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初疑惑的表情引来许砳砳含笑的目光。
许砳砳只是笑, 并没有说话,忽而他便高举双手,想要伸个懒腰。
他的左手又和原初的右手绑在一快, 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本就没有系牢的绷带被挣得快要松开了。
许砳砳的意识慢了半拍,他刚一惊, 原初就眼疾手快地狠狠抓住他的手。以原初的手劲, 许砳砳五指被抓得很紧,可是他半点都不觉得疼。
许砳砳身处妖界这个弱肉强食危机四伏的国度,而伤害他的权利却被留在了另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度里。
许砳砳垂着眸,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抓伤,即使被原初抓着手, 伤口既不疼也不流血。
许砳砳回握住原初的手, 再次高举双手。
他们站在山脊之上,目视远方, 九天河畔繁花似锦,目之所及绿意葱葱, 清风送来绿草清香。
原初的手是冰冰凉凉的,许砳砳手心里的温度也半点儿都无法温暖到他, 可或许是风景正好阳光正盛, 许砳砳反倒觉得原初冰凉的肌肤触感恰到好处。
许砳砳说:“回去吧, 我带你去其他地方逛逛。”
原初的金瞳与阳光辉映,隐隐藏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悸动,原初先是欲言又止,再是点了点头。
只是回程路上,原初忽然提出了“我来骑车”的要求。
许砳砳取笑道:“为什么,再说了, 你会骑车吗?”
让原初殿下骑着粉红淑女车在终南洞闲逛,这绝对是一道引万妖挤破头围观的七星级风景线。
许砳砳只是开玩笑,而原初并不知道开玩笑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如实回答道:“我坐在后面就比你矮了。”
原初的话让许砳砳一顿,这熟悉的对话让他的内心有些微妙的变化,他的本能反应走在理智前面,若无其事地问:“所以呢?”
原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我不喜欢。”
许砳砳忍俊不禁地笑笑,似乎是原初的回答取悦了他,他也不再深究下去了,抬脚踢了踢淑女车后轮那两个不合时宜的火箭筒脚架,说:“喏,你就站在这上面,在后面也能看得更高更远了。”
原初默许许砳砳的安排。
只是两人一坐一站,距离被拉远了,两手捆在一起的肢体接触自然是不行了。原初的双手搭在许砳砳肩膀上,当他的手指碰到许砳砳锁骨的瞬间,原初垂着眼眸,指腹像是被烫了一下,他又下意识地抬起手指。
许砳砳的体温以及细腻的肌肤触感,至今还是让原初有些无所适从。
撇开这个没来由的插曲,许砳砳一开始踩动单车就摇晃得厉害,然而原初依旧稳如泰山地站在淑女车的脚踏板上,本来他完全可以隐藏掉自己的重量,起码许砳砳的车子也不用骑得东摇西晃,但许砳砳不允许。
“你在质疑我骑淑女车的实力。”许砳砳如是说。
作为在现实世界里以骑小电动为耻的机车猛男,在异世界骑淑女车本来就是许砳砳的最低底线,他不允许自己还驼不了原初。
好在淑女车还是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原初低垂着眼眸看着许砳砳的背影,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在另一个世界过得不开心吧。”
许砳砳想了想,给出一个思考过后的回答:“应该不只是我一个人不开心吧。”
原初对这个回答感到很疑惑。
许砳砳想到了他在好梦镇闻到子午花的花香时,梦回初三那年,他因生病请假回家,意外撞见他的妈妈蹲在碎玻璃杯和一滩牛奶面前哭。
许砳砳直到这时才懂得,他爸妈这场离婚并不是临时起意,这一切早就有了征兆了。就像许砳砳那天午后请了病假,回到家却意外撞见妈妈蹲在厨房里哭。
牛奶撒了一地,覆水难收。
玻璃杯也被摔得稀巴烂,破杯难圆。
他那天的突然到来,只是中断了妈妈情绪崩溃的发泄。
她没有时间崩溃了,也不能再崩溃了,她对他嘘寒问暖,要带他去医院看病。
但在那天之前,许砳砳曾听到妈妈给爸爸打电话,挂电话之前,妈妈的声音柔软,极力掩盖疲惫:“今晚回家给我买一支玫瑰花吧。”
那天是什么节日吗?许砳砳经记不得了。
但是他记得,爸爸那晚是空手回来的,他忙于工作,分身乏术,他忙得忘了生活了,也顾不上生活了。
爸爸当晚没有买玫瑰花,在之后的很多个晚上也没有买,他可能是彻彻底底地忘记了这件事,又或者他从来没把一枝花放在心上。
妈妈也没再提,怕被爸爸嫌弃她矫情。
许砳砳想,那一支玫瑰花没有送到妈妈的手上,但玫瑰花茎的刺却永远留在妈妈心上了,每一个没有玫瑰花的夜晚,妈妈的心头就被带刺的花藤勒得更紧。
勒得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许砳砳当时并不懂,但是现在想通了,无论是打碎了奶牛,还是爸爸忘记买那支玫瑰花,都不算什么事,可是,生活不就是由这一杯热牛奶,或是一支几块钱的玫瑰花——被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幸福堆叠起来的吗?
热牛奶温热了手心。
鲜艳欲滴的玫瑰花为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一抹艳丽。
他的妈妈无论到了什么年纪,都有权利保持一颗温热的少女心。
至于他的爸爸,一直是家庭顶梁柱的爸爸,他日夜都忙于工作,生活容不下半刻喘息的间隙,每天只有开车回家的这段时间能够属于他自己。
许砳砳曾在某次下楼扔垃圾的时候,碰见他的爸爸开车停在家门口几米处,却迟迟没有下车回家,他就坐在车子里发呆,降下的车窗里飘出一缕缕白烟,车窗旁经扔了三只烟蒂,他难得在生活的重压下偷得片刻清闲,却因为许砳砳的突然出现而显得有些慌张。
他薅了薅头发,嗓子有些哑,忙不迭抓起一只黑着屏幕的手机,对着许砳砳扬了扬,顾不上燃尽的烟灰掉在腿上,他极力掩饰道:“我在等一个工作电话,你上去让你妈把饭菜热一下。”
许砳砳当时并没有多想。
直到现在才懂,原来他们都不容易。
许砳砳作为他们的孩子,他也是最有资格埋怨他们的人,可现在他觉得互相怨怼没有意思了。
说来好笑,姑妈提起他的爸爸远赴他乡,把许砳砳留在姑妈这里是为了不让许砳砳吃苦,他当时咬牙切齿地对姑妈说:“他自以为是地‘为我好’,但是他有考虑过我想要什么吗?我绝对不会变得我父母那样的人,我不会把‘抛弃累赘’说成得这么冠冕堂皇。”
当他们做出离婚的决定之后,许砳砳怨恨他们没有考虑他的感受。
当爸爸扔下了浑身是刺的“他”远赴他乡,许砳砳责怪父亲如同抛弃累赘一样丢下他。
姑妈当时说了:“等你站到你爸的位置上,你的想法可能就不一样了。”
许砳砳很不服。
可是,许砳砳进万耀殿时为了初初“好”,让初初留在原地等他是事实。如果时光再逆流,在不知道初初就是原初的情况下,哪怕是时间倒转了千千万万遍,许砳砳的每一次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许砳砳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微微侧头,对车后座的原初说:“你知道我在另一个世界的处世观吗?”
原初倾下身问:“是什么?”
许砳砳笑了笑,却卖着关子闭口不提了。
许砳砳骑着自行车回到焦土地与终南洞连接的绿化带时,碰到黑熊精正战战兢兢地挑着担子,明明是一只实力不弱的 b级凶灾大妖怪,只需达到超c 级的灾祸妖怪直接渡河也不在话下,而他却热衷于最为古朴的方式,挑着担子往返于九天河来给绿化带浇水。
黑熊精一如既往地背着竹篓,许砳砳知道,竹篓里驮着那只缝制着一颗鲜活心脏的粉红色猪布偶。
鉴于是猪精先背叛黑熊精的,又或者是看在黑熊精曾经给他十三号房送去不少柴火,许砳砳觉得猪精死得并不无辜。
许砳砳对黑熊精的印象还行,当下也忍不住想帮黑熊精一把。
他把自行车停在绿化带的过道上,同时挡住了黑熊精的去路。许砳砳能明显感觉到黑熊精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很可能下一秒就拔腿跑路。
许砳砳并没有想为难他,而是拉着原初走过去,对黑熊精道:“小树苗都是在哪领取的,我和原初不打个卡都说不过去了吧。”
“这……”
黑熊精和原初都同时看向许砳砳,前者震惊,后者茫然。
毕竟植树造林爱护环境也算好事,十分值得支持。
许砳砳含笑道:“最应该被抓来当苦力种树的,是小啾啾。”
虽然凤皇当时是为了救原初而死,但他是真正的纵火犯。
“再不济也该回来当个剪彩嘉宾吧。不过他现在回去当凤皇了,可能会很忙。”
黑熊精当然不敢点头附和“是是是,没错没错,最好让凤皇回来当宣传大使”,赶紧去挑了两棵长势最好的小树苗给许砳砳。
许砳砳接过手,把其中一棵递给原初,黑熊精鞍前马后,在最显眼的空地挖了两个靠近的小土坑。
说句实话,许砳砳和原初的植树体验比较差,小领导作风却学了个七七八八,挖坑填土一条龙,全由自以为眼力见儿十足的铁憨憨黑熊精一手包办了,许砳砳他们只负责把小树苗的树根填放在土坑里。
随后,黑熊精又拿来两块相对别致的小木牌,这两块木排是一对的,各自分开可以当成不规则艺术品,拼凑在一起时每一个接口都严丝合缝。
……
终南洞的其他妖怪邻居,此时还聚集在一号房听从不听先生的调遣。哪怕他们凑齐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监视原初和许砳砳,只敢依凭谛听与生俱来的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的天赋来当“监听”原初和许砳砳的位置。
由于许砳砳吩咐骆主任要“像往常一样”,为了打造出一个和许砳砳之前居住在终南洞一样的拟态环境,黑熊精才在这个固定时间点被派去浇水的。
黑熊精心里苦,但黑熊精不敢说。
等到不听先生确认许砳砳和原初经离开焦土地,聚在门外的妖怪邻居们都化作数道光奔赴战场,他们迫不及待地赶往绿化带现场,第一时间去围观原初的打卡留名。
两棵小树苗隔着两臂距离,它们的枝叶向外舒展,像是在冲着对方遥遥招手,而它们也约好了终有一天再度拥抱。
原初留名的小木牌上虽然只有寥寥数笔的原初二字,但是一股澎湃的强大妖力扑面而来,让众邻居折服,是真真正正的见字如面,妖力强大如终南洞邻居们,也抑制不住灵魂深处想原地下跪的原始本能。
骆主任激动地杵着拐杖道:“太好了嚯!太好了嚯嚯嚯!我们必须把这两棵树给围起来,我宣布这就是我们终南洞的镇村之宝嚯!”
牛嫂挽着牛哥的手臂,激动道:“砳砳先生一定是在帮我们!”
李公豹翻开了许砳砳的小木牌,唐四娘也兴趣盎然地凑过去围观,只见许砳砳的小木牌上写着——许砳砳到此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