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第一零三章: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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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以前。

符宴旸揣着个包袱在弘化宫附近东溜西晃, 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生怕长陵孤勇闯宫, 关键之时自己起不到“引开追兵”的用途,无奈之下只好蹲点守着,望能及时止损。

区区一个新入宫的散骑常侍, 在不该出现的时辰频频“路过”, 初时人家还念着他是符相的弟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 连巡宫的羽林军都给招惹来了。

羽林巡军皆是沈曜的心腹, 也不听符二少的巧言令色,说什么都要去搜他的包袱——那包袱里装着两套夜行衣,真被搜出来就有嘴说不清了, 符宴旸眼看要亡,撒腿就跑。

符二少武功练的一般, 逃跑的功夫倒学了个九成九,一眨眼的功夫就蹿没了影,好容易甩开羽林军, 气都没喘匀,身后突然有人伸出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不等符宴旸头皮吓的炸开, 就听到那人先道:“是我。”

符宴旸难以置信转过头, “大、大哥?”

符宴归似乎有些无奈, 将他手中包袱一把夺过翻开,看见里头黑色的衣服,“我要是不来, 你们是不是还打算扮成刺客夜闯弘化宫?”

“我……”被识穿了,符宴旸自知在自家兄长面前解释无效,索性道:“我都没找着我师父呢……哪敢一个人闯进去?”

符宴归愣了一愣,“长亭没来找你?”

“没……”符宴旸答完,倏地抬起头,“大哥你会在这儿出现,是早就知道我们搭伙了?”

符宴归没顾着回答这一问,他眉头一蹙,忍不住暗付道:她不想救他了么?

不,她进宫的目的昭然若揭,临时变卦必有缘由。

符宴归忽然想到了什么,眸光一凛,立即就要转身而去,符宴旸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哥,这羽林卫可都等着逮我呢,你你你可不能这么跑了啊。”

“你去太医院,找陈太医,让他帮你把这包袱里的东西换成艾草,羽林卫那儿自然无话可说。”符宴归随□□待一声,迫不及待的走出几步,又想到了什么,回头道:“对了,还有一事,事关重大,你务必要办。”

*****

符宴归赶回丞相府的时候,吕碧琼坐立难安地在书房内来回踱步,长陵掀开那幅画后突然暴走,这事实在蹊跷地令人心慌,正犹豫着要否派人去追踪她的下落,外头的小厮道了一声“老爷回府了”。

吕碧琼几乎是冲出屋门的,书桌与书柜的卷宗被翻成一团乱,符宴归自然知道自己这个侧室是没有这胆子的,不等她开口解释,他先道:“荆姑娘可进过书房?”

“是啊,她说是老爷让她来找荆家的卷宗……”吕碧琼忙道:“我不放心,所以跟进来看一看……没想到……”

“她动了这幅画?”符宴归直接截断她的话头,眼神瞄向墙壁上微微有些倾斜的史箴图。

吕碧琼有些无措的点了点头,“她一看到画后的剑痕,就疯了似的跑了出去,我根本就追不上她……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话没说完,吕碧琼注意到符宴归的脸色骤然一变,她跟随他多年,看到的从来是他清风徐月般的从容,甚少见他流露出这般神色,符宴归喉头一动,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一天总该来的。”

“老爷此言……何意?”

符宴归面上隐约的一点惧意淡了,他看也没看吕碧琼一眼,飞快的出门上马,策出相府。

*****

竹林中,木屋内,长陵缓缓捧起那一柄离开她十一年有余的暮陵剑,想起神匠董志铸出这柄剑时,本取名“鸿雁”,但越长盛却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说:我恨鸿雁轻,难渡天下人。

后来,这柄剑随她披荆斩棘,与她经历了数不清的刀光剑雨,多少昔日令人闻风丧胆之人最终都死在了暮陵剑下。

却没有想到在不知何时,剑被人偷偷换去,以至于那睥睨天下的二公子终究挥不去那本可当场斩杀仇敌的一剑。

长陵以为,付流景早该将这柄剑丢了,万万没有想到他能把它存留至今,甚至一度挂在自己的书房壁上。

她荒唐的笑了一下,眸中是抑制不住的冷冽——一个人的心究竟会冰冷成什么样,才能如此毫无芥蒂地直视自己犯下种种罪过,并若无其事地一天又一天的活在这个世上?

木门在夜风中摇曳,咿呀咿呀之声不绝于耳,就在这时,声音戛然而止,一个脚步声停在门前。

长陵先是一愣,回过头,看到符宴归站在门边,看他将目光从她身上落在了她的剑上。

月光幽森,照着他半边侧脸阴阳不定,长陵隔空与他对视了一眼,霎时间,只觉得世事何其讽刺,如果那一年茂竹林初遇时见到的是这副面容,她早该一刀将他了结。

“符宴归,啊,不,”长陵哂笑一声,轻飘飘道:“应该说是付流景才对,怪我眼拙,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符宴归一手撑在门边,没有跨入,他再也不是那番波澜不惊的自若,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几度欲要开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长陵往前走了两步,道:“真不愧是我的‘知己’,知道我想杀人,就自己送人头来了。”

“嚓”的一声,伴随着嗜血的响,剑与鞘彼此错开,露出尘封已久的寒芒——久别重逢,剑与主人却毫无生疏之感,于漆黑的夜屋中神龙摆尾般的一转,剑尖直指眼前之人,哪怕犹距三尺,剑气好似寒霜,令人望而生畏。

符宴归没有一点儿防御或逃跑的意思,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眸色深沉:“你要杀我,我逃到哪里是逃?”

长陵看他丝毫不愕的样子,微微有些惊讶:“你早就认出我了?”

“武林大会时,我看到的身法。”符宴归道:“那时,我才起了疑心。”

长陵道:“你既早有察觉,何不下手?”

符宴归慢慢低下了头,轻声道:“长陵,你到现在还认为我想杀你么?”

长陵心中最后一丝冷静都消弭了。

她道:“喔?你的意思是,你在我身上下同心蛊,是下着玩儿的?”

“你若告诉过我你就是季子凝,哪怕一次暗示……我又怎么会伤你分毫?”符宴归沉沉一叹,抬眸,直视她,“我瞒你至深,你又何尝坦诚相对?”

“坦诚相待”四个字好似荒诞的卷成了风,刮向她久而未痛的魂魄。

竟不知他死到临头,还妄图遮掩曾经的不堪。

“原来你爱我至此,肯为报仇不惜一切,”长陵语气平静道:“那你杀了我之后,怎么又不报仇了?杀死付流景心上人的人就是付流景,那你……怎么不杀他?”

“谁说他没有?”符宴归身子往前一倾,居然不顾那剑尖又近颈一尺,“你到现在……到现在都没有想起来吗?十一年前,你跌入瀑布之中,是谁,陪你一起跳下去的?”

长陵心头一凛,“你说什么?”

符宴归深深地看着长陵的眼睛,说道:“那瀑布将我们冲到河岸边,我……我背着你走了一日一夜,穿过荆棘岭,攀上安陆山……这些事,你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吗?”

这一句话猝不及防地钻入她的耳中,汇成一股记忆的河流,汹涌地撞击着她的心口。

那些被她抛到九霄云外,那些以为从未发生过的事,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

十一年前。她落入瀑流中,在令人窒息的天地中沉寂了许久,突然睁开眼,望见了一片黯淡的天色。

她发现自己躺在伏龙河的岸边,但她五脏六腑乃至每一寸肌肤都痛不欲生,甚至没有撑坐而起的气力。

她勉力偏过头,看到付流景气也一身湿透,气喘吁吁地跪在岸边,看上去像是刚从河流中爬上来的。

分明记得自己将他一掌推回岸上,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看长陵望来,付流景欣喜若狂的爬到她身侧,“你醒了?”

她冰冷道:“付流景……你究竟还想干什……”

话没说完,一口毒血呕出,付流景大惊失色,连忙将她扶坐而起,盘膝于她身后,以寒冰指封她周身穴道,又将徐徐内力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一股股寒意如雪虐风饕般透过背心蔓延周身,刺骨奇寒令她不由打起了冷颤,付流景抖着唇道:“同心蛊毒一旦毒发极为迅猛,但若能以寒冰之意冻结周身血脉,就能暂时止、止住毒性……只要不伤及心脉,事后再驱毒,便不会致命……”

他一边解释,一边恨不得将全身的寒冰之气都输给她,然而却遭到了长陵体内的释摩真气的抵触——付流景忍了忍,没忍住,“哇”一口喷出血来。

习武之人皆知,两种截然不同的真气,若是弱的一方强行加诸于强的一方,输真气者轻则经脉尽断、武功全失,重则走火入魔、命丧当场。

付流景为她渡气的每一分,每一瞬,都意味着以命换命……甚至以命换不了命。

长陵恨他至极,此刻受他施恩更是厌恶不已,她咬牙道:“姓付的,不必假惺惺了,你若是为救我而死,我必不会谢你半分,你若不死,我必杀你。”

“好。越长陵,一言为定。”付流景忍住战栗道:“我救了你之后,你来杀我,但你若现在不受我的真气,我就……咳,我就当做是你舍不得我死……你不愿报仇。”

她双眼一睁,竟无可辩驳,抵御之气瞬间弱了不少,付流景双掌用劲,但听一声崩响,左手手筋绷断,他再吐出一口血,红着眼眶继续为她输送真气。

直至暮色降临方终。

付流景擅长医术,他知道寒冰真气仅仅只能维系她不到两日的封穴状态,除非在这两日内能将她置身于极为冰寒之地,否则,一切努力将付诸东流。

他望着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安陆山,山上初雪凝冰,必有雪洞,只是通往那座山先要穿过眼前这一片荆棘岭。

缓过气后,他一句也不问背她起身,往荆棘林而去,长陵方从昏迷中醒转,看到那带着毒刺的荆棘,心头一跳:“你做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碰到它们的。”

他一手绕到身后揽住她的腰,那断了筋脉的另一只手勉强抬起,拂过眼前所有碍事的荆棘,就这样一步步向前而去,任凭荆棘刺划过他身上每一寸体肤,也没有停留半步。

直待天亮,他们方才穿过荆棘岭,踩上平地时,长陵看到他所站的地面,鲜血一滴一滴沿着那具体无完肤落下。

他继续背着她往安陆山而去,实在走不动了,就会停下来,为她找水喝。

长陵没有抗拒的能力,更多的时候,她的心凄凉一片,一言不发。

付流景为她烤好了鱼,看她不肯吃,便道:“你若吃了这只鱼,我便让人去救越长盛。”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道:“我大哥没死?”

“在没有得到他的亲笔书鉴前,沈曜是不会杀他的……”付流景道:“我也并非不留任何后手。”

长陵不知他所言真假,但哪怕有一丝可能性,她都不愿放弃救长盛的希望。

她吃下那只鱼后,便见付流景用一只竹哨唤来一只飞鹰,撕下一块布裳来写上血书,让鹰托信而去。

天一亮,他又背她往雪山而去,同心蛊毒和寒□□时而侵蚀着她的身体,长陵时昏时醒,但每一次醒来看到的都是他背着自己往山上爬,回过头时,沿途是一片血红的脚印。

“为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问他,“你知道的,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心软。”

付流景道:“我救你,就是我想救而已。”

她道:“就像你想杀我一样么?”

付流景脚步一顿,他望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道:“我知道无法弥补,但我不能什么也不做。”

即使听到这样的话,长陵想要杀他的心依旧不减分毫,她只是忽然有些迷茫,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付流景一心想带着她到安陆山的冰洞里,可是江湖第一智囊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那一日艳阳高照,等他们抵达山峰时,冰洞里的冰雪已经化了。

他绝望的看着光秃秃的岩洞,强自镇定下来,道:“没关系,我可以再翻一座山。”

然而他刚走出两步,却支撑不住的跪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耗光了所有力气。

长陵看着他浑身战栗,用双拳死死捶地,眼泪禁不住地流着,哭得像一个被人抢了糖的孩子。

无所不能的付流景,终于也有无可奈何之事。

那贴在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也脱落了大半,长陵伸出手,揭了下来。

她终于看到了他的真正面貌。

“付流景,你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般深情。”长陵淡淡道:“你要报仇太容易了,不需要用到什么同心蛊,也不需要偷换我的剑,你只是……想要我们越家亡而已。”

付流景浑身一颤,他以为她一路没说,就不会想到。

长陵道:“我不知道你为何选择了沈家,但既然做了就要认,不要被自己感动,也不要怪造化弄人。”

“好,越长陵,你听好了,我本名叫符宴归,我一开始以付流景的名义闯荡江湖,接近越家,为的就是击溃越家,我不是追随沈曜,而是利用沈曜,因为几大诸侯之中,只有他最弱,只有他最蠢,”他一字一顿道:“只有他才能让我们符家登上王图霸业。”

体中的冰冷之意逐渐消退,长陵忍住没有倒,听他跪在自己的跟前,红着眼道:“但我符宴归对天发誓,倘若我知道越……”他哽咽了一下,继续道:“越二公子就是季子凝,我愿意放弃我的野心、我的抱负,我愿意追随越家,愿意追随你,一生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在洗白符,只是在还原一些旧事。只是……也许曾经的符也有过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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