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人知道,当魔兵聚成浩浩荡荡的海洋时,其实并没有从外看起来那么凶神恶煞。他们更像是某种被饥饿控制了的生物,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除非在里面抛下一个活人,才能看到传闻中魔族吞噬一切的天性,无数魔兵像闻到血腥味的鱼,争先恐后地涌上来,等到活人也变成跟他们一样的魔兵时,一切又恢复平静。
云天宗现在的景象,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能有人从空中俯瞰的话,会发现整个云天宗都被铺天盖地的魔兵覆盖了,一片漆黑,颇为骇人。原本一座座浮在空中的岛屿,都成了魔窟,可惜没有人能看见这一幕了——早在一个月前,整个东境就已经没有活人了。
事实上,还是有一个的。
云天宗最高的地方并非宗主府所在,而是一块破碎的岛屿碎片,看起来不过半丈见方,上面堪堪坐下一个成年人。那是个穿着土色衣服的年轻人,长得端正好看,神色看起来也十分温柔敦厚,他正安静地打坐,背上还背着一把歪歪扭扭的木弓,看起来只是随便用一根树枝绑成的,磨去树皮,露出下面原木的花纹,连弦也像麻线一样磨旧了。ωWW.166xs.cc
但他神色这样平和笃定,让人没来由地相信,只要他带着这把弓,就能守住任何他想守住的东西。
那女子出现时,下面的魔兵都如同被煮沸的水一样涌动了起来,像朝圣一样疯狂地朝着那女子的方向爬去,被她张嘴一口吸去一大片,全部化成黑烟被她吸收了。女子有着极美艳的一张脸,额心的血红痣更是增添了几分危险的意味。身材也凹凸有致,黑红相间的衣裙如同第二层皮肤一样,紧紧包裹在身上。她摇曳着腰肢笑着叫道:“小和尚。”
“我不是和尚。”燕鲤眼睛也不睁开,淡淡说道。
“胡说,和尚才这样打坐呢。”叫做贰负的女魔王笑着道:“你当我不知道,只有佛国弟子才会修这样的苦禅,还有个名头叫做苦行僧,你那把弓也是这样来的。”
燕鲤也不跟她争辩,只说了一句“我修的是道。”就继续入定了,贰负却不肯放过他,又故意道:“我刚刚来的时候看见萧烬了,你猜他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燕鲤老实承认了。
但他其实知道的,萧烬会做的事就那么几件,要么是折磨抓到的仇人,要么是找到某个躲起来的隐世家族,把人家灭门,要么就是去东海里捕妖兽去了。他前些天还捕到一头巨大的蛟鱼,都长了龙角了,魔化之后周身长出巨大的黑色骨刺,性格也变得无比暴戾,被贰负要来当坐骑了。
贰负却也没有告诉他的意思,只是在旁边不停打扰他,一直管他叫小和尚。燕鲤只是无动于衷,贰负索性出了魔云,俯身下来,凑近他的脸。她被姑射仙子诛杀后,尸体分成了数块,找回来的只有一个头颅,这些天通过吸食魔兵,渐渐长出了上身,她用黑烟化成下身,变成蛇状,黑雾里不断涌出痛苦的人脸,离得近了还能听见这些魂魄的尖叫哭喊,寻常人看一眼都要神智尽失发疯了,燕鲤却一点不受影响。
贰负显然十分不满,当然脸上仍然在笑,黑雾化成的蛇尾慢慢缠在燕鲤身上,配上她艳丽的上身,如同传说中的美人蛇一样。然而燕鲤就如同浑然不觉一样,连眼睛也没睁开。
“你不敢看我?”她问燕鲤。
“没有什么敢不敢的,”
“那你怎么不睁开眼睛?”她像蛇一样摇曳着身体,从他肩上凑过去,故意在他耳边笑道:“心口不一,你修的是什么禅?不如来跟我修魔道吧?”
燕鲤没说话,只是闭着眼睛,继续入定,贰负虽然修为不浅,但年纪却轻,她和猰貐,都是从苏醒的万魔之树上诞生的新魔王,虽然也共享了上古魔族的记忆,但终究没有亲身经历,只是鹦鹉学舌罢了。她说燕鲤修佛国的苦禅,其实应该叫做苦坐禅,又称枯坐禅。她其实倒也没说错,修道之人仙风道骨,最讲究心无挂碍,飘然如不系之云,燕鲤却有种顽强朴素的执着,像扎根在大地上,厚德载物,确实不太像修道之人。
就像现在,他阖目打坐,不动如山,任由贰负像条灵蛇一样缠绕在他身上,妖色倾城也好,软玉温香也好,他自岿然不动。就连贰负身上萦绕的那由无数怨念和心魔化成的黑雾,也丝毫无法侵染他。
与其说他是什么澄澈皎洁的天上月,人间雪,不如说他是亘古不变的顽石一块,一块巨大的,粗粝的石壁。表面却连一个可以潜入的细缝也找不到。
贰负觊觎他很久了,她是万魔之树上诞生的心魔,本能地被燕鲤这种存在吸引。他道心越坚定,灵魂就越强大,要是能够吃下去,一定大补。不仅能把她被姑射仙子斩去的修为全部补回来,还能增长千年修为。
可惜她实在找不到吃掉他的方法,像蛇围着一头龙象团团打转,馋得不行,却连皮都咬不破。
应该再等等的,但也许是这家伙的态度惹恼了她,她忍不住带着点得意道:“你知道吗?罗浮要陷落了。”
燕鲤终于睁开了眼睛,青年的黑瞳里神色无比坚定,说道:“不会的。”
“等我们打到山下的时候,你就知道会不会了。”贰负笑着道,但燕鲤根本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又闭上了眼睛,继续入定,贰负气急,忍不住道:“我告诉你!豹尾魔君传了一滴冥河水下来,罗浮已经完了,还是萧烬亲自去哦!”
前面的威胁燕鲤都神色不动,唯独在听到萧烬的时候睫毛似乎有瞬间的震颤,贰负顿时大喜,周边黑雾瞬间膨胀,将他包裹在内。
她等了这么久,终于找到燕鲤心念动的一瞬,只要是人,就有执念。燕鲤这家伙是石壁一块,万事不动心,只是听说萧烬去灭罗浮时,有了一点慌乱。顿时被她抓住,黑雾成万千箭枝,直接射向被包围的燕鲤,每一支箭都带着冤魂惨叫声,要是寻常修道人,早就心智崩溃了。
然而燕鲤仍然入定,这些带着怨毒的黑箭射到他身边却纷纷消散,非但如此,还发出解脱的叹息声,仿佛被困在其中的灵魂都得到了自由。
贰负顿时大怒:“你还说你不是修佛的!这明明就是佛家的渡化,化箭成花雨,我在树上的时候就见过了!”
燕鲤还是不承认,只淡淡道:“有道就能渡人。”
“好,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告诉萧烬,看你怎么度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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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地宫已经十天了,虽然也有大家比较谨慎所以走得不快的缘故,但资源确实匮乏得让人心惊。
像林涵这种喜欢积谷防饥的性格,自然是第三天就开始担忧了,地宫的奇怪之处倒不是有没有宝贝,而是连最普通的杂草都不长,没有任何生物,连矿石也没有,就只是到处光秃秃的,到处都是残破的废墟、倒塌的建筑,墙的材质非金非玉,但也不是石料,硬倒是挺硬的,黑乎乎的,纪骜和姬明月配合才好不容易削下来两块,拿在手里也看不出端倪。他们走了两天,任何资源都没有。
“你别整天瞻前顾后了,反正都进来了,也出不去,我们囤的东西撑个几十年不成问题,而且你还有那么多药草,再加上小明月能引金乌火……再不行把朱厌拔秃了也能顶个几十年的。”晚上休息的时候,晏飞文宽慰他道。一边的朱厌被气得跳脚,被云瑶按下去了。
林涵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们这个团队,已经算是在乱世中非常有生存能力了,姬明月和纪骜两个在这,不怕困住,晏飞文和他的道意基本是可以守住精神上的防线,连心魔来了也不怕,他又会种药草,云瑶还是医者和丹药师,再加上朱厌金乌火可以代替阳光,真的在这躲几十年都不成问题。
但也许是有出无进的关系,他这两天老是有点心悸,隐约感觉有什么大事要临头了,倒有点像悟道之前的感受,但悟道之前是像知道潮水要来,是安定的。何况他刚悟道触发异象,不可能这么短时间第二次悟道。
一路上他们都留下标记,虽然不见天日,也感应不到外界,还是按正常日夜循环来过,到快半个月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个第七天留下的标记。
“奇怪了,整个地宫我们都找遍了,神器到底在哪里?不会是耍我们的吧?”朱厌第一个忍不住了。
连林涵也忍不住问器灵老头:“前辈,如果神器真的选择了我们的话,为什么还不出来相见呢?”
自从器灵老头上次说了,这次大劫中,各种神器都会出来寻找应劫的人,借他们身上的气运渡过大劫之后,林涵他们就认定这神器也是这样想的,但器灵老头对纪骜可是死死抓住,这神器却连个影子都没有,实在让人疑惑。
但器灵老头就是装作听不见,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在标记处暂时扎营,留纪骜守夜,其他人打坐消息。器灵老头说他们是三三捉对,但修炼起来却不是这么回事,纪骜和姬明月要练配合,朱厌和云瑶倒是能在一起,因为云瑶炼起丹来完全不理朱厌的,朱厌就化成原型在旁边飞上飞下,搞出各种动静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而晏飞文和林涵道意最合,他跟林涵在一起,纪骜也好心无挂碍出去打。
所以这次仍然是晏飞文和林涵一起打坐,但林涵这次心绪很乱,迟迟不能入定,晏飞文在旁边,感觉得清清楚楚,他的呼吸声越来越乱,林涵性格看起来温和,其实骨子里也有一份执拗,他不求助,别人最好不要打扰。
但他这次竟然主动求助了。
“晏飞文,”他的声音十分疲惫,像是累极了,晏飞文还在疑惑这种熟悉感是什么,林涵的头就渐渐垂了下去,他说:“我好困……”
晏飞文伸手去扶,林涵已经栽倒在他腿上,晏飞文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他竟然就这样人事不省了。
一边的云瑶也吓了一跳,跑了过来,朱厌说了句“我去叫纪骜”就跑得不见了。
“怎么回事?”云瑶一面探查他灵识,一面满脸疑惑:“没有受伤啊,什么都好好的,怎么会忽然昏迷呢?”
“我觉得,他不是昏迷。”晏飞文却平静了下来。
“什么?”
“他应该是睡着了。”
云瑶一脸惊讶:“但是……”
但是修道之人是不会困乏到这地步的,都是打坐恢复的,林涵虽然有时候也会做一些凡人做的事,但只是他个人爱好而已,可能跟道意有关。但怎么可能困倦到自己控制不住呢?云瑶和晏飞文都是大宗派从收养的孤儿开始培养的,没有过凡人的日子,所以都绕了个圈才发现他是在睡觉。
“其实白天就有一次,记得吗?”
云瑶想起了,白天的时候,林涵还吃过一次东西,按理说修仙之人是不吃东西的,俗话说不食人间烟火,餐风饮露其实是跟丹药差不多,也不属于人间食物了。林涵倒是有时候也会吃东西,每次给小胖鱼烤吃的他自己也会尝一尝,但那也是爱好而已。白天那次奇怪就奇怪在林涵像是真的饿了,忽然翻起葫芦来,当时云瑶在旁边,还以为他掉了东西,结果他翻了半天,对几颗丹药都没什么兴趣,翻出个小猴子藏在他那的灵果来,默默吃完了,没想到晏飞文也看到了。
云瑶和晏飞文交换一个眼神,被他暗示的事吓到了。
“林涵要变……变成凡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