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宗的秋天很是难熬。
因为靠着海,所以空气里湿气重,一到秋天就阴雨连绵,林涵修为已经废了,纯粹是个凡人。肩上又有旧伤,一到阴雨天骨子里就绵绵地疼,小阁子里烧不了火,他只能每天抖索着穿过雨幕去玄凤长老那里帮她炼丹。身边都是行尸走肉般苍白的囚犯。
玄凤长老起初不是很喜欢他,大概是嫌他太会察言观色,怀疑他心术不正。时间久了,见他只有防人之心,没有害人之心,对他也就好了一点。偶尔天黑了,林涵回不去,还允许他在药童住的小阁子里睡上一晚。
不过她要是知道林涵在她住的小山丘上藏了多少材料阵法,大概就再也不会管林涵的死活了。
又是一个阴雨天,林涵借宿在玄凤长老这里,等到小药童睡着了,悄悄地带上自己藏了材料的灵品葫芦,从窗户溜了出去。
他轻手轻脚,没有惊动一个人,却还是被某个家伙发现了行踪——小胖鱼白天刚吃了一头云窍期的大鲵,正浮在水里打嗝呢,忽然觉察到了林涵这边的动静,兴奋地在他心里大嚷:“主人,主人你要去哪!你要来找我玩吗?”
“闭嘴。”深夜的小山丘上万籁俱寂,他一吵,林涵吓了一跳,整个人都不好了,在心里教训了他一顿之后,熟门熟路地摸到了玄凤长老住的楼阁后面。
玄凤长老在云棘寺里地位算高的了,她算是云棘寺的主管,既可以决定解药发放的时间,偶尔还能给灵犀放上一个月的假。一般不会有人搜查她住的地方,就算搜了,也不会搜到她的楼阁背面和城墙的缝隙之间来。
林涵在这狭小的地方刨了三四个坑,里面用储物的小玉瓶藏着许多材料,这里是他藏材料藏得最多的地方,过去半年的事实证明,这里也是最安全的。
不过他只藏材料,不藏已经做成的阵法,就是怕万一丢失被人顺藤摸瓜地找到自己。
四周静得吓人,只有小胖鱼在无聊得吐泡泡的声音,然而就在林涵快要放松警惕之时,他忽然听见了一点细微的声音。
似乎有几个人,正在朝这边迅速靠近。
林涵连忙把小玉瓶重新埋进土里,往后一闪,躲到了楼阁背后的拐角中。与此同时,那几个人也已经走近了,林涵只认识领头的那个是灵犀指给自己看过的墨纹长老,墨纹是云棘寺里不多的元婴期之一,他身边跟着的两个人林涵不认识。云棘寺中的囚犯平时都是行尸走肉一般,连林涵自己也是常年扮作魂不守舍样子混在其中,互相都不会注意。
墨纹长老本身年纪并不大,然而因为火棘的折磨和五年来的繁重任务,过早地显出了老态,林涵印象中的他总是脊背佝偻着,双眼也陷了下去,头发花白,只是眼中仍然有一丝疯狂的神色。跟着他的是两个中年人,一高一矮,也都十分憔悴。两人的语气都有点急切,朝着墨纹长老问道:“东西在哪呢,快拿出来看看!”
他们绕到楼阁与城墙之间的时候,林涵的心都提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埋在土里的材料都被人发现了。甚至更坏的可能是,这些人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云棘寺里本就物资紧缺,黑吃黑的事也不少。上个月就有一个金丹期的囚犯死在了自己的小阁子里,刚好卡在两次发放材料的日期中间,被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而且杀人手法十分干脆利落,直接被利刃穿心,一招毙命,身边的材料也都不见了。显然是某个和他任务相同的人制作阵法的时候失了手,材料不够了,又熬不过火棘发作的痛苦,所以对他下了杀手。
云棘寺里人情冷漠也有这个原因在——在一月一次发作的火棘面前,别说朋友,亲人都不算什么。在这里,主动搭话问他人这个月的任务是什么基本就等于挑衅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来抢材料的。
囚犯之间弱肉强食,管理者也把他们当做工具,就算出了事也不会用心追究,林涵在这待了半年,也只有灵犀一个朋友。像墨纹长老这种待了三四年的,更是已经黑到骨子里了。
好在墨纹长老并不是冲着林涵来的,这三个人显然是有什么私底下的交易要做,云棘寺就这么大点地方,只能说英雄所见略同,他们也看上了这块不会被守卫发现的风水宝地。
因为玄凤长老就在楼上休息的缘故,这群人并不敢使用灵识探查,不然以林涵和他们的距离,早就被发现了。林涵也是铤而走险,仗着他们在明自己在暗,也不急着逃跑,而是静静地藏在黑暗中,准备伺机捞上一笔。
那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显然是一起的,对墨纹十分戒备。不知道墨纹是太虚弱了还是故意的,动作有点缓慢,那两人中的矮个子十分焦急地催促道:“快点把蛇纹刚玉拿出来,不要想搞什么鬼……”
“北山兄不要急躁。”墨纹枯瘦如柴的手在楼阁的柱子上摸着,声音沙哑地笑道:“没想到你们俩也有完成不了任务的时候,听说你们这个月的任务是地级阵法,地级阵法里要用到蛇纹刚玉的就只有两种,不知道你们的任务是悬镜阵还是七绝金钩阵呢?”
那矮个子被他说中要害,顿时整个人的神态都变了,本来就是浑身戒备,一听这话,手已经搭在腰间,显然是准备出手了。
然而高个子的那个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他的声音十分阴沉,显然是两人中的智囊,语带威胁地说道:“墨纹你少废话,我们要的七方蛇纹刚玉,有还是没有?我警告你不要动什么歪心思,我们邙山兄弟可不是吃素的。”
墨纹长老桀桀笑了起来。
“邙山兄多虑了,我特地按你们的要求选在这里交易,就算我想对你们动手,也要顾忌动静吧。看,这不就是你们要的蛇纹刚玉么?我要的日蚀金带来了没有……”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柱子里摸出一个小玉瓶来,比林涵平时用的储物玉瓶要高级许多。瓶口已经打开,散发出一股毒蛇毒液般的腥臭味,邙山兄弟一见顿时大喜,伸手就要来接。
墨纹长老不紧不慢地收回了玉瓶。
“我的东西已经拿出来了,两位仁兄的东西呢?不是说好的同时交货么。”
邙山兄弟对视一眼,高个子的邙山点了点头,矮个子的北山从袖中掏出一个葫芦来,倒了一点金色的粉末在手掌上。
林涵制作过朱雀阵法,用的是月蚀金,一次任务才用人头那么大小的一块月蚀金,日蚀金则更为珍贵,而墨纹长老的七方蛇纹刚玉,一方就有一丈长宽,林涵做两次任务都用不了这么多材料。这些东西都是林涵平时接触不到的珍贵材料,而且一下就是这么多,看来这云棘寺中确实藏龙卧虎。
墨纹见他们拿出了东西来,于是就一手递过玉瓶,一手接过了北山手中的葫芦。邙山抱着手站在旁边,两兄弟似乎漫不经心地对视了一下。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动手!”北山冷喝一声,双手手臂上忽然长出无数触须般的银色藤蔓,捆住墨纹枯瘦的双手,与此同时,邙山抛出一只紫色的小碗,小碗见风即涨,化为小山丘般的巨碗,从空中倒扣下来,将三人连同躲在暗中的林涵一起扣在其中。
林涵惊异地发现,巨碗扣下来的瞬间,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好啊,竟然用了消音阵,看来你们是早有准备了!”墨纹冷笑道。
“对付墨纹长老,不早做点准备怎么行!”那邙山道长得意笑道,显然算计墨纹这只老狐狸成功让他十分得意。那北山和墨纹捆在一起,然而那银色藤蔓却似乎有点支撑不住了,银光映着他脸上青筋暴起,他朝邙山大吼道:“别和他废话,速战速决!”
邙山不等他说话,已经弓腰跪地,手掌在地面上狠狠一拍。无数金属利刃从地下刺了出来,眼看就要把墨纹万剑穿心。却只见那墨纹身体周围弥漫出无数黑色雾气,将他团团围住,这雾气好像有腐蚀性一般,那些利刃一刺入黑雾中就发出“滋滋”的声音,迅速被腐蚀成了破铜烂铁。
“哈哈哈,可笑你们两个活宝,还把这套阵法当宝!你们不知道那玄机子刚收了个亲传弟子萧烬,你们这套新的阵器就是炼给他用的。萧烬就是云棘寺走出去的,当年我和他过招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还想用这半个七绝金钩阵来杀我!真是痴心妄想!”
墨纹嘴上放着狠话,手上却一点也不松懈。操纵着那黑雾将自己团团包裹,腐蚀着周围的一切,北山用来锁住他的银色藤蔓自然也未能幸免,只听见北山惨叫一声,收回来的双手鲜血淋漓,被腐蚀得几乎见骨。
“这老家伙厉害,出绝招吧!”北山捂着双手对邙山吼道。
邙山沉默不语,直接掏出一柄银色小剑,在自己掌心狠狠一划,小剑饮了鲜血,顿时红光大作,北山又嫌不够,扑上来双手握住剑刃,把满手的鲜血都喂了进去。剑身上的红光浓得发黑,瞬间绽裂开来,化为万千把红色飞剑,一齐绞向墨纹。剑风斩开黑雾,眼看着就要将墨纹当场斩杀!
墨纹也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不再隐藏实力,袍袖一挥,原本弥漫的黑雾瞬间收拢,凝成一只黑色凤凰,张口将漫天剑势全部吞入腹中。
这剑阵是用血触发的,直接牵连到邙山兄弟的心脉。剑阵被吞下的瞬间,两兄弟齐齐栽倒在地,脸色苍白,呕出一大口血来。
墨纹趁胜追击,黑雾凤凰呼啸而下,直冲向两人。
“没想到我们两兄弟苦心算计,还是中了你这老贼的圈套!”大势已去,邙山朝着墨纹痛骂道:“你知道我们兄弟上个月刚刚做过消音阵,故意以蛇纹刚玉引诱我们对你下手!真是歹毒!”
“桀桀,成王败寇,你乖乖等死就是!”
黑色凤凰张开巨口,眼看就要将两人吞下,连尸首也不留,面如金纸的邙山却忽然大笑起来。
“墨纹老贼!你杀了我们,自己也别想全身而退!”
墨纹丝毫不惧邙山的威胁,凤凰呼啸而下,黑雾将两人的身体全部包裹,两人发出几声惨叫过后,就寂静无声了。墨纹正为胜利欢喜时,那凤凰的腹中却有一道银光破腹而出,将凤凰的身体劈开,直接砍向墨纹。事出突然,墨纹只来得及躲过要害,仍然被那道银光砍中肩膀上,留下一道巨大的伤口。
让人恐惧的是,他的伤口处竟然没有流出一丝鲜血,他的皮肤下也不是和正常人一样的血肉,而是许多鲜红的荆棘缠绕在一起,还在缓缓地生长。仿佛他这个人已经成了一具皮囊,皮囊下的血肉已经被火棘给吃空了。
这一道伤口几乎把墨纹的上身撕裂成两半,他却顾不得裹伤,而是迅速地收拾起战利品来。黑雾将两人的尸体吞下,随身的宝物却都吐了出来,葫芦玉瓶之类的储物法宝落了一地,墨纹收起这些东西,又捡起那个镌刻着消音阵的紫色小碗。他的灵识比这两兄弟要厉害许多,灵识贯入消音阵中,把阵法笼罩的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顿时他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火红凤凰在他身后张开羽翼,朝他扑了过来
墨纹刚经过一场恶战,身受重伤,又遭此突袭,匆忙调转黑雾阻挡,那火红朱雀却直扑下来,将已是强弩之末的黑雾烧个干净,直扑向他。
生死关头,墨纹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只见他捏碎一道玉符,一朵莲花在他脚边显形,越长越大,将他包裹在其中。
偷袭的人似乎和他境界差距颇大——也可能是意识到行迹被察觉,拼死一搏,一击被挡下之后,火红凤凰的影子就淡了许多。墨纹冷笑一声,放下心来。
“不知死活!”他冷冷说道,拿起邙山兄弟留下的剑阵,抬手一指,就是一道剑气直袭向偷袭者的方向。
剑气落处,城墙被削出一道深深的伤口,一个穿着白衣的清瘦身影在地上一个打滚,险而又险地躲过剑气,仍然被削中小腿,顿时血流如注。
林涵单膝跪倒在地,捂住腿上的伤口,警惕地看向墨纹。
他们的境界差异太大了。虽然林涵的灵识已经通过火棘复原,但还是和元婴期的阵法师相差过大。眼看着又是一道剑气削来,林涵避无可避,索性将玉瓶拍碎,玉瓶中的所有朱雀阵法全部滚了出来。
他已经做过两次朱雀阵法的任务,省下来三十多份材料,他只做了二十五份藏在这里,就是为了危急时刻可以防身。
但是他的灵识现在最多只能同时操纵十个这样的朱雀小阵法,凝成的朱雀完全无法和墨纹的阵法一较高下。
生死关头,他咬紧牙关,爆发出惊天潜能,带血的手掌拍在剩下的十五个小阵法中,识海中的火棘瞬间分裂到极致,脑袋像要炸开了一般。
许多红光从他的掌心冲出,汇入空中的朱雀之中,火光大作,映亮半边天穹,威风凛凛的朱雀神兽呼啸而下,带着无边火焰将重伤的墨纹吞没。
与此同时,林涵被墨纹的那道剑气掀翻在地,半边身体的骨头如同被捏碎了一般。浑身剧痛,趴在地上,连挪动一根手指也难。
然而墨纹却比他更惨。
朱雀的火焰席卷过来,冲散了消音阵,也将火焰中心的墨纹烤得如同焦炭一般。可怜墨纹一个元婴长老,被火棘折磨了整整五年,又经历了和邙山兄弟的一场苦战,仍然幸存下来。最后竟然是死于一个小小的凝脉弟子手下。
只是林涵还来不及高兴。
他强行召出的朱雀失去了控制,把消音阵给冲散了,这么大的动静已经吵醒了半个云棘寺,许多人在朝这边靠近,很快守卫和玄凤长老就会赶到这里。
林涵强忍着身上的剧痛,艰难地爬了起来,胡乱把三人的尸体往葫芦里一收,然后踉跄着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黑暗中的小山丘伸手不见五指,林涵完全凭借记忆在黑暗中摸索着,他刚刚已经穿过了玄凤长老的药田,踩碎的药草发出清新的药香味。身后玄凤长老的楼阁已经灯火通明,想要趁乱溜回去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是不可能的。他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今晚在小山丘上找个隐蔽地方躲上一夜,等明天人散了再偷偷溜回去。
说来简单,但是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守卫已经被惊动了,正一路拉网搜寻过来,林涵远远就能听见他们在一步步靠近的声音,他沿着云棘寺的围墙一路躲藏,身上带着重伤,又累又痛,眼看着就要走投无路了。一只手却忽然从黑暗中伸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臂。林涵惊魂普定,第一反应就是攻击。
“别怕,是我!”灵犀的声音在黑暗中十分小心翼翼:“我刚刚被打斗声吵醒了,看见那只朱雀就知道是你了。”
虽然她的声音对于此刻的林涵来说如同天籁,但是林涵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用灵识找到的。”灵犀毫无心机:“我把灵识展开的时候可以覆盖半个云棘寺,所以每次你在围墙上看云的时候我都能找到你啊。”
林涵的心中满是震撼。
他当初灵识还未受损的时候,也能展开灵识覆盖整个山丘,但是跟半个云棘寺比起来,范围还是小了不少。灵犀比林涵还小,修为也不过凝脉,而且不像林涵是受过灵枢经上的增强的,竟然天生灵识就这么强!
他从未了解过灵犀每个月的任务,就算知道灵犀在云棘寺的地位较高,也以为那是因为玄凤长老疼爱她的缘故……
原来灵犀竟然也是一个灵识天才。
黑暗中少女纤细的手指紧紧握着他手腕,不顾他身上的血污泥泞搀扶着他,她灵识比林涵更强,显然更清楚有多少人在包围过来。语气焦急地道:“我们要快点离开这一片地方,他们很快就搜过来了,只有快点朝南走才有一丝机会走出包围圈。”
林涵失血过多,胡乱摸出两粒丹药吃了下去,意识还是有点涣散。他腿上的伤最重,血浸透了裤管,黏腻地粘在小腿上,鞋子里都积了血,仍然咬着牙在灵犀的搀扶下往南走……
眼看着守卫的声音越来越近,两人就要陷入包围圈之时,灵犀一个踩空,脚下的石头直接陷了下去,林涵被她带得也栽倒下去,两人在黑暗中如同滚葫芦一般滚进了一个地洞中,林涵被地洞中的藤蔓抽得脸上火辣辣地疼,昏迷过去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有这么多藤蔓,这个地洞应该挺隐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