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住在衙门后院, 家人出入都走后门。
一行人下了车马。
后门敞开着, 放眼过去, 内里一片缟素。
赵果有些傻眼, 看看司岂,又看看纪婵,又回头望望正在下车的赵思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司岂道:“引我们进去吧。”
“这……”赵果犹豫着, “不若等在下进去通禀一声, 再来招待诸位如何?”
按理说应该如此。
司岂道:“也好。”
赵思月的双脚落了地,目光一扫,便呆站在了原地。
小丫扶着她,主仆二人如同石化一般。
湿热的空气简直让人窒息。
纪婵不忍地别开眼, 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赵果抿了抿嘴唇,无奈地“咋”了一声, 小声说道:“姑娘,咱们进去吧。”
“嗯。”赵思月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迈了一步, 脚一软,人就往地上倒了下去。
“姑娘,姑娘。”小丫和另一个妈妈及时架住赵思月。
这时候, 里面有个穿着丧服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哭着说道:“姑娘可算回来了,太太和老爷都仙去了。”
都仙去了!
刚刚站直的赵思月头一歪, 昏了过去。
纪婵已经想到这个局面了——若其母还能活着,赵思月不必在水灾之后,冒着障山那般巨大的风险往回赶。
赵宏远死因不明,需要验尸,赵太太去世,身下只余一儿一女,儿子才三岁。
只有赵思月能做赵家的主,答应纪婵验尸。
“姑娘,姑娘!”小丫抱住赵思月,满脸是泪,六神无主,明显慌了。
纪婵道:“让这位妈妈背她进去吧。”
“对对对。”扎着双手想帮忙的赵果如梦初醒,“周妈妈快背姑娘进去吧。”
司岂等人目送赵思月主仆进了后院。
小马唏嘘道:“赵姑娘太惨了,我这心里可真是难受得紧。”
刘铁生咬牙道:“杀人偿命,谁都逃不过去。”
老郑点点头,“正是。”
……
片刻后,一个三十多岁,蓄着短须的男人快步迎了出来,朝司岂纪婵各揖一礼,“司大人,纪大人,晚生陈征,在余大人座下差遣,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司岂还礼,说道:“陈先生客气了,请前头带路吧。”
陈征见他痛快,不再废话,手一摆,“两位大人请。”
一行人从后宅穿到前面。
纪婵司岂给赵宏远夫妇上了香,拜了拜,这才去前衙。
巡抚余飞就在前衙坐镇。
司岂纪婵与之在书房见了面。
余飞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消瘦,长褂脸,大眼睛,眼角皱纹颇多,一头花白头发。
“二位大人请坐。”余飞疲惫地揉揉太阳穴,在首座上坐下了。
司岂道:“一路行来,外面灾民有数万之众,余大人辛苦了。”
余飞道:“辛苦不是问题,没粮下锅才是问题。司大人,障山的官道打通了吗?”
司岂道:“打通了,为祸百姓之人确与济州那几位有关,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了。”
“另外,随州同知刘维,派人刺杀赵大人的千金赵思月,被当场抓获。”
余飞熬得发红的眼里终于有了几分神采,“甚好,甚好,小安,你带上人马,好好招呼咱们的刘维刘大人。”
小安是余飞的秘书员,一拱手,领命出去了。
余飞把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如果二位还能坚持,就先去看看赵大人?”
司岂放下茶盏,道:“好,下官听从余大人安排。”
赵宏远夫妇的尸体不在灵棚里,而是在后花园的地窖里。
一路上,陈征把案情仔细讲了一遍。
赵宏远死于澄江决堤的前两天,在江边巡视堤岸时,不慎滑入江中,溺水而亡。
通判李燕主持了调查。
仵作初步检验过,赵宏远头上有五处外伤,皆是滚下堤坝时磕碰所致,口唇和指尖发绀,手中握有泥沙、水草等物,打开胃袋,里面有大量的江水,的确溺水而亡。
而且,还有赵宏远的两名长随和一名师爷作证。
事实极为清楚。
但赵太太不认可。
她以为,赵宏远水性很好,即便落了水,也不会被淹死。
因而,她拒绝发送赵宏远,把尸体用冰块保存起来,悄悄派人去济州巡抚衙门状告刘维李燕。
一告其贪赃枉法,粮仓里的新粮换陈粮,库房税银与账目出入极大。
二告李燕、刘维沆瀣一气,谋害赵宏远,以掩盖贪污事实。
余飞得到消息后,一方面把掌握的事实密报泰清帝,一方面火速带人赶来随州。
由于仵作水平不高,对赵宏远之死无法提出发对意见。
这让刘维有了喘息机会,不但做了一份假账,还把贪赃枉法的罪过推到赵宏远身上。
随后,一直病弱的赵太太垮了,派人到清河接赵思月回来——她怕赵思月没经过事,受不了打击,且对自己的身体抱了一线希望,便没把真相告诉赵思月。
两天前,赵太太撒手人寰,给赵思月这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留下了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烂摊子。
陈征口才极好,不到盏茶的功夫,就把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逻辑线极为清晰。
一行人重新回到后衙,途径灵棚时,听到了赵思月惨烈的哭声。
纪婵眼睛一酸,脚下又快了几分。
赵果就在灵棚外面,见司岂和纪婵同余飞等人一起,当下瞪大了双眼,问身边的婆子,“那人是谁?”
婆子看了眼余飞,“中间那位是巡抚大人了,其他的不认识。”
居然跟巡抚大人一起走!
赵果知道,自己看走眼了。
这时候,陈征朝他招了招手。
赵果麻溜地小跑过来,一掀袍子就要跪下。
陈征道:“不要多礼,我们马上就去验看赵大人的遗体,你知会赵姑娘一声,请她过来一趟。”
赵果拱了拱手,“小的这就过去。”
赵思月跪在垫子上,对着两块灵位哭得肝肠寸断。
赵果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一个说话机会,说道:“姑娘,巡抚大人去看老爷了,请你走一趟。”
小丫道:“姑娘这般伤心,哪里还管的了什么大人,赵管事去回一下吧,咱家姑娘去不了。”
赵果是陪着赵思月去清河的,回来后才从管家嘴里知道了赵宏远发生的一切,知道眼下什么是轻,什么是重。
他劝道:“姑娘,老爷走得不明不白,夫人一直在为此劳心费力,甚至搭上了性命,余大人也为此留在随州……”
赵思月的哭声顿时弱了几分。
她抬起手,使劲捂住嘴,眼泪无声地从眼里滑落,一刻不停,如同刚停的那场大雨。
赵果知道自己说动了赵思月,便给小丫使了个眼色。
小丫把赵思月扶了起来。
花园里的地窖很大,温度也低,就是光线差了些。
陈征点亮几盏儿臂粗的火烛,让人拿掉棺椁上的厚棉被,这才打开了棺盖。
地窖有一张放杂物的桌子。
衙役把杂物清掉。
纪婵和小马穿上防护衣,戴上口罩手套,一起把赵宏远的遗体抬了出来。
虽然被冰包围着,但尸体依然很臭。
余飞和陈征带了口罩,依然觉得受不了,一连“呕”了好几声。
司岂道:“余大人到地窖入口处等吧,这种味道你们受不了的。”
余飞忍了忍再忍,到底说道:“司大人见笑了,我们先去避一避。”
陈征如蒙大赦,朝司岂纪婵抱了抱拳,尾随而去。
两人刚到入口,由管事妈妈陪同的赵思月就到了。
管事妈妈把赵思月介绍给余飞。
赵思月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个三个头,“家父枉死,求巡抚大人昭雪!”
余飞叹了一声,弯腰扶她起来,说道:“起来吧,本官与你父亲相识多年,为他昭雪是本官的应有之义。”
赵思月站起身,擦了把眼泪,说道:“巡抚大人,民女要去看看家父家母。”
“去吧去吧。”余飞暂且不想过去,就给陈征使了个眼色。
陈征吸了口气,同赵思月过去了。
纪婵说道:“赵姑娘节哀。”
赵思月吓了一跳,抬起朦胧的泪眼,正要说话,司岂也开了口,“赵姑娘节哀,你放心,你父亲的死亡原因我们会查清楚的。”
“司公子?”赵思月又擦了把泪,惨笑一声,“多谢司大人。”
她的视线落在赵宏远青黑的脸上,面色又白了几分,身子摇晃了两下,稳住了,颤声问道:“躺着的真是我父亲吗?”
管事周妈妈捏着鼻子,勉强劝道:“姑娘看看也就罢了。老爷走的时间长了,人也走样了。”
纪婵道:“为了弄清赵大人的死因,纪某会剖开他的尸骨,不知赵姑娘意下如何?”
“你?”赵思月虽然伤心,但基本智商还在,“你不是女子吗?”
司岂道:“这是大理寺丞纪大人,是京城最好的仵作。”
赵思月的抽泣声断了一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瞪大了。
小丫吓得后退一步,满脸的惊慌失措。
纪婵柔声道:“你放心,我会尽量给你父亲恢复原样的,你也别愣着,去瞧瞧你母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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