,才哼唧:“起来吧!再不起来,又该觉得你老师我是个小心眼儿是也不是?”
高据红着脸不答话,江先生气固不顺,还是说:“真想求娶娘子的侍女?”
“也……不全是……”高据吞吞吐吐地,“就是,学生有个毛病,偏好唱反调。”
“你是好与师长唱反调!”江先生刻薄地说,“一身毛刺儿还没打磨完呢?顶门立户的男丁,耍着孩子脾气,你还小哦?”
高据被他训得抬不起头来,好在此事终于揭过,江先生骂了一通,到底舍不得他,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呷了一口,缓缓地道:“这事怨我,不曾看出你的毛病来。知道你的毛病是什么么?”
高据道:“自作主张。”
“屁!没个决断叫什么男人?你啊,太独。独,就会刻薄。我就独,不过好歹有个知交好友,”江先生口气带点骄傲地说,“你该从少年时的事情里走出来的。”
师生一番恳诚,江先生当天便找到了程素素,给高据说个情。
程素素道:“只要您别怪我先前没告诉您就成。”
江先生苦笑道:“我的学生没教好,娘子别怪我就好。再者说了,要娘子怎么告诉我呢?娘子,晾他这些日子也得啦……”
“先生心软啦。”
“今日始知,这世间不止儿女是债。”
程素素道:“盼您能早日焐热了他。”
江先生道:“也是,我可不能光顾着跟人怄气倒耽误了弟子。”
程素素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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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两日,高英带着忐忑的心情再来见程素素。这一次,她做了更充足的准备。程素素本也有用她的意思,见她再来便松了口,让她坐下,问她家里可好。高英道:“托福都好。”顺着话又说到了买卖上。
程素素依旧以为,北方对于高英来说还是太险了。高英道:“妾前半生,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近几年走南闯北,反而活得更自在。难说哪里更险,哪里更安全。”
程素素笑道:“这倒也是。”
“那……娘子可允我北上?”
虽说高英现在户籍上是自由身,然而北上的买卖没个靠山,就真的是送死的买卖了。
程素素道:“不北上就没有事做了吗?”
高英一听有门,忙问:“娘子有何吩咐。”
“你这样――”
程素素低低说了数句,一面说,高英一面点头。程素素要她摸一摸与魏廷交易的人都有哪些,各是哪里人,交易的规模、品种、频率等等。看起来像是市场调查,高英却想到了在邬州的时候,程素素让她提前准备粮食的事情。大约,又是有一盘大棋要下。
高英不但没有继续忐忑,心底反而踏实了起来。摸底的事情她比较顺手,若这些消息摸透了,借着消息也能从中赚一大笔呢。既办了事,又得了财。且早先程素素就授意过她办货栈等等,摸各地情况,早做出经验来了。在盯王的同时,高英已经对程素素要她调查的事项有了个大略的了解。现在接了这命令,只消再上上细,就可以交一份漂亮的答卷了。
高英行动了起来。
过不数日,高英便交给了程素素一份份量颇足的情报。不止有谢麟辖区内商人的情况,甚至邻居两路安抚使辖下与北国保持暧昧关系的商人,她都摸到了个大概。程素素翻看着高英的情报,与王三郎那里传回来的消息作个对比,大致相仿,又各有一点新的发现。
竟有四五家大商人与北国联系密切,为魏廷买进不少或稀缺或珍贵的物资,甚至还有粮食布匹盐铁的走私贩卖。譬如成氏、火氏、游氏三家,本就是榷场上的大户,榷场一关,明里的生意没了,暗地里的生意也没少做。战略物资,从来都是各国管制的重点,却又是对方想方设法想搞到手的。只是没想到啊,这些人胆子可真是大!
并且很奇怪的,察觉得到他们干这勾当的人不少,还有人愿意被他家雇佣,竟也无人告发他们。
程素素捏着这份情报去找谢麟:“总不至于这几家都是奉旨走私的吧?”
谢麟正在画像,画的是他见过的九王子与呼延英,王三郎即将北上,总得认一认人。魏廷别的人不认得,这两个人谢麟是见过的。
谢麟放下画笔,拿起一方丝巾擦手:“要看他们奉的是哪个‘旨’了。”
“他们不知道这是资敌么?算了,当我没说,就是有这样的人。”程素素将字纸一搁,往画上一看,谢麟的工笔画得还是不错的:“长得不错啊。”
谢麟点点九王子的画像:“唔,说不定还有他的‘旨’。”
“既知道了,为何不清理?”
“总要拿点证据,再者这两家也不在我的治下,他们也未必就不知道有这些叛国之人,约摸还是另有打算。”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也是很复杂的,总不能断了所有的联系,有的时候这些人也有一定的用处,谢麟也不能越俎代庖。而谢麟自己既派了王三郎去走私,就不可将自己治下所有的走私犯子都抓完了……
等等!
可以抓的!咱们垄断呀……
谢麟陷入了沉思。
程素素足等到他回神,才问道:“你让王三去做什么买卖?不会是……也倒卖粮草资敌吧?”
谢麟淡淡地道:“既然是走私,当然要倒卖利润最高的了。药材,马匹……人口。”
“那边会卖?”
“难道朝廷会愿意卖粮草盐铁给他们?走私么,总不能当走私贩子是开善堂的吧?被掳走的百姓,都是宝贝呀……”北地何其缺人!
三个月后,王三郎归来,自然是没有见到九王子之类的大人物的,连呼延英的面都没有见到。与他接触的也是魏国的商人,双方讨价还价之余,王三郎卖掉了部分丝绸之类的奢侈品,又卖出相当一部分的笔墨纸砚与一部分食盐,马止带回一些骟马,倒是买回不少骨瘦如柴的男女奴隶回来。
这些奴隶,又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很难融入故土,在自己的故乡成了陌生人,并且又抱成了一个新的势力小团体,加入了群架行列,成了又一大治安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