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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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慈殿中, 内室一片寂静。

孙太后闭眼靠躺在床上,王姑姑与青茗均站在床边, 白大夫跪在地上。

这越安静,白大夫便越慌。近来, 他是一点儿都不想来宝慈殿。可他目前尚是御药局的头儿,他不来,也得来。

太后还年轻,身子骨也是好的,只是有些虚,受了些寒凉。连汤药都不必喝,食疗即可。他也早已诊过脉, 就指望孙太后放他回去, 孙太后偏闭着眼不说话。他原先是站着的,站着站着便跪了下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这是太后。管他做错了什么事,他先跪下来再说。

他再跪了会儿, 床上终于传来些许动静。

“娘娘。”王姑姑轻唤了声。

孙太后睁眼, 仿佛才看到地上的白大夫,轻飘飘道:“白大夫竟还在呢。”

白大夫赶紧又磕了个头:“待娘娘醒来,臣再诊次脉,才能放心归去。”

“倒也不必那么麻烦。”孙太后到底因在病中,这话说得也软,但她话头一转,“近来也的确辛苦你们。”

“不辛苦不辛苦!”

孙太后便笑:“如何不辛苦, 陛下新定了宫规。公主与太妃们那处,也时常有人去御药局拿些药材的,御药局内人本就不多,地方也小。如今各处的小太监均要盯着你们,你们可还忙得过来?”

那个“盯”说得格外重。

白大夫苦不堪言,这又关他们什么事?!陛下长大了,知道自保,改了宫规,他能反对?

孙太后静默片刻,又问:“可有去给陛下摸脉?”

白大夫恭敬道:“每五日一次的平安脉,臣与御药局中人是万不敢忘的。”

“陛下近来身子骨如何?”

“陛下身子虽依然虚,但无大碍。”

“那便好。那可是陛下,你们皆要好好伺候着。”

“是,谨遵娘娘旨意!”

孙太后笑:“我可没给你旨意。”她说罢,也觉着这白大夫烦,过于伶俐,说出来的话却惹她不高兴。她此时在病中,宁可来个笨些的说话讨她欢心。她不想见他,便想令他下去。

正要开口,室外走来小宫女,行礼道:“娘娘,陛下来了。”

白大夫心中大喜,总算能逃了!陛下那可是个再好说话不过的!

赵琮一进内室,不顾白大夫依然在,首先便红了眼圈,轻声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说罢,他又低头问白大夫,“娘娘这是如何了!”

白大夫赶紧道:“因天凉,娘娘有些体虚。”

赵琮有些生气,眼圈虽还红着,声音中到底带上几分因担忧而起的怒意:“这就是你们御药局的人当的好差事!娘娘身子一向康健,怎的好端端地便体虚起来?!”

白大夫一愣,最好说话的陛下怎么竟也训起他来了!

他只好继续磕头,主动承认错误:“皆是下官之错,还请陛下责罚!”

赵琮还要再说,孙太后开口:“琮儿。”

“娘娘?”赵琮回身看她。

孙太后仔细地看着赵琮的脸色。

她觉得,赵琮变了。

忽然之间,她竟也想不起来,到底从哪一刻起,赵琮开始改变。她仔细想了一回,甚至是上回赵琮从魏郡王府回来时,还在她面前狠哭一场,明显就是一副依赖她的模样,至今也不过半月有余。

便是前些日子他去见那使官,回头也来与她讲了一番紫宸殿中的见闻。

赵琮明明还是从前那个赵琮,依赖、信赖她,胆小如鼠。

可此刻,赵琮在他跟前训斥一位御医,赵琮竟也会有怒意。

这在以前,她是想都没想过,更是从未见过。

但她再仔细看赵琮的脸色,赵琮明明还是从前的那个赵琮,眼中依然是对她的信赖,以及一些因懦弱而生的闪躲。

她愈发看不清楚。

她轻声道:“琮儿莫要怪他,御药局的人是很知礼的,只是人总要有个头疼脑热。”

赵琮便眨了眨眼睛,眼圈愈加红:“琮儿只愿娘娘永远康健。”

这话,放在从前,孙太后很爱听。今日赵琮这般说,孙太后却总觉得不对劲。

她看了眼白大夫,说道:“你去吧。”

白大夫小心翼翼地再看了眼赵琮,赵琮点头:“既娘娘宽你,你便去吧。再有下回,要你好看。”

“是!下官知道,再不敢有下次!”

“下去吧。”

白大夫赶紧后退着退出了宝慈殿,被殿外的秋风一吹,他才觉得满身凉。

他暗道:乖乖!就那么几句话,都能听出太后与陛下在打对台,这宫里真要热闹了!就是苦了宫里头的宫女太监,以及他们这些行走于后宫之人啊!不知真到了打到台面上的那天,宫中要死多少人。

赵琮演戏向来兢兢业业,他其实原本今日便要与孙太后说中秋节庆之事。但孙太后不知是否因在病中,反应竟比往日里慢了许多,人也柔和了不少。他虽想要崛起,此时却还是更想要和平崛起,他不想死太多人。他也不愿过度刺激孙太后,便打算再往后拖几日。

演罢这场戏,他又是红着眼睛走的。

他一走,孙太后又靠在床上沉默。

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么宫中风往哪儿吹,又是谁先知?

自然是那些整日待在宫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连御药局的人都要看赵琮说话行事?

孙太后是个性急之人,这要往日,遇到这种情形,她早要砸东西。

但此刻终因生病,她靠躺着,一动也不想动。

青茗要劝她,按青茗所想,宫中之人既已开始认同陛下,娘娘不如主动交出御宝,反而使得陛下感激她,娘娘也能过得更好。朝政之事,又何必如此执着?

青茗尚未来得及开口,王姑姑先道:“你去膳房瞧瞧,娘娘一点东西没吃呢。”

“……是。”青茗暗咬牙,转身走出内室。

她一走,王姑姑便坐到床侧,轻声道:“大娘子。”

孙太后回神,笑得有些无力:“都是谁教他的?魏郡王?赵宗宁?还是谁?何时开始,竟连御医也怕起他来。”

“大娘子,人心便是这样。从前,陛下不见官员,也不去前殿,尝不到甜头。如今他见了使官,紫宸殿也坐了,尝到了兴味。那日使官山呼‘万岁’的声音,娘娘是亲耳听见的。娘娘以为,陛下还舍得放手?咱们陛下,到底是连先帝都赞过的聪颖。”

赵琮方才演戏时,孙太后的眼圈未红,此时倒是红了起来。

她轻声道:“姑姑,我并不想害他。这不合规矩,我心中也难接受。”

“娘娘想想那武娘娘。”

“赵琮品格很好,即便此刻我也瞧得出来,他是真心忧我。他倒是无心,心大的始终是他身旁之人,便是派使官去辽国,怕也是刘友钦使坏。刘友钦向来狡猾,恨不得我与赵琮不合,你瞧他那日颠颠进宫见我的模样。且为何赵琮不派别的人,偏派了那谢家六郎去。谢家定也脱不了干系。”

他们娘娘便是总把赵琮想得太傻!王姑姑无奈道:“娘娘,不管是谁撺掇他,再一日日这般下去,御宝又还能在您手中待有多久?陛下是性子单纯,与其让他再做其他人的傀儡,让其继续痛苦,不如——”

孙太后痛苦地闭眼。

白大夫回到御药局,正要回他的屋子,便见一个眼熟的小太监从邓先那处的屋子出来。

“哎,你等等。”他立刻叫住那小太监。

吉祥回身看是他,怀中虽抱着药材,却还是规矩地行礼:“小的见过白大夫。”

“快起,快起。”白大夫知道他是福宁殿的太监,倒也客气,“又来拿药材?”

“是,秋日已来,药材用的多。”

白大夫哪敢管福宁殿中药材用得多不多?他笑道:“往后有事,可直接来寻我。”陛下眼看就要亲政,他也得为自己打算才是。邓先都能与福宁殿的太监搭上,他又为何不能?

吉祥便笑:“小的知道,回去就告诉染陶姐姐。”

“好好好!”白大夫连说三声好,才放他走。

福宁殿中,吉祥回来便将怀中药材给染陶看过一回,又说了白大夫的意思,才将药材送去库中。

吉利是个憨大个,平常除了给小郎君守夜也无其他事好干,茶喜便令他去养小郎君的鸽子。倒也不难,只需日日记得给鸽子喂食,每日清点好数目即可,这差事正适合他。

此时,他正立在院中给小郎君的鸽子喂食,他亲眼瞧见吉祥去了私库,抱上盛满鸟食的罐子,回身便往他们小太监的住处走去。

赵琮躺在榻上,染陶心疼地拿凉毛巾给他敷眼睛。

其实在宝慈殿哭得也不是十分厉害,今日孙太后体弱,赵琮也不好哭得太过。若孙太后与他不是这种对立关系,也不对他行龌龊事,单孙太后这个人,赵琮觉得其实还不错。

可染陶瞧着便心疼,细细地给他敷眼睛。

赵琮的手指在榻上无意识地敲打,染陶笑问:“陛下是闲了?可要叫人来给陛下唱曲儿听?”

皇宫中自然是养有歌儿舞女的,宫外平民老百姓也常去瓦舍勾栏中听小曲。只是这几年,宫中气氛一直有些微妙,很少起舞乐。这些日子来,孙太后与陛下其实也在暗暗交锋,染陶自觉他们已占上风。

赵琮察觉到染陶这层意思,笑道:“染陶,莫要浮躁。”

染陶脸红:“陛下……”

赵琮的眼睛依然被冷帕子遮着,淡淡道:“这才是开始,后头有大戏。”

“是婢子愚钝。”

赵琮笑了笑,手指也不再敲打。

今日孙太后怕是要被他气得心肝肺都在疼,不知孙太后欲如何?其实他在宝慈殿发怒也是一个试探,他要看看目前宫中之人对他的态度到底如何。

成任何事,都需天时地利人和。

方才一观,御医的表现令他很满意,这人和也不远了。

至于天时与地利?

他觉着他十六岁生辰那日便很不错。而他的福宁殿自带福气,与孙太后的游戏这才开始。孙太后把他当傻子待了这么多年,他不想轻松放过她。

便是要慢慢来,让她每日徘徊于得与失,是与不是,明白与迷糊之间,才是折磨,也才有趣。

他嘴角带笑,有几分胸有成竹,更有几分使了坏心后小孩似的窃喜。

染陶看到这般的陛下,心中早已定下。

福禄这时走进,禀道:“陛下,郡主府来人。”

“何事?”

“郡主明日将进宫来。”

“知道了。”

赵琮在宫中等了几日,连刘友钦都来使了坏,却未等来西夏的使官。

看来西夏的使官行事到底小心,怕是找去了郡主府。这样更令他高兴,说明西夏那位使官以及他身后的李凉承,是诚心想要与他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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