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寺是前朝留下来的寺庙, 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在城内很有些名声, 位于城内的东部。共有三道门,他们一行人走进, 一门内的空地上摆着的皆是盆栽牡丹,正有多人观赏。此处的花比之街市上的,种类又纷繁了不少,赵琮上前随着人潮一同看。
钱月默也好奇,自然也跟着。
赵世?却回头威胁看她,暗示她远一些。
她毫不畏惧,对上赵世?的目光。
赵世?似笑非笑:“后头有不少摊贩卖些小玩意儿, 娘子不妨去看看, 在这儿看花有什么意思。”
钱月默道:“在这儿看花,有意思得很。”说罢,她嫣然一笑。
赵世?在赵琮跟前故意装委屈是真的,想惹赵琮心疼, 但他厌烦钱月默也是真的, 真得不能更真。身为男子,与女娘计较有失身份,他也知道。但他偏偏看钱月默不耐烦,瞧见她浑身便不舒坦。毕竟钱月默与赵琮是唯一有身体接触的,赵琮那样喜爱她。
她这么一笑,赵世?愈发笑得露出牙齿,有些阴冷, 低声暗含警告地说:“娘子当有自知之明。”
“是谁该有自知之明?”钱月默故意问。
赵世?又被她一激,她钱月默是赵琮的妃嫔,于情于理,只要赵琮答应,便是跟着赵琮跟到天边去也合乎规矩。赵世?的眉毛一皱,正要再说话,赵琮回头看他:“来看花,这花美。”
“……”赵世?只好再舒展开眉头,笑着上前与赵琮说话。
飘书拉着钱月默,轻声道:“娘子,小郎君怎的对您有这样大的敌意?”
钱月默轻松道:“无妨。”
“婢子心里头有些慌……小郎君一会儿笑一会儿怒的……”
“别怕,走,看花去。”
钱月默再度走到他们两人身后,赵世?偶尔回头瞪她一眼,她权当没瞧见。
他们看了一门内的花,又去二门内转了转,几乎均是些小摊贩。只是近来人人都在赏花,卖的也都是与花相关的物什,虽制造不算精致,却都很有趣味。钱月默的视线终于被吸引,与飘书等人流连于此,就连染陶都与她们一同逛。
福禄、侍卫则是陪着赵琮与赵世?往更深处走去,更深处有个池子。今日来人都在看花,池子边没花,反倒清净。池边还有个亭子,赵琮看福禄等人一眼,他们留在原地,赵琮暗自叹气,走进亭中,赵世?自也跟上。
赵琮这才回身看赵世?,无奈道:“你为何与淑妃那般?”
“她跟着我们。”
赵琮更无奈:“是朕带她出来的,她自进宫,一直约束着。难得出来一回,也让她玩得尽兴些。她是女娘,你又何必针对她?”
“陛下到底还是不舍你的宠妃。”赵世?撇嘴。
赵琮看乐了,往日里凶起来比谁都煞气,办起正事儿来也比谁都令人放心,这会儿倒好。方才两人抱都抱过了,赵琮虽知道这样不对,但这暧昧也就差一层纸而已,早晚都要捅破,只是也不知道谁要去捅。
虽说也还没捅,赵琮却平和许多。反正他已经抱过了,这件事情上头,他也不无辜。
他也不再强装,伸手拽赵世?的衣袖:“坐。”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赵琮头一回与他有接触,虽说还隔着衣衫,赵世?再想装委屈,也不由高兴地露出笑意,坐在赵琮身边。
赵琮拉他坐下后,也未说话,只是又收回手,看着亭外的人流。
大宋一向重经济,寺庙多,空地也。因而每月,这些寺庙都会专门挑几个日子出来,给百姓们进来做些交易与买卖。
这是早就定下的规矩,赵琮一直知道,却也从未亲眼见过。这会儿他坐在安静的亭中,寺庙中檀香味道很浓厚,且景明寺又是经年的老寺庙,禅意很重。偏偏寺庙此时的人间烟火气与它融洽得很,差别分明,合在一起也毫无怪异感。
于赵琮而言,这些都是仅看便很享受的东西。
赵世?也不打扰他,只是静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陛下,常出来看看,很不错吧?”
赵琮笑着点头。
赵世?见他高兴,心中也高兴,低头浅笑,陪他静坐。
他们俩就这般,并排坐着,一同望着亭外百态,心中都愿辰光能走得再慢些。
但辰光从不以他们的思绪而变,不知不觉,一个时辰便已过去,他们还要去长秋寺。赵琮先起身,正要出亭子。
却见从亭子右首处的小径内走出几人,是几位年轻郎君。个个生得风流倜傥,他们谈笑风生,一看便知出自大家。
赵琮怕被人识出身份,低头要走。
那几人中,为首的郎君已经先道:“这位郎君请留步。”
赵琮装作未听见,依然往前走,那位郎君干脆大步走到赵琮面前,笑道:“这位郎君——”
赵琮无奈抬头,他一见赵琮的相貌,愣了愣,立即笑着浅浅一揖:“郎君是从外地而来罢?江某生于洛阳,长于洛阳,从未见过郎君这般人物。”
赵世?眉心紧蹙,如今是只要长得有些模样的,与赵琮搭话,他看着都不痛快,更何况这一位可不仅仅是有些模样,且这人未免太过自然熟。他上前一步,半拦在赵琮面前,低头不屑看他。
赵世?生得太高,他比赵世?要矮些,被赵世?这么一拦,倒也不气,反而再笑:“不知二位郎君从何而来?”
赵世?与赵琮皆未说话,他依然自然熟,先介绍道:“我乃洛阳城中江家大郎,江谦,江言欢,二位叫我言欢即可,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赵琮与赵世?却不约而同对视一眼,他们立刻知道此人是谁。
赵、孙、姜三家是前朝贵族不假,却也仅是几百年的世家罢了。
要说真世家,还得属洛阳城中的江家。江家历经数朝,战乱、天灾,哪样没有经历过?因江家一族人丁始终兴旺,且知道趋利避害,再加之大约真有上天眷顾,他们家的嫡系血脉从未断过。
到了赵、孙、姜三家联合造反时,江家虽不参与,却直接送出半副身家,大宋开国后,太|祖原想封他家做开国公,当时江家的掌家人一口回绝,只领着江家一族住在洛阳城中。他们不科考,不过问朝中事,只在这洛阳做悠闲世家。
赵琮一直对江家很感兴趣,只是江家人胆子小得很,即便是他亲政的大朝会时,也只派了个族中小辈去京中送贺礼。赵琮原本当江家人有些畏缩,毕竟如此胆小的可不多见,没想到今日这么一见,他才知道,江家是真聪明,也是真风雅。
任他江山万代,他们只管风雅度日。
瞧瞧人家郎君这模样,穿戴无一不是珍品,偏看起来素雅得很。这样的世家,子弟却这样亲和,眼中是真纯净。
只这一眼,赵琮对江家的感观便十分好。
但再好,他也不会暴露身份,只是江家大郎江谦即便非要问他身份,言语与形态也实在无法令人生厌,他笑道:“确是从外地而来,我在家中行七。”
江谦知道他是不愿暴露身份,笑着说:“七郎君!”他说罢,又再看赵世?,“这位?”
赵世?已十分不耐烦,他看得出来赵琮十分喜爱这江大郎。要说这江大郎,生得好,也会说话,谁瞧谁喜欢。就是谁瞧谁喜欢,他才厌恶。他撇过视线,看向赵琮,轻声道:“七郎,我们要走了。”
七郎?!
赵琮怔愣,偶尔在外,他也曾被人称过“七郎君”,他并不陌生。却是头一回被人叫“七郎”,七郎与七郎君不同,七郎君是尊称,七郎是——
他的心被赵世?这声叫得麻酥酥的。
赵世?似已察觉,唇角泄出笑意,伸手拉他手腕,再道:“走了,七郎。”说罢,拉着他就要离去。
这动作倒也寻常,男子之间平常有急事也常这般的,江谦倒也没觉着奇怪。他见两人真要走了,有些急,这样好的两位人物,他还未结识呢!
他立刻追上前两步,说道:“两位郎君且留步!今日在景明寺相遇,也是有缘。你们既是外地人,怕也知道洛阳城中园子多。我家在邙山脚下正有个园子,名叫锦园,园中有?e水流过,雅致得很。这几日,园中正热闹,牡丹开得也正好,二位若不嫌弃,可能来赏个光?”
赵琮脚步一顿,这江谦倒是真诚相邀,他也想认真婉拒一回。
可不待他婉拒,江谦又道:“宝宁公主也要去我家园子的,二位不想一睹公主风姿?”
赵琮一听妹妹在,更想快点走。
他笑着对江谦再度表示婉拒,回身要走。
身后却已经又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江言欢,你为何不等我们便先要出来!”
赵琮再度想捂面,他要知道妹妹也在景明寺,他就不来了。
他无奈地看了赵世?一眼,赵世?朝他宽慰一笑。赵世?挺愿意赵琮在洛阳多留几日的,政事是处理不完的,趁着好时光,多在外走走才是正经事。赵琮的身子不好,宫中人就怕他伤到,轻易不让他行动。
赵世?却觉得,天气好的日子里多走走才是对的。
他大方回身,看向小径深处走来的赵宗宁,露出笑容。
赵宗宁看到赵世?,一愣,再看到他身后的赵琮,惊喜道:“哥哥?!”
“……”在场众人纷纷傻眼。
赵宗宁已经欣喜地提起裙子,快步走到赵琮面前,撒娇道:“哥哥,你可是来找我的?怎不早些告诉我!”
赵琮无奈极了,这回是真要在洛阳再多待几日了。
赵世?替他说:“陛下是趁今日旬休才来洛阳看花。”
“哥哥既然来了,多待几日,我们还可一同去看洛阳的县学!”赵宗宁直接挽住他的胳膊。
江谦等人这才纷纷回神,跪下行礼。
“快起吧,这儿人多,无需这般。”赵琮立即叫起。
赵宗宁兴致冲冲地指着江谦道:“哥哥,这位是洛阳江家大郎,江谦江言欢!”
“朕已知晓,江家大郎很好。”
赵宗宁听罢,挽着赵琮,笑得欢甜。
赵世?一瞄,暗想,赵宗宁不会看上江谦了吧?
正是此时,钱月默又带人找来,她一见到赵宗宁,面上涌上的全是惊喜,不知不觉便叫了声:“公主……”
赵宗宁回头看她,笑问:“淑妃娘子也来了?你戴有幕离,我差点儿没认出你来。”
钱月默笑得羞涩,也暗自感激幸好有幕离遮面。
江谦等人听闻她是宫妃,个个低头,不敢再多看。
赵宗宁却笑着又看了江谦一眼,钱月默察觉到她的视线,跟着看过去,瞧见一位格外俊逸的郎君,心便沉沉一落。
而赵琮也不再久留,与江谦再说几句话,转身带着赵宗宁便走。他的身份既已暴露,明日总要与当地官员、权贵人家见面。既要多待几日,也不急在今日将花看尽,这儿人多,久待终究不好。
他们一行人就此离去,江谦倒挺高兴,也不再与众人闲聊,而是也家去,将陛下来到洛阳之事告诉家中父亲与祖父,其他人均这般。
不到半个时辰,洛阳城内的官员与大户人家就全已知道陛下来到洛阳的事。
赵洛,也就是当初赵琮亲政时主动去崇政殿商讨州学的人,如今倒又回到洛阳县。只这回,他再不是知县,他已升任河南府知府,更兼管理京西北路的州学、县学一事。
他知道陛下来到洛阳,兴奋坏了。他是很佩服陛下的,自己也是陛下重用之人,立即便准备去宝宁公主在洛阳的别院拜见陛下。
在众人来拜见之前,赵琮正坐在赵宗宁的别院中与她说话。赵世?、赵叔安与钱月默均在场,说的无非也是些洛阳见闻。大家都熟悉,且是家人,又正是好时节,几人坐在花厅中说得不时笑出声。
赵琮也惦记赵叔安的亲事,还特地问了回。
赵叔安不好意思道:“多谢陛下关心,只是我——”
赵琮笑:“别怕,朕又不是逼你。只是你当换个心态,若是遇到好的,你这般,岂非就要错过?”
赵叔安感激看他,应道:“是,叔安知道。”她说完,好奇地看赵世?,“十一弟弟呢?”他们俩同岁,但她比赵世?大几个月。
“嗯?”赵琮一时没明白。
“十一弟弟可相好了人家?”
“……”赵琮沉默,且莫名有些尴尬。
赵世?这时起身,说道:“陛下,你来时坐了挺久的船,早说要歇息,我陪你去吧?”
赵宗宁一听她哥哥累,立即点头:“哥哥快去!澈夏你陪着哥哥一同去!”
赵琮也不多说,他也的确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话题,索性起身随着赵世?一道往后头走去。
他们俩走后,赵叔安起身道:“宁娘,我有些累,我也回去歇会儿。”
“你去吧,今日午膳你又没用,回头我让澈夏给你送些吃的去。”
“嗯……”赵叔安长得娇美,是令人一见便想要呵护的美。赵宗宁既是她的闺蜜,实际上也是她的姑姑,向来护着她。她很依赖赵宗宁,听罢赵宗宁的安排,便甜甜笑道,“还是宁娘对我最好,我不嫁人。”
“快去歇着吧!我要真不让你嫁,往后你瞧见心仪的郎君,怕是就要恨我。”
赵叔安笑出声来,扶着女使的手到后头歇息。
厅中只剩赵宗宁与钱月默。
赵宗宁回头看她,关心道:“淑妃娘子可要去后头歇息?”
钱月默低头,不语。
赵宗宁与她认识多年,却又不是十分熟,因而说话时便不如对赵叔安那般熟稔。她见钱月默不说话,再道:“淑妃娘子怕是也累了?”
钱月默还是不说话。
赵宗宁便挑了挑眉,她看钱月默。钱月默也长得美,她喜欢长得好看的,好看的人,她也会宽容许多。她原本有些不耐,见钱月默这般模样,到底又道:“淑妃娘子若不歇息,不如我叫孙郎君来,我们一同画画儿玩?他什么都会的。”
钱月默终于抬头,轻声问道:“公主不嫁人吗?”
赵宗宁一愣,她的婚事向来少有人敢提的,也就她哥哥、赵世?与赵叔安敢与她提,她与孙竹蕴相处得挺好的,这也不妨碍她将来招驸马啊。她有些不满,但见钱月默抬头看她的忧愁双眼,以为钱月默是在担忧她,不满又消了。
她笑道:“大约总要寻个驸马的。只是我不嫁,他嫁来我的公主府。”
她说得骄纵,钱月默又问:“公主可是看中那位江家大郎?”
赵宗宁无谓点头:“是啊。他长得好,身份、家世皆好,配得上我。且他又不为官,若要寻驸马,他最合适。他性子不错,眼神纯净,哥哥也能放心。”
赵叔安心思纤弱,且是真正的小女儿家,这些话,她不爱与赵叔安说。
她寻常也无人可说,这会儿倒觉得与钱月默说说倒也不错,钱月默名义上是她的半个嫂嫂,说一说也无碍。
钱月默听罢,“哦”了一声,随后她便站了起来,小声道:“公主,我也想歇会儿。”
“去吧,这儿院子多的是,我让人带你去,你尽管挑。只要喜欢,愿意住哪处,便住哪处。安娘每回来都住不同的院子。”
赵宗宁与陛下是一样的,若真心待一人,便能将对方捧上天。
这些,钱月默都知道。她也知道,她能得赵宗宁这番关心,也只不过是借陛下的光。
赵宗宁也的确给她面子,将她送到厅外,她将走,又小声问:“公主可是喜爱那位江家郎君?”
赵宗宁挑了挑眉,反问:“喜爱?”何为喜爱?她喜爱华丽衣衫,也喜爱美丽容颜,如果这叫喜爱,那她大约是喜爱江言欢的?毕竟江言欢样样满足她的要求,她看着不烦,且赏心悦目,她笑,“大约也是喜爱的吧。”
钱月默咬唇,低头要走。
赵宗宁叫住她:“淑妃娘子久久未有身子,可要我帮你寻个名医来调养一番?”钱月默只能算她半个嫂嫂,她作为皇帝的妹妹,不该说这种话。但她见钱月默文文弱弱的,也希望她能多个孩子傍身,不由便说了这些。
钱月默低头,摇头道:“子嗣皆是缘,大约我的缘分还未到,多谢公主关心。公主莫要再送。”她福了一福,转身往外走去。
“……”赵宗宁有些纳闷,她往常祝其他夫人早生贵子,且要为她们引荐大夫时,她们都很高兴的。
她不解地目送钱月默离去。
明明正是人间富贵花尽开时,天地之间满是欢庆,这位淑妃娘子的身影为何这般忧伤?
她站了一会儿,澈夏从外回来,向她禀报陛下之事,又好奇道:“公主,婢子回来时,瞧见淑妃娘子似是哭了呀,眼圈竟然是红的。”
赵宗宁大惊,心道不止于此吧?她言语之间并无凶狠呀!
她感慨,这还真是位多愁善感的娘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