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光芒,从猰貐的伤口冒出来,很快蔓延开来,直到把他的身体全都变成雪白色。渐渐露出无数裂痕,然后如同被谁推了一下的冰雕般,跌落在地,碎成无数的碎片。
传说中身体无比强横、哪怕留下一块血肉也能重生的魔王、就算被击杀也要几天几夜才死的魔族,就这样在这诡异兵刃的一击之下,毫无悬念地死亡。
魔王死亡的刹那,满城魔兵都颓然倒下,化为飞烟。阳光重新照射下来,满城黑色灰烬,这画面竟然有点祥和。
然而此刻,千里之外的中洲城方向,却响起一声尖厉的惨叫。
“猰貐!”
那尖叫声中似乎有着无限的痛苦,像是遭遇了切肤之痛,以至于心都碎了一般,很快变成了愤怒和仇恨,这仇恨中仿佛有无数人的哀嚎声,尖锐到几乎能刺破人的耳膜。这尖叫声似乎是个女子发出来的……
林涵的心神一凛,本能地想要看清那尖叫的人是谁,他的视角越飘越高,几乎悬浮到了整个大泽的上方,他可以看见沼泽里的满目疮痍,看见破碎的明光城,看见西泽那些妖族躲在幻柳真人的幻境中,却仍然被魔族攻破,只留下一地尸首,他甚至看见了远处的罗浮山,严阵以待的防御……
一只手按在了他额头上。
林涵的意识瞬间收缩回来,像一团正在无限膨胀的雾气,被这只手搓拢了,压缩回来,塞进一只小盒子里。
“别看了,再看下去你要耗尽神识而亡的。”那只手的主人。器灵老头叹息道:“睡吧,醒来就好了。”
林涵在这声音中沉沉睡去,意识陷入混沌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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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飞文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还是很小的时候,琼华宫的冬天真冷啊,那时候他还是师兄师姐们最疼爱的“小晏儿”,整天嘻嘻哈哈,四处乱钻,师姐们都爱捏他的脸,把灵丹给他当糖豆儿吃。琼华宫风气向来严苛,弟子都是自幼选进来的,又修习的都是冷情冷性的心法,个个都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美貌而冷漠,偏偏来了个晏飞文,又爱笑,又爱闹,闯不完的祸。又机灵聪明,一点就通,天赋更高,门中长辈虽然爱教训他,但其实也偏爱他。
十五岁前,他在琼华宫都是如鱼得水,受尽宠爱。那时候,连他的师父姑射仙子也偏爱他,尽管在人前常处罚他,但转过脸就心软了。
姑射仙子脾气冷漠,虽然朱雀大陆上传姬明月是她私生子都传遍了,他们俩相处却和普通师徒没有两样,甚至还更苛刻些,因为姬明月天资高,所以常年被她关在绝尘崖的仙洞里修炼。反而是晏飞文陪伴在她身边的日子更多一点,受的处罚多,宠爱也多,晏飞文十五岁时用的武器是半阙的明月轮,就是姑射仙子年轻时用过的兵刃。
许多年后,他叛出琼华宫,独自一个人行走江湖,遇到许多好武器,但却仍然偏爱那些古怪而偏门的兵刃。从封印着剑阵的飞剑,到后来的铁扇、神羽木,都有着当年的影子。
然而他十五岁那年,却还不是现在的样子。
晏飞文梦见的是一个夜晚,十五岁的夜晚,他又在那闯祸,被姑射仙子抓个正着,挂在琼华宫正殿的门口,来往弟子都可以看见,逗笑不少人。
他倒不觉得丢人,仍然笑嘻嘻的,有师姐心疼他,还悄悄带了灵丹来给他吃,他那时候已经长得很漂亮了,桃花眼一笑就弯弯的,师姐莫名其妙地就红了脸。
到了晚上,路过的人也少了,他懒洋洋地被挂在那里打着盹,睡着睡着,忽然惊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姬明月正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
许多年后,晏飞文一直记得那一幕,满天的大雪里,他穿着一身白袍,月光倾泻而下,照见他一身银色,如同神祗一般。
晏飞文的心头忽然一动。
“小明月。”他笑眯眯叫他:“你过来。”
姬明月自然不会听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你又干什么了?”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其实晏飞文和他,说是从小一起长大,其实从小也没少互相较量过,刚开始晏飞文还能勉强和他打打,到后来就渐渐打不过了,但是一直也没少赢。
姬明月的心法冷漠,但是冷漠也有冷漠的好处,他的打法向来直来直往,只有纯粹的力量,一点心机也无。所以留下许多空子给晏飞文钻,所以晏飞文整天就琢磨些稀奇古怪的打法,偏偏他的性格也是浪荡狡猾的,长得也漂亮,常常惹得小师妹们坏了道心,都叫他混世魔王。
要换了个其他的琼华宫弟子,见他这样笑,就知道他要使坏了。都是万万不敢凑过来的,也只有姬明月了,真的就听话凑了过来。
月光皎洁,他的神色专注而冷漠,从晏飞文这角度,恰恰可以看见他的睫羽,是非常漂亮的银色,浓密得像扇子。
“你再过来点。”
姬明月看了他一眼,凑得更近了,连睫毛也根根分明。
“我呢,下雪天闲得无聊,就找了几个师兄们,聚在华章殿,互相较量,赌灵丹。”他笑眯眯告诉姬明月:“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我觉得只有两个人打,不好玩儿,就又开了个赌局,让所有人都可以上来压输赢,最后连罗睺卫也参与了,正热闹呢,结果被师父抓个正着,就把我吊到这儿来了。”
明明是一件聚众赌博的大事,按门规处置是可以逐出师门的,他却轻描淡写,像一件小事一样说了出来。
说就算了,他还可怜兮兮看着姬明月:“你看,我都被吊了一天了。”
姬明月只有一句话。
“该。”
晏飞文无奈地笑了起来,道:“小明月,你怎么这么狠心,师父说我要捆我三天呢……”
他的鬼主意多,姑射仙子捆他也捆出心得了,用的是捆仙绳,克制灵力,让他没法挣脱,好笑是真的好笑,疼也是真的疼。
姬明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晏飞文和他一起长大,看出他情绪,顿时得寸进尺地抱怨起来:“你看看我的手,都快断了。”
他被反手反脚吊着太久了,手腕都被勒得青紫,姬明月看了一眼,神色毫不在乎,但是却有月华悄悄凝聚在他手腕上,很快皮肤就渐渐恢复了血色。
“好啊,小明月,你又动用真元,我要跟师父告状了。”
他性格促狭,越是喜欢,越要说反话,常逗得别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别人脸都红了,他还一副云淡风轻样子。唯有在眼前这一位面前,晏飞文却淡定不起来。
离得太近,呼吸可闻,他整个人像冰雪砌成的,散发着丝丝寒意,让人忍不住想凑过去闻一闻,看看他呼出的气息是不是温的,胸膛里的心是不是还在跳动……
晏飞文这样想着,连自己什么时候凑过去都没发觉。
嘴唇相触的瞬间,仿佛整个琼华宫的冰雪都在这一瞬间消融,冰原下争先恐后地开出无数繁花,缺席了数千年的春天终于到来。
而晏飞文就在这一瞬间惊醒过来。
他的第一反应是痛,蔓延全身的痛,如同陷在荆棘丛中,连呼吸都觉得痛彻心肺,他知道那是之前一战受的伤。然后才感觉到了安静,反常的安静,完全不像一场大战之后的气氛,这安静让他惊慌起来,所以支撑着爬了起来。
然后他看见了林涵,被包裹得如同粽子一般,只露出两只眼睛,许多绿色汁液从绷带间隙晕出来,显然是上了药了,正昏迷不醒地躺在一边。然后是萧烬,再是朱厌、苏岚等人……这地方似乎是林涵的种药草的石室的残骸,已经倒塌了大半,他们都被安置在角落里,摆满药草的架子像两堵高墙,挡住了外面的夜风。所有人都在这里,唯独不见纪骜和姬明月。
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在收拾战场,疲累到极致,所以昏倒了过去。那时候琼华宫的大军已到,姑射仙子也斩杀了魔王猰貐,当时林涵和云瑶都已经伤重……
难道是琼华宫替自己这些人上了药?
他趔趄站起来,想查看一下林涵身上的药,只听见背后一个苍老声音道“别乱动”。
他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里还有别人,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飘在空中,不像魂魄,也不像仙人留下的残影,他见识广博,虽然没见过,也知道传说中,有些神器是会产生器灵的。再联系一直以来林涵和纪骜都像有高人暗中指导,尤其是林涵,有许多完全不属于他这个阶段的知识,所以顿时反应了过来。
“见过前辈。”他恭敬道:“前辈是林涵和纪骜的师门吗?不知如何称呼。”
“还算知礼。”器灵老头打量了一下他:“老夫的名号累赘得很,料你也记不住。当年在仙境,老夫有个称号叫逍遥子,你照样称呼就好。”
“原来是逍遥子前辈。”晏飞文在朱雀大陆上行走惯了,知道越是厉害的人物越是有些怪癖,不知道怎么就冒犯了,索性什么也不问,少说少错,还不如等会自己出去弄清楚情况。
器灵老头却打量了一下他。
“没想到你修为最低,却第一个从心魔的幻境中醒过来,想必是心法有独特之处。”
“心魔?”
“朱雀大陆来了两个魔王,一个被外面那个凶女人杀了,另一个要来报仇,在北边惨叫了一天一夜,现在整个东境都在心魔幻境里,你们也不例外。别看了,心魔要靠自己渡过,你帮不了他们的。”大风小说
晏飞文收回了想要碰林涵他们的手。
“那小明月和纪骜他们呢?”
“纪骜小子体质特殊,又有吞天诀,不怕,他带鲲鹏出去了。那个凶小子的明月大道是克制幻境的,也没受影响。现在在外面跟那凶女人说话呢。”
晏飞文听到“凶小子”,就知道是姬明月了。再听到“凶女人”,就知道器灵老头和自己的姑射仙子肯定打过照面,并且结果想必是不甚愉快。
晏飞文原本要出去,听到这话反而不动了,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起来,器灵老头见了,又勾起一件往事来。他本来是最喜欢教训人的,又嫌弃这方小世界破烂,可惜整天藏在林涵的玉匣里,憋了一肚子的话。这次明光城破,他为了救林涵的性命露了形迹,九重天十方仙境,该察觉的人都察觉了,所以也懒得藏了。
“怎么?你不是整天追着那凶小子,怎么不出去找他了?”器灵老头问道。
晏飞文还不知道自己的“伤风败俗”已经全被他看在眼里,只浅笑道:“有点累了。”
“依老夫看,你不是累了,是怕了那凶女人吧?”
“那是我师父。”
“师父?”器灵老头不屑地笑:“你身上的禁制就是她下的吧?倒有几分本事,老夫都解不开。肯定是从古战场上捡到的东西……”
器灵老头还在分析,晏飞文疲倦地靠在石墙上,抱着破碎的神羽叶,闭上了眼睛。
器灵老头不知道,他怕的不是姑射仙子,也不是禁制,而是姬明月。
他怕和姑射仙子在一起的姬明月。
据说心魔入侵人心,是从人心中最渴望的东西下手,造就最美好的幻境。他做的那个梦确实美好,但一点也困不住他。
因为他清晰记得那个夜晚真实的结局,记得如此深刻,几乎刻进了血肉了,哪怕在最深最深的幻境里,也记得一清二楚,一丝不乱。
他从来没有亲到过姬明月。
那个夜晚的结局,停留在他想要凑近姬明月的时候,就被月光冻住。来放他下来的姑射仙子看到了这一幕,勃然大怒,把他扔到寒潭底下,又送姬明月去绝尘崖闭关。
晏飞文被放出来已经是半年后,姑射仙子放他出来是为了给他下禁制,他被幽禁太久,一下子被带到阳光下,他的眼睛用了很久才适应了雪光,直到禁制快完成,他才看见姬明月,原来他已经晋升了凝脉期,他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原来他一直在冷冷看着自己,像看一个陌生人被下禁制,那些挣扎、惨叫、痛不欲生,他都看着。
还好,自己等到禁制下完才看见他的眼神,晏飞文想。
否则自己一定挺不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