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做好事, 赵琮自不会很快便回去。他一走离凉亭,便不再做那晕状, 也松开赵世?的手,与他并肩, 悠悠地在后苑中散步。
染陶与茶喜在前头提着两盏宫灯,赵琮看了看四周景色,说道:“当初你刚来时,朕成日里在后苑中厮混。也没法子,那时没事儿干,只能在此处空发呆。”他伸手揪了一片叶子,淡笑道, “如今倒好, 已许久不来此处。”
尤其当年他在后苑落水,往后染陶等人轻易不让他过来。他的政事繁重,也的确无时间过来。
“今日倒是借了顾辞的光。”赵琮的面上始终带着笑。
他高兴,赵世?自然也跟着高兴, 说道:“陛下, 那时候我常来后苑作画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朕发现你于绘画上的天分,便让茶喜他们日日随你来这儿作画。说起来,你是真有天分的,当年朕还打算让你拜惠郡王为师。”赵琮说着,又想到赵世?送给他的那些画儿, 不由便道,“只是你近来忙碌,许久不曾作画。”
“陛下喜欢?”
“嗯。”
赵世?还担忧总给赵琮送画,怕赵琮觉得无趣呢,听到此话,立即道:“我明日便,不,我今晚回去便画!”
赵琮好笑:“哪儿就那么急?”他说着,伸手再拉住赵世?的手。
赵世?体热,夏日里头,手心里都是汗,赵琮的手掌却冰凉凉的。赵世?一碰到他的手,便紧紧反握住,凉意传来,赵世?浑身都舒坦了许多。他低头对赵琮笑,赵琮似是察觉,抬头看他,也笑。
身后跟着的路远等人,都是近身伺候他的,早已见怪不怪,纷纷低头,谁也不出声。
赵琮用手指摩挲着赵世?手上的戒指,心中愈发愉悦。
赵世?说道:“我当初常坐在一棵树上作画的。”
“朕记得,当初你就是在那棵树下与赵廷打架。”
“……”这些事儿怎的就记得这样清?
赵琮却拉着他往那处走去:“走,去瞧瞧。”
那棵榕树已在此生长百余年,不过几年不来,看不出任何差别,依旧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他们一行人走近,赵世?立即指着一根树干道:“当初,我常坐这上头。”
当年赵世?才十一岁,还没有赵琮高,要靠吉祥、吉利相助才能爬上去。此时他倒是能轻松就借力跳上去,只是再不能爬树。其实他还是挺喜欢爬树的,上辈子的时候,幼年过得苦,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直到这辈子进宫,有了赵琮的纵容,他才能做些喜爱的事儿。
他还记得当初头一回爬上树,双脚落空,那种感触实在美妙。
他抬头向往地看着树干,却不料一向十分守规矩的赵琮跃跃欲试道:“这儿景色甚美,坐在树干上能透过树叶看星子,想必十分美吧。”
赵世?点头:“十分美。”当年他看过。
赵琮指着树干:“朕要爬树。”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抬头看他,说不出话来。
赵琮虽没醉,到底饮了些酒,夏日夜风一吹便起了玩心,见大家这般诧异,更是立刻道:“快。”
染陶赶紧劝,这么危险,怎能爬?
赵琮却无比坚持,他甚至伸手去摸树干,赵世?见状,纵容笑道:“陛下,我抱你上去!”
“郎君!”染陶嗔道,“您不劝着,反倒任由陛下这般,危险呢!”
赵世?难得看赵琮有这样的玩心,不忍心拂去,立即说道:“没事儿,有我呢。”
“这——”染陶还未说完,赵世?忽然双手穿过赵琮的腋下,将赵琮举起。赵琮忽的拔高,便笑了起来,赵世?愈发高兴:“陛下伸手扶住那树干。”
“嗯。”赵琮点头,双手扶住。
赵世?将他往上再托了托,直举到快与那根树干持平,赵琮双手紧抱树干,一用力,翻身坐到了树干上。
赵琮“哈哈”笑了起来。
众人又是一愣,多年来,头一回见陛下笑得这样欢畅。
赵世?抬头朝他看去,赵琮坐在树干上,双腿垂落,他晃了晃腿,低头笑看赵世?:“快上来。”
树叶间恰好有零散的月光,碎碎地落在赵琮满是欢喜的面上。
树下,正是两盏宫灯,温和地笼住难得温柔的赵世?。
赵琮看得心中宁和且喜悦,不由便松开一只扶住树干的手,朝树下伸出,再道一遍:“快上来。”
赵世?这才回神,伸出双手拉住树干,用力一跳,脚踩着其余的树干,轻松地跳到赵琮身边。赵琮又是一阵笑,赵世?还未坐好,便立即伸手揽住赵琮的肩膀,轻声道:“当心。”
“嗯。”赵琮应了声,顺势便靠到赵世?的肩上,抬头朝天空望去。
许多许多的星星。
这才是真正的星河,当真如同倒挂的夜色河流,星星飘在河面,不时闪烁,星光便是星河漾出的涟漪。美得很安静,却又格外精妙。
赵琮一动不动,只是靠着赵世?,看星空。
赵世?不由也与他一同抬头看去,在赵世?看来,这份美景,美得很寻常。却又因为身边的赵琮,而变得特殊起来。
他也一句话不说,与赵琮一同静静看。
树上他们二人不说话,树下的人唯有更寂静,他们贴着树干而站,仿若透明。
赵琮的醉意渐起,他看着仿佛近在咫尺,实际遥不可及的星空。刚穿来的那几年,尤其进宫后,他长大一些,能下地走路时,他便常看星空,似乎星空背后有他从前的那个世界。原本的世界再不好,最起码没人要害他,只有他自己害自己,他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此处却不是,那么多人想要他死,轻而易举地也能叫他死。
他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
当时他甚至希望,一觉醒来便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哪怕原来的世界里,他是个死人。
后来,册封为皇子,父母身死,他再登基,一桩连一桩的事。直到如今,他才想起,他到底有多久再没看过这片星空。
原本的世界对他已无吸引力,而他生活的当前,也再不会令他生起过多的担忧。
他已变强大,已有足够的能力决定生死。
星空却还是这样。
他也欣慰于自己的这些改变。
他忽而又想起顾辞,顾辞应当是不喜爱身上的那些改变的。毕竟,顾辞是被迫改变,被迫摒弃自己的少年意。
他不由又往赵世?的怀中靠去更多,喃喃道:“小十一可要一直活着啊……”小十一要一直做那个会卖乖给他看,也会凶狠亲吻他的少年郎。谁也别杀了小十一心中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包括他自己。
赵世?却未听清,问道:“什么?”
赵琮没再说。
赵世?再问:“陛下,你说什么?”
赵琮却闭眼睡着了。
赵世?伸手轻抚他的双眼,察觉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赵世?默不作声地扯唇,轻轻笑了笑。
他将赵琮揽得更紧。
直到再起风,赵世?轻声道:“陛下睡着了,爬两个人上来。”
吉祥跟路远手快脚快,立刻轻声爬上去。
赵世?小心翼翼先松开赵琮,随后便轻声跳下树,吉祥与路远则是小心扶着赵琮。
赵世?跳下后,转身在树下,伸出双臂。
吉祥与路远小心将赵琮抬下,送到赵世?的双手间。
染陶与茶喜屏气,生怕他接不住。
赵世?却牢牢地接住了赵琮,随后便抱到怀中,转身对染陶小声道:“我先将陛下送回福宁殿。”
“是。”
一行人静悄悄地挑了另一条绕过凉亭的道,离开后苑。
将赵琮放到床上,染陶兑了温水来,赵世?亲手解开赵琮的衣衫,再仔细地用布巾擦拭赵琮的脖颈、胸膛、手臂与脚,最后又换了一条更软的丝帕去擦拭赵琮的脸。
他擦拭的时候,染陶便在一旁看着。
看着看着,染陶面上不由现出一丝淡淡微笑。
赵世?做得并不熟练,相反有些生疏,即便如此,他还是做了。
赵世?做完这些,回身一看,便看到染陶对他笑。
他不解:“染陶姐姐?”
染陶轻声道:“婢子觉得郎君与陛下这样,可真好。”
赵世?立即笑起来,笑得甚是甜蜜,理所当然道:“自然。”
“郎君与陛下天造地设的一对。”
“染陶姐姐难得这样夸我,我要送份大礼。”
染陶笑嗔:“小郎君给陛下就是,婢子要那些做什么。”嗔完,她再感慨道,“郎君与陛下这样好,自是要生生世世在一处的。”
赵世?更高兴,连连点头。
染陶掩嘴笑。
赵琮被安置好,睡得更熟,赵世?才又再返回后苑。
他好歹要露个面,到底是赵琮在宫中摆宴。
他到时,特地令吉祥大声地说了几句话,好叫亭子里头的人知道他来了。
他走进凉亭,看两人的表情,眼光如炬。顾辞镇定如此,都不免有些躲闪,相反谢文睿那个呆子,眼圈红红,只顾着盯着顾辞看。
两人坐得十分近。
赵世?暗想,看起来似是已互诉衷肠,只是谢文睿实在没用,怕是还没有拿下啊。他就说么,该直接下药的。下了药,将两人捆起来送出宫,找个宅子关一晚,什么事儿不能成?
顾辞躲闪了会儿,到底又镇定下来,问道:“十一郎君,陛下呢?”
“陛下有些疲累,先回去歇息。”
谢文睿这才回一些神,问道:“陛下无碍吧?”声音中醉意还不浅,怕是又喝了些酒。
赵世?笑:“只是疲累罢了。倒是对不住二位,叫你们进宫来吃宴席,我们却没陪着。”
顾辞听到这话,便觉有些怪异。
顾辞是个聪明人,自然能看出这位十一郎君压根不是什么和善之人,顾辞从前也觉得十一郎君对陛下怕是有异心。
可他偏偏说话说得这样和善,细想,有些诡异。不过陛下待人倒是的确宽和,顾辞暗想,他是想与陛下一致,才如此说?
这般说来,这位郎君对陛下倒真有孺慕之情?
顾辞想不透,也懒得再去想,起身拱手道:“郎君这般说,便是折煞我与谢,谢大人了,陛下传我们进宫吃宴,已是极大的体面与恩典。”
还叫“谢大人”?
果然没成事儿。
赵世?也无意与他们多说,听罢顾辞的话,仅笑了笑,便道:“今日便到这儿吧,我就不送了。吉祥——”
“郎君。”
“你送二位郎君出宫,只是谢大人微醺,顾郎君代我送谢大人回家如何?陛下十分看重谢大人,若是出了错,是要很担心的。”
顾辞也不敢皱眉,心中却在痛骂,他就是觉得,这些人都知道些什么!都怪谢文睿这个呆子!
但这些话,他又不敢不听,赵世?与他身份天壤之别。再者,他也怕行错了事,拖累谢文睿,只好应下。
赵世?朝吉祥点点头,吉祥带着他们二人就要下凉亭。
顾辞又问:“十一郎君,耶律——”
“我已命人去看,若醒了自会送他回去。若未醒,宫中有地方给他住。”
顾辞点头,再不多问,转身就走。
赵世?心情好,在他身后又道:“顾郎君,可要将谢大人好好送回家啊,切记要将他送回他的房中,看他睡下才成,否则陛下肯定十分担心。”
顾辞咬牙,应下:“是!”
他们一走,赵世?就笑了起来。
他暗道,谢文睿啊谢文睿,两辈子加起来的面子,帮你帮到这个份上,再不成事儿,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