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青雁的视线投落在门口的方向, 直到确定白管家走了, 她才收回目光,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她微微眯着眼睛,努力去瞧段无错的神情。他的神色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她略略放下心来。青雁不知道她身份改变, 段无错对她的看法会有怎样的变化,可他没有生气, 甚至没有让人进来将她抓走。青雁便知道,段无错就是那块最近的浮木, 可以先让她靠一靠。
她想起小时候青楼里的姑娘们若是被哪个客人赎身,旁人没有不羡慕的。但是妈妈会叹气摇头,唏嘘道:“但愿闺女的好日子能久一些。”
这世间有很多女子是靠着男人的庇护过日子, 只是庇护终有时。青雁不想做那样的人,眼前却被逼到了这样一条路。她想活,只能紧紧抓住最近的这块浮木。
日后的路, 自然由日后来寻。
想到了这里,青雁的身子软下来,温顺地靠在段无错的胸膛,听话地吃着段无错喂过来的一块又一块荷酿酥,样子乖巧极了。
“啊……”
青雁一个不小心咬到了段无错的手指,她一惊, 挺直的脊背赶忙向后缩了缩。
“我不是故意的……”她捧起段无错的手,送到唇前吹了又吹。
手指残留着她榴齿咬过的酥痛,指尖上残留一丝她舌尖碰过的湿-软。如今她捧着他的手认真给她吹着, 雪腮鼓鼓。
段无错瞥了一眼她嘟起的唇,收回了手,继续将荷酿酥掰成小份喂给她。他将荷酿酥送入她口中时,故意动作多停留一下。
可青雁生怕再咬了他的手指头,分外小心,当然是没有再咬到他。
段无错有点失望。
段无错喂青雁吃了六七块荷酿酥,又拿了一块,刚要掰开,听见青雁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段无错动作顿了顿,将荷酿酥放回去,诧异地去摸青雁的小肚子,问:“夫人这肚子是无底洞吗?”
青雁轻轻蹙起眉。荷酿酥是糕点,她一天没吃东西,几块荷酿酥入肚,还是没把瘪瘪的小肚子撑起来。
她嗡声照实说:“我没吃饭……”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不止晚饭,中午也没吃,早上就吃了一个蛋,喝了半杯水……”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十分不好意思。她的胃口是比旁人大一些,她也想假装吃饱了,可是这讨厌的肚皮出卖了她。
她低着头,敲了一下自己的小肚子。
段无错认真地想了一下。
——让自己的妻子吃不饱,难道不是身为夫君最大的不称职?
他自是没说出来。
只说了声:“等着。”
他扶着青雁的后腰起身,然后松开了她,转身去点屋内的灯——屋内已经全黑了下来。
一盏灯点燃,屋内有了微弱的光。
段无错回头看向青雁——她摸索着美人榻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段无错视线上移,落在青雁的眼睛上,顿时了然她为何视力不好。他未言,在屋内多点了几盏灯。
一盏又一盏灯亮起来,寝屋内温暖光明如白昼。
府里的人都知道了青雁是个冒牌公主,如今真正的公主找上门来了!再想到青雁前些日子还惹了段无错不悦,被撵去阴冷的西北小院种菜养鸡……
青雁走回主屋时,下人们都瞧见了。他们也都瞧见了段无错跟着进了屋。
段无错没发话,她私自回主屋去做什么?被段无错发现了,这难道不是火上浇油,再次惹怒段无错?
府里的下人一个个都产生了浓重的好奇,好奇这位假公主该有怎样的结果。恐要是要不得善终!
府里的下人大多是宫里出来的,且都是仔细挑过的。品行还算优良,并非尖酸刻薄态。更何况青雁平时待他们都不错,他们此时倒不是幸灾乐祸地看热闹,而是出于本能的好奇。
看着段无错从屋里走出来,而青雁并没有跟出来,一双双望过去的眼睛里探究更浓。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呐?
大家都想知道,可绝对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主动走上去对段无错说话。
一双双眼睛悄悄盯着段无错,直到看见他走进了厨房。
呃……
在厨房打下手的小丫鬟瞅了一眼段无错在做的香辣虾。
段无错不吃辣,夫人却很喜欢辣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下丫鬟恭恭敬敬地走出去,脚刚迈出门槛,立刻小跑起来,把自己发现的大秘密告诉躲在角落听消息的下人。
“香辣虾?真的假的呀?这是夫人爱吃的呀。夫人胆大包天假冒公主欺瞒殿下,殿下还亲手下厨给她做香辣虾?不太可能吧?你莫不是看错了?”
“绝对没有看错!不仅有香辣虾,还有夫人之前说想吃的酥炸竹荚鱼和酥皮烟肉卷!殿下不吃辣,也不吃这么重油的东西,绝对是给夫人做的!”
一个小丫鬟看着长柏朝这边走过来,赶忙轻咳了一声,暗示对面背对着长柏的几个丫鬟别说了。
“长柏大人。”几个丫鬟规规矩矩地行礼。
“既是宫里出来的,不该连勿口舌的规矩都忘了。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不要再让我听见你们议论主子的事情。”
“是。”几个丫鬟齐声应着,脚步匆匆地散开各自去做事。
屋角挂着灯笼,晚风轻拂,落在地上的光影轻轻地晃着。长柏立在檐下,望着地上不停晃动的光影。
晚饭有香辣虾、酥皮烟肉卷、酥炸竹荚鱼、骨菇汤,还有作为主食的竹炭酥和千层糕。
青雁刚想吃,忽然想起件事情。她先盛了一小碗汤放在段无错的面前,才若无其事地给自己盛汤,眼角的余光却偷偷瞥向段无错。
“不至于这般小心翼翼。”段无错顿了顿,“或者说故意讨好。”
他轻易拆穿了青雁,青雁两颊一红,仍旧硬气地说:“殿下下厨,我盛个汤本就是应该的呀。”
虽然很想很想喝一口香浓的骨菇汤,让骨的香和菇的鲜完美融合的浓香顺着她的唇齿装进肚子里,可青雁还是忍了下来。她拿起一只香辣虾,认真剥了皮,递到段无错面前的白碟上。
抬眼,对上段无错含笑的目光。青雁一怔,一下子想起来段无错不吃辣,她懊恼地伸出手,硬着头皮将那只剥好的香辣虾拿了回来塞进自己的嘴里。
她再次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几道菜,不再多事,低着头自己默默地吃。
她一边吃肉卷,一边暗中观察段无错。见他将那碟麻辣虾端到自己面前,一只一只地剥。剥好的虾放在一旁,他一只也没吃过。
青雁猜得到他是给她剥的。
分明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分明他时常喂她吃东西,甚至是享受看她吃东西。在以前,他每每这样做时,青雁十分自然地接受。
如今再见他动作,青雁却有些不安。头一回,她不能将所有心神都放在食物上。
她在走神,可脑子里却是空的,分明什么也没有在想。
段无错将剥好的虾放在青雁面前,青雁别扭地说了声“谢谢”。说完,她懊恼地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段无错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他拿起一旁的干净帕子反复擦手。只是剥过香辣虾的手指岂是一方帕子能擦净的?
他修长的手指泛着红。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不喜的辣味儿。
然后,他将手递给正在吃香辣虾的青雁。
青雁抬起眼睛望着他好一会儿,然后欠身凑过去,张嘴含了他的手指,将他指上残留的辣全部舔掉。
青雁偷偷去看段无错,刚好撞上他的目光。她匆忙收回视线,回忆了一下,他似乎望着她的目光里是噙着笑的。
青雁轻轻翘起唇角,继续吃东西。
她刚吃完放下筷子,段无错问:“夫人今晚宿在哪里?”
青雁眨眨眼,琢磨着这个问题。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个院子里只有一个大床给闻溪睡了,隔壁的木板床不舒服。睡这里。嗯,这里。”
段无错看着她被辣红的樱口,还有唇角沾着的一粒的辣椒籽,笑道:“洗干净,别辣贫僧。”
青雁抱起小碗,将碗里最后一口骨菇汤喝了,才点头说好。
在这关键时期,府里的下人没有一个不是竖着耳朵听风声的。就连见多了大风大浪的白管家,也和那群小丫鬟们一样揣摩着段无错的心思。这关系到他们在府里对夫人该怎么个态度,这种大方向若错了,可就彻底完蛋了。
听见浴间要水沐浴,得知夫人要搬回主屋了,府里的人个个动作起来,终于找到了方向。
青雁去浴间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小丫鬟们对着她的笑脸比以往要灿烂多了。
丫鬟说要伺候,青雁下意识地将人撵了。她寻了个干净帕子握在掌中,才反应过来她再也不需要敷眼了,顿时弯起眼睛开心地笑了起来。
敷眼之痛宛如凌迟,如今再也不需要日日忍受这样的痛啦!
青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地单纯沐浴。
她回到寝屋的时候段无错并不在,她从抽屉里取出之前看了一半的话本,抱着它挪到床里侧,一边认真地看,一边等段无错。
书里的厨子做的烤全羊皇帝吃了都说好,她看得正开心,脚腕上一凉,不由回头望去。
段无错握着她的脚踝,颇为嫌弃地说:“夫人的脚指甲该剪了。”
青雁伸长了脖子瞧了瞧,心虚地说:“天天种菜喂鸡很忙的……”
“夫人心向往之,怎能不成全。”
青雁明智地没有吭声。
段无错微曲的食指刮过青雁脚背的弧度,在她小巧的小脚趾上捏了捏,然后放开青雁,转身去拿了小圆剪。
他坐在床边,将青雁的脚踝搭在他的腿上,一手捏着她的脚趾,一手握着小圆剪为她修剪指甲。
青雁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慌忙说:“我、我自己来吧……”
青雁往后缩了缩。
段无错在她的脚背上拍了一下,瞥向她的目光警告她不许她再动。
“我自己来吧?”青雁又重复了一遍。
段无错没有搭理她,已经再次低下头继续给她修剪。
大抵是因为寝屋内燃着比平时多了几倍的灯,床幔内不似往昔昏暗,青雁看得清段无错低眉专注的样子。
青雁凝视着段无错的侧脸,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为何同样的相处方式,今日她竟会觉得各种别扭。
因为,从今日起,她不再是花朝公主,她是她自己,只是她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