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日, 赵世?与太常寺卿一同去金明池,太常寺卿生怕出差错, 处处都看得仔细。赵世?与他共走一会儿,便自己绕到五殿去看, 屋子与金明池中其余建筑一样,建在水上,却是过于方正,不够曼妙。
赵世?暗地里摇头,转身继续去找,总算被他在金明池的中后方找到间屋子。
屋子自然也是建在水上,四周环水, 且此处的水面满是荷叶, 层层叠叠地蔓延一片,还未开花。
屋子有一半露天,另一半掩于荷叶与竹子中,别致又素雅。只是还少了点赵琮喜爱的朦胧。赵世?背手, 眯眼看, 心中有了打算,回头就去吩咐人按他说法行事。
临回宫,他也未忘记去叮嘱洇墨亲自盯着赵从德。
赵从德胆子甚小,他怕赵从德明日后悔,不敢来金明池。赵从德不来,这戏还如何演?
洇墨挥了挥手中的小瓷瓶,笑道:“郎君放心吧!”
正如赵世?所想, 赵从德的确又想临阵脱逃,尽管他早已谋划好,王姑姑是孙太后的贴身女官,届时给孙太后下毒,将她推进水中,做出一副自尽的模样来,人人都要信,与他无关的。
他却还是有些怕。
赵琮若是再查出他做的其他事儿,那该如何是好啊?
万一王姑姑给失手了呢?赵琮到底要如何办他?该不会在金明池当场下令处死他吧?他脑中甚个想法都冒了出来。
他这些日子一直有些疑神疑鬼,尤其他派二管事出去打听,外头许多人都说,赵琮的那些闲言碎语是他给放出的!他吓坏了!
到端午这一日,他的嫡长子,赵世元特地来他房中请他。
他依然装病,躺在床上,不愿动。
赵世元有些无奈,他看得出来,自家父亲是在装病。平常装病便算了,这个时候如何还能装病?陛下今日在金明池观水战,百姓都在,他们宗室都要露面,父亲好歹是魏郡王世子,若是不去,旁人要如何说?
赵世元好话说尽,赵从德也不搭理他。
赵世元苦道:“父亲,大爹爹已是去金明池,临去前交代我定要将父亲带去。我若不去,大爹爹要请家法,打我五十大板,到时我还如何去衙门?这个节骨眼上,我若是不去衙门,别人怎么说我呢?我这个差事来得不容易。”赵世元性子淳厚,这番话说得很感人。
赵从德天人交战,到底还是心疼他的嫡子,撑床起身,一脸坚毅地坐上马车。
赵世元这才松了口气,翻身上马。
世子妃姜氏坐在另一辆马车中,闭眼,半晌之后再睁眼,对她的女使道:“不知为何,我这心慌得很。”
“怕是今日天热,车内有些闷?”
“兴许吧……”姜氏皱眉。
他们一行车马行至将要到金明池时,有去打探消息的回来说,其他宗室子弟早已到,赵世元有些急。赵世?如今是那样的身份,他们家更不能拖他后腿,也更要小心行事。他回身看了眼赵从德的马车,他的弟弟道:“大哥,我们先进去吧,我方才也使人去问,惠郡王府家的哥哥弟弟们早来了。”
“父亲——”
“父亲与母亲一同去便是,咱们不能比别人家差啊,再不进去,真要是最晚的!”
赵世元皱眉,到底带着弟弟们先匆匆进去。
马车停好,姜氏也扶女使的手下车,回首一望,赵从德还未下来。她派人去问,回话道:“世子说这儿人多,他有些气闷。”
姜氏当他是真病,毕竟从洛阳回来后,他再也未进过妾侍的院子,这可真是比晴天里头落雨还要难见。今日也的确有些闷,她方才也觉气闷呢。她原想上马车等他缓来,一旁有妯娌来与她见礼,挽着她的手就一同走进金明池。
二管家上马车,发愁问道:“世子,您这?”
赵从德的脸色是真白,他沉声道:“不成,我觉着今日不妙,我还是回府!”
“世子,今儿这样大的事儿,您不能不去啊。”二管家劝。
“快回快回!!”赵从德叠声催促,“回家便收拾东西,咱们去宋州庄子住一阵!”这离金明池越近,他就越慌,他觉着赵琮定是什么都知道了,今日就要杀他!他不能自投罗网!他要趁无人发现,赶紧先溜了。他顾不得别人,保命要紧。
二管家最是忠心,见他慌成这样,也没法子,只好赶着马车往回走。赵从德不时催促,二管家挑了近道走。今日端午,百姓们,能入金明池的都去了,不能入的也围在四周,许多宽巷子都僻静极了,他们行得轻松。
眼见前头正要拐弯,忽从墙头跳下一蒙面人来。
二管家惊慌地拉紧缰绳,马车堪堪停下,来人趁他还未坐稳,抬手朝他脑后便是一劈,二管家仰头倒下。
“谁!”赵从德如惊弓之鸟,却又不敢拉开车帘。
洇墨挑起嘴角笑,轻盈地跳上马车,掀开帘子,对上赵从德惊慌的双眼,拿帕子捂住他的嘴,赵从德眼睛一翻也晕了过去。
洇墨一个响指,一旁又走出一位中年男子,相貌竟与那位二管家有些相似,他手快地扒了二管家身上的衣裳换了。
洇墨笑道:“快去吧,将他送到西门去,有人等你。”
“是!”崭新的“二管家”将鞭子甩下,马车迅速往金明池而去。
赵琮于吉时到达金明池。
已围有许多百姓,瞧见他的车驾,纷纷跪下高呼“万岁”,赵世?骑马在他御驾旁,面上也全是笑容。
到宝津楼下,赵琮扶染陶的手下车,看了众人一眼,便带嫔妃与官员同登宝津楼。他的身后,钱月默在,孙太后也在。毕竟是个重要的事儿,孙太后若是一直未醒便罢了,她既醒,就定要来。
且她知道父兄之事已无转圜,却还想从赵琮那儿求到些许恩典,赵琮在宫中不见她,她不得不来此处。众人同上宝津楼,她也扶着王姑姑的手,走到一半,她轻声诧异道:“是我身子虚,还是你手在抖?”
王姑姑手抖得厉害。
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人,成与败,皆此一举,她能不怕?她也怕得很哪!但是成功也从险中求,她只能这般做。孙太后最信王姑姑,便是当年青茗替王姑姑顶罪,她也以为王姑姑是为了她才去害赵琮。
孙太后从未怀疑过的人,只有一人,便是陪她长大与老去的王姑姑。
她还轻声道:“据闻他要在金明池住几日,稍后观完水战,我定要与他说话,再为家中求求情。”
她说得落寞,王姑姑低头应是,眼中全是慌张,也有光芒。
赵琮登上宝津楼之后,走到露天处,往下望去,只觉心旷神怡。
金明池在从前是练水兵的地方,先帝登基后,因战乱变少,便将此处改为皇家园林,是以几乎所有的屋子皆是建在水上。水面许多荷叶,只宝津楼前这一块儿,荷叶少了些,正好拿来比拼。
但往远处看去,满眼碧绿荷叶。还不到花期,难得才能见到些许的花苞,即便如此,轻拂的夏风与嫩生生的绿色已给人带来畅快心情。
赵琮眯眼,深觉享受。
而比拼的正式开始,也总要等吉时。
赵琮便先在楼上与百姓说了些喜庆的话,水面上等待比拼的船手们喊起了口号,声音能传出数里,四周百姓纷纷鼓掌呐喊助威。
还未比拼,气氛已这般,赵琮也格外高兴。
陛下高兴,后头陪着的人个个高兴,不高兴,也得摆出高兴样子来。
王姑姑却在想法子给孙太后下毒。
赵从德给了她致幻的毒菌子,她却想到五年前。若是这一回,也有人将孙太后救起,那岂非前功尽弃?王姑姑毒起来,是很毒的,她已做好打算,索性按赵从德最初的打算,直接给孙太后下毒。
毒死孙太后。
她身上有毒药,只要服下,一刻钟内必死无疑。她只要下了毒,能逃便逃,不能逃她便死不认账!陛下恨孙太后恨得很,自不会为太后讨公道。若是实在运道不好,她也被处死,也不算亏!
反正拉上了孙太后!
她此时只要孙太后死。
晨时她已往孙太后的膳食中加了些许的安眠药物,能使她再度困顿起来。她低头等着,果然不消片刻,不待吉时到,孙太后便困顿起来。
孙太后自个也有些纳闷。
只孙太后近来缠绵床榻,丝毫不往其他地方去想。
钱月默注意到她不时闭眼,轻声问道:“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孙太后勉强睁眼,她已是十分困,也不勉强,而是应道:“是有些。”
赵琮听到她们对话,往她们二人看来。
钱月默知道陛下不喜她,便对王姑姑道:“你带你们娘娘去后头歇息吧。”
“娘子,这——”王姑姑装作不情愿。
钱月默微微皱眉:“去吧。”
王姑姑这才起身,扶着孙太后要走。孙太后倒想留,但实在是困顿,身子直要往下瘫,只好随王姑姑一道走。
站在赵琮身边的赵世?,看了吉祥一眼。
吉祥低头,待众人再度看往楼外时,他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王姑姑扶着孙太后,身后还跟着几位宝慈殿的宫女。王姑姑原打算甩了这些宫女,去个深远些的屋子,哪料福宁殿的吉祥太监也跟了出来,笑道:“姑姑,不若送娘娘去五殿歇息吧?那儿景致好,也凉爽,稍后比拼时,船只正巧也要从那处经过,娘娘歇息会儿,也正好看水战呢。”
王姑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杀人,可吉祥的话她压根不敢反驳,一旦反驳,她便要令人怀疑。
她一咬牙,今日定要毒死孙太后,大不了她陪孙太后一同死!
她低头扶着孙太后,随吉祥往五殿走去。
吉祥很妥帖,亲眼见王姑姑将孙太后安置好,行礼退出去。
王姑姑背对着几位宫女,冷冷道:“你们远些,别扰了娘娘歇息。”
宫女们暗翻白眼,都什么境地了,还把自己当个事儿呢。她们应声,回头便去看外头热闹,难得出宫一趟,求之不得呢。
她们一走,王姑姑便手抖地去摸腰间的瓷瓶。
吉祥站在五殿旁的竹林处,不一会儿,宝慈殿的大宫女走来,言笑晏晏:“吉祥大官,娘娘歇下啦,烦您去告予陛下与淑妃娘子知道。”
“成。”吉祥也笑,并抬头看她一眼。
大宫女飞速小声道:“婢子昨日便将药皆换了。”
吉祥笑得更甚,敞亮道:“小的这就去给陛下、娘子回话,你在外头陪着娘娘。”
大宫女笑着福了一礼。
宝津楼此时正热闹着。
吉时将到时,楼下忽有侍卫高声道:“陛下!江谦江大人求见!”
江谦只是个小官儿,本无资格与陛下同登宝津楼。但他是江家后人,又是关键时刻为陛下写诏书的人,如今正当红,百姓们人人都认得的。听闻这位江大人忽然来到此处,纷纷静下来。
赵琮一怔,江谦是送祥瑞来了?
选在这个时候送?
当真是好极,人最多的时候,最热闹的时候,送上祥瑞。
赵琮露出微笑,他怎的没早点遇上江家,这般知情知趣,人家还洁身自好。
他朝福禄示意,福禄上前一步,高声问道:“江大人忽然来到此处,是为何事?”
侍卫道:“陛下,江大人称他有要事要上禀!”
赵琮再朝福禄点头,福禄便道:“陛下道,此举虽无礼,但江大人最是妥帖之人,即便无礼,也要来此处,怕是有急事,宣江大人进来!”
“是——”侍卫回身去通报。
赵琮面上的笑容一直未散。
赵世?看在眼中,不痛快。
江谦长得倒也是有些模样可瞧,不去给赵宗宁当驸马,倒来赵琮跟前献殷勤,他暗暗敛起眉毛。
而江谦已随人一同进来,他着一身银白色长衫,腰挂白玉,清逸又风流。楼下,水面上正有一弯水桥离得很近,水桥微拱,江谦直接走上木桥,站在最高的中心处。他站定后,一撩衣摆,跪下便抬头朝遥望之处,宝津楼上的赵琮道:“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福禄代赵琮高声道:“江大人请说!”
江谦喜道:“陛下!端午得以休沐,臣回到洛阳家中,却发现一件奇事儿!”
赵琮暗自激动,来了来了,他十分想知道江谦要给他编个什么祥瑞来。
“臣在洛阳城郊,有个名为‘锦园’的园子,园外五里处,有我家庄子!昨日,有庄农上报,庄子中,竟有一垄田地的水稻此时便生了穗,生出的还全是双穗!”
百姓们纷纷瞠目,这是嘉禾啊!还不仅仅是一株两株,是整整一垄地啊!
“臣初时不信,遂亲自去看。岂料果真如此!”江谦说得十分激动,再道一遍,“满满一垄地,生的全是双穗的嘉禾!臣移了几株带来,想奉于陛下!”
赵琮叹为观止。
人家江谦就是厉害,不玩虚的,不搞那些麒麟啊龙的,太大众化,也俗气,且一听就是空说好话。人家直接走亲民路线,找出了“嘉禾”!
谁料这还没完,江谦愈发激动:“臣再细细一问,臣家中那个庄子竟是祥?三年八月建的!”
赵琮想给江谦鼓掌,他是祥?三年八月出生的。
“前些日子,陛下亲临臣家中,却不料竟赏下这样的福气!”江谦激动磕头,声音中似有因感动而起的哭意,哽咽道,“前几年,京中与周边闹起蝗灾,臣家中庄子也不能幸免。今年年初接连下了许多场雪,臣还感慨这是好兆头。直到亲眼所见那些嘉禾,臣才明了到底何为好兆头!陛下啊!这一亩的‘嘉禾’便是上天的赐予,是上天因陛下而给臣等的赠予!是陛下赋予我等的好兆头啊!”
江谦说得激动,仰头朝赵琮拱手:“陛下啊!盛世清平,才能得天恩惠,天降嘉禾!”
赵琮只想继续为他鼓掌。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家,简单几句,便把什么都包含在里头了。人们说他暴戾,说他凉薄,到底是因孙家事。孙家出事正是在锦园,江谦直接就说锦园庄子出嘉禾,那庄子还是他出生那年建的。既说明他赵琮是天定之人,又说他锦园也是福泽之地。
天定的陛下,还有谁敢质疑?
实在是妙啊。
一边夸他,一边也不忘了自家。
江谦高举双手,高声道:“天降嘉禾!天下太平!皆是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们被他说得无比振奋,纷纷一同跟着跪下来,山呼“万岁”。
楼上的官员、妃嫔们自也不能落后,立即也跪下来同呼“万岁”,包括赵世?。
找祥瑞这件事儿,赵琮倒没有与赵世?说。毕竟也不是十分值得说的事儿,他这些日子与赵世?独处时,大多腻歪,甚少说政事,他自己都给忘了。
赵世?也是当过皇帝的人,上位者其实从来不真正信任这东西,只是他们常常要利用这些。但眼下,这样的日子,献上这样的祥瑞,当真是大好事,江谦到底聪明而有心。他也是真高兴,跪也跪得踏踏实实。
赵琮望着身前身后跪下一片的人,想捂面。
他真是对江谦佩服得很,这煽动性太强了,情感、言语与肢体,无一不恰到好处。这个时代的人,大多信这些。据闻顾辞也是靠这招才能骗得耶律钦的信任,他深觉江谦与顾辞应该极有话可聊。
这般看来,给江家这个国公倒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