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开始,江先生就罕见地坐立不安。每日必沐浴更衣,还要往预定给石先生住的处所巡视一番,监督着仆妇小厮们扫地打水擦桌子,到厨房里聒噪厨娘告知石先生爱好口味。连石先生庭院的花木,他都插手过问,硬是抽空从旁处寻来了几竿竹子给种上了。
程素素目瞪口呆,这样殷勤的江先生还是头一回见到啊!她试探地提出来:“先生事忙,还是我来收拾吧。”江先生坚决不肯:“娘子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程素素:……你这个样子会让我误会的呀!话说,这位石先生真的很好相处吗?看你这个仔细的样子,好像他各方面的要求都特别严格,特别地不容易讨好呀。
待石先生来了,程素素不由点头:确实是应该的。早知道他长这个样子,我也会很小心地让他过得很舒服,断不肯让他有一丝的不如意,绝不想他皱一下眉头。
石先生相貌极佳,同龄里相貌俊秀者有程玄、有叶宁,都是令人见之忘俗的长相,李丞相年纪略长些,自有一番气度。本以为不再会为这般年纪的人惊叹了,没想到石先生又刷新了她的认知。
石先生的年纪,据江先生说是四十有五,看起来不过三十许。要程素素讲,石先生应该叫冷先生才对,冷冰冰的,像块冰块,一张脸上挂满了寒霜。眉眼清俊透着寒气,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留三缕长须,眼如寒潭水,声音清冽。是个另有一种风格的美男子。
若谢麟到他这个年纪也能保持这样的外形,程素素一定给三清烧高香还愿!石先生甚至比谢麟两个叔叔更有清贵儒雅之气,程素素一时有些迷惑。
谢麟与程素素一齐设宴欢迎他,谢麟与石先生打了个照面就想扣江先生的工钱了――这叫比你和气好说话?!你坑我?!
谢麟本是照着“和善宽容”来对待石先生的,脸上已经扣上了很和善的微笑,预备和石先生来一个一见如故。现如今石先生一副冰美人的样子,谢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瞬间将翘起的唇角扯平,也作很理智严肃的模样。
石先生似无所觉,对谢麟一礼,却又不称呼东翁,只叫他“谢安抚”,对程素素的出现也不挑剔,也称呼一声“娘子”。二人匆忙还了礼,一齐瞪江先生。
江先生满面堆笑,他本是一张端正的脸,此时笑出了谄媚的模样。还不是对着东家谄媚,而是对着石先生:“子羽兄,如何?我就说了嘛。嘿嘿嘿。”
程素素与谢麟又对望了一眼,先生你身为介绍人,还是先将双方的关系定下来再表示亲热也来得及吧?没见着石先生还没拿咱们当自己人吗?哦,你们俩是“自己人”。你这样的表现在自己老板面前很危险啊你知不知道。
石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其真。”
“哎!”
“……”石先生望了谢麟一眼。江先生回过神来:“哦哦哦,对对对!东翁,这位便是在下说过的石翼石子羽了。”
谢麟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请坐。”
“谢座。”
宾主坐定,江先生承包了大部分的对话:“东翁,石先生是在下莫逆这交,才华横溢,在下不敢与之相比。前番便想请他过来,不巧那个,嘿嘿,在下又留下来了。今番终于得偿所愿……”上一回他自己犯了错误,被原谅之后要好好表现,不好意思再安插人。这一回算是逮着机会了!
石先生眼睛闪了一闪,若有所思地看了谢麟一眼,再看江先生这样子,愈发闭口不言了。谢麟主动与石先生搭话:“先生是哪里人?”
“京师。”
江先生补充道:“当年在下年轻气盛,一门心思往京城来搏个出人头地,不想大雪天的冻饿在石兄的墙外面,幸赖石兄救助,在下才活到了今天。”江先生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石翼保持着沉默,当年他正在郊外小院里打开了门边赏雪边吃饭,不想有人一头撞到了门框里,他也不能看着人在自己面前冻死饿死不去管,命书僮将人扶了来,盛了碗热汤给他灌了下去。看江其真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就留他且住一宿,送了他一件冬衣,一些川资。也没指望江其真有什么出息,更没图他回报的。
谁知道一碗热饭换了么个狗皮膏药。江其真就认准了他了,也不要回家了,有衣有钱,就在京城闯荡。江其真本就有才,狗脾气略收一收,自有识货的人。过不二、三年,江其真就发达了起来。
后来,石翼才知道,江其真本事是有的,那股气不止是“盛”,根本就是满得往外喷,逮谁喷谁,谁也受不了这样的才子呀。再有才也没人肯要他,人嫌狗弃的被客栈掌柜赶了出来,连回家的盘缠都没人给。寄居寺庙,得罪和尚,也住不下去了。这才被石翼给捡了回去。
这么个大人,哭起来不太好看,石翼道:“收声。”
江先生一吸鼻子,开始擦眼泪,看得程素素与谢麟啧啧称奇。
石翼对他们说:“见笑。”
“不笑,不笑,人生难得有知己。”程素素对美人的容忍度总是很高的,对心肠好的美人就更能容忍了。只不过石先生为什么说话总是两个字、两个字的?
石翼扔了块手绢给江先生,郑重对谢麟道:“某姓石,名翼,字子羽,京城人氏。”
虽然也是简明扼要,到底不是两字一句,程素素心里松了口气。谢麟也与石翼接上了话:“石先生好,一路辛苦了。我与江先生相处甚……好,鸾凤岂与寒鸦为伍?依江先生而断,虽未曾见过先生,亦知先生非常人。”
“过奖。”
“我这里的情形,不知江先生可曾对先生说过?”
“说过的,说过的,”江先生不讲究地插嘴了,“都说得很明白了,子羽兄,东翁与娘子都是开明白宽容之人!邬州的事情,我已与子羽兄信中讲得明白了,绝无一字虚言!”
石翼颔首,却是往程素素身上看了两眼,又点点头。程素素也笑对他点头。
江先生虽然头脑发热,也没忘了给石翼抬轿子:“在下年轻时空有小聪明,后经子羽兄指点,才有今日,子羽兄才学胜我百倍!”
石翼低声道:“勿妄言。”
“没有没有!东翁,子羽兄看人极准的!当年要是听了你的,不去趟谢……那个谁那趟浑水,我也不至于受那一回气!在下初做幕僚的时候,好些事情算赖子羽兄提点!”江先生平生最大的失败,就是谢源夫妇二人。当年石翼曾提醒过他,谢源是个没用的纨绔,老婆又是好耍小聪明的妇人,并不是好东家。江先生平素听他的,然而这一回却是谢丞相亲自聘的他,他也想在谢丞相面前显摆能耐,然后就成了一桩憾事。
谢麟对石翼感兴趣了起来,待要与他聊上几句,好试试他到底有多少斤两,外面衙役匆匆进来:“齐王帐前紧急军报。”
高据忙去接了,拿回来给谢麟看――释空又跑了!
齐王调了人马,围城很有心得了。论攻城,朝廷有兵有粮有器械有章法,释空守城上一回就败得一塌糊涂,败亡是迟早的事情。释空显然也是很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作出坚守的样子来,这边与齐王打得水深火热,那一头带着几个亲信跑掉了。
一方没了至关重要的指挥,兵败如山倒,谢麟渡河到现在,齐王已将释空盘踞的几座城池拿下。没有意外的,没有见到释空,从俘虏的口中得知,释空跑了。齐王大怒,已经让释空跑了一次了,居然还跑了第二次!奇耻大辱!难道要让他再闹第三回吗?
齐王发了狠,行文各处,要严密盘查。
――――――――――――――――――――――――――――――――
谢麟接了齐王的手令,对高据道:“拿下去发抄,再有,将赏格也列上去,有可靠消息的重赏!”
高据答应一声,脚步匆匆,去办这一件公事了。
谢麟顺口便问石先生对眼下情势的看法:“我不甚明了兵事,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石翼道:“无有速成之法。”
“故而请教先生。不知先生有何良策可擒杀教匪,还世间太平。”
“看人。”
“愿闻其详。”
“不必管用兵之道,只看释空其人,兵是人在用,何况彼已失势?”石翼点到了关键,“没有兵马释空便只是个狡猾匪类。”
江先生又开始了捧臭脚:“不错不错!就是这样!没了兵马,就是个寻常匪类。贼人逃亡会做什么,就不难猜啦。依在下看,或者是灯下黑,假装出逃,并非离开。又或者逃往人烟稀少之地,免遭缉捕。不过他先前还往京城逃蹿……”
谢麟道:“他与齐王是老对手了,果然是要看他们各自怎么想的。”
石翼道:“没走。”
谢麟笑道:“有七、八分了。我这便行文与齐王,无论拿没拿到人,尽自己的心罢了。石先生,若是搜查不到释空,叫他走脱了,他又会往哪里走呢?”
“北方。”
“这里?”
“更北。”
谢麟慢慢地点头:“不错,北地空虚,若潜行疾走,多半拦他不住。中行说一介宦官尚能兴风作浪,若释空与胡人合流,倒是……先生恕罪,此事非同小可,待我报与齐王,再与先生详谈。娘子?”
程素素道:“你去忙,先生有我招待。先生,我们也是初来乍来,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不知先生可还中意我夫妇?能……留下吗?”
“不急。”
程素素道:“是我失言了,此事还须先生与外子议过再定。酒席已备下了,先生请。”
石翼点点头:“无妨。”
谢麟追加了一道公文发往齐王帐前便来陪石翼饮酒,石翼酒量甚豪,谢麟笑道:“幸尔家中有好酒,先生愿长醉否?”
石翼乜眼看他,还是两个字:“不急。”
江先生发了急,不知道哪里不合他的意了。照说从京城千里迢迢的过来,就代表着心里已经答应了,石翼也不是好摆架子的无聊之人,怎么……
石翼摆手,直到宴罢也没有松口,问了自己住在哪里,自回去洗沐歇息去了。江先生有心问他什么,他也不说,洗完倒头就睡。江先生在院子里站了好一阵儿,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不对。
果然是不对的!石翼并不关心谢麟怎么样,却更关注程素素,看得江先生心惊胆战的。他固然相信石先生的为人,但是这么窥视老板娘岂不是自找麻烦?
数日间,谢麟公务繁忙少有闲暇,江先生将高据放到石先生那里伺候着,自己陪着小心跟谢麟忙上忙下。到得齐王那里有信传来,言是在抓到了释空,彼时齐王外松内紧,释空等了数日以为安全,果然出逃,在北门外驿站被齐王安排的人抓获。
此事一有定论,谢麟也想将石先生能定下来。将石先生请到书房,郑重向石先生提出了邀请。
石先生问道:“娘子呢?”
“她?先生要见她吗?娘子很好说话。”
江先生一旁保证:“不错!我作证!”
“请来吧。”
谢麟与江先生对望一眼,都想起了当初的约法三章,行,约就约!谢麟对看雨道:“去将娘子请了来。”
程素素很快地随着看雨赶到,笑道:“恭喜二位啦。”
石翼目光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点点头:“你,有点像你祖父程公,又不是太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