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虽然四季分明,但因为海拔高,绿树成荫,夏日也不见得多热。不比邺都地处平原, 端午过后, 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薛氏命人将冰块从地窖中取出,分发给各处。
绣娘刚给韦姌量身做了几身素纱薄裙,阳月端来, 赞道:“这么薄这么好的料子, 奴婢以前都没有见过。”
韦姌正在练字, 闻言头也不抬地笑道:“那送给月娘好了。”
“使不得!这么精贵的料子, 哪里是奴婢可以穿的。”阳月把裙子收好, 又抱起肥嘟嘟的兔子,放在腿上抚摸着, “薛小姐可有一阵子没来了呢。”
韦姌的笔顿了下, 重新蘸取墨汁:“大概是王雪芝叫她不要跟我们走太近。没关系,上次母亲不是教训过王雪芝了吗?听说王雪芝能下床以后,一直都跟着薛姨娘学规矩, 还日日去母亲那里请安。等过一阵子, 薛锦宜也许就又来了。”
韦姌话音刚落,就听见秀致在外面说:“薛小姐,好久没见您了呢。”
“我……前阵子家里忙,给兔子送吃的来了。”薛锦宜一边说着,一边提着个小包进来。
阳月连忙站起来行礼,薛锦宜把兔子从她怀里抱过去,摸了摸它的耳朵:“小家伙,想我了没啊?”
兔子的嘴唇动了动,不怕生地吃起薛锦宜手里的萝卜来。
韦姌仍是坐在书桌后面写字,也没有主动跟薛锦宜打招呼,也没问她为何这么久没来,好像她们每日都见到一般自然。薛锦宜逗了兔子一会儿,主动把小包放在韦姌的桌上:“邺都应该比你家乡热吧?这是我家做的梅子,酸酸甜甜,可以解暑的。你拿冰镇了之后吃。”
韦姌看了那布包一眼,抬头对薛锦宜说:“谢谢。”
“不……不谢。我只是听高墉说你有些怕热,回家的时候叫我娘多做了些。”薛锦宜转过身去,别扭地扯着身上的绦带。她这个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从小到大更是难得听到别人对她说谢谢,竟然有些慌乱羞涩。
韦姌笑了笑,叫阳月先拿出一些用冰镇了,继续低头练字。等她练完一页字,把写好的纸张拿起来,吹了吹墨迹。萧铎写的字,雄浑刚健,遒劲有力,不愧是行军打战的人。她虽然更喜欢卫夫人那样的簪花小楷,但也乐得临摹这样浑然大气的笔锋,好像跟着这些字,就能看到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不知不觉,她练字的纸张已经有一小叠了,多少张,就代表他离家多久。前线传来的一直都是捷报,她知道他是后汉第一名将,肯定能够得胜归来的。
比起萧铎,她更担心在青州的魏国公夫妇。现在三路节度使叛乱,朝廷派兵镇压,大汉东路的消息已经全部被截断了,不断有难民涌到邺都这一带来。也不知道远在青州的他们怎么样了。
韦姌转了转手上的玉镯,无论如何,冯氏都给了她来汉境之后的第一份温暖,她一定要拜托顾慎之,打探到他们夫妻的消息。
“夫人……!”秀致在院外听了高墉的话后,马上跑来禀报韦姌,“青州的老夫人过来了!”
韦姌立刻站起来,走到秀致面前:“你说什么?”
“青州的魏国公夫人,您的母亲,来邺都了!马车就快到了,您要不要……”秀致话还没说完,韦姌已经提着裙摆奔了出去。秀致和阳月也不敢耽搁,连忙跟出去了。
薛锦宜愣了愣,青州那边的消息不是全都断了,魏国公夫人怎么来了?
韦姌一路跑到府门外,正看到夕照扶着冯氏下马车。冯氏裹着绛罗披风,抬头看了看萧府的门楣,果然气派。夕照说:“夫人,这萧府该有多大啊,奴婢看那围墙,一眼都望不到头呢。”
冯氏没说话,看见从门里奔出来的韦姌。
“小姌!”她激动地伸出手去,抱住韦姌。一段日子不见,这丫头竟生得越发美艳了。面庞白里透红,双眼澄澈明亮,一瞧便是被用心呵护的模样。看来萧铎待她不薄。
韦姌拉着冯氏说道:“母亲!您跟父亲还好吗?三路节度使叛乱发生之后,我一直很担心你们的安危。”
冯氏拍了拍她的手,叹道:“我们还好,但是毕竟在打战,时局有些乱。你父亲要坐镇青州,不能离弃那里的官员百姓,便把我迷晕了,偷偷送了出来。我正要去京城,路过邺都,便顺道来看看你。”
“母亲快进来。”韦姌搀着冯氏往府里走,又吩咐阳月和秀致帮夕照和青禾搬东西。青禾撞了撞夕照的肩膀,低语道:“看来传言是真的,那个巫女非但没被军使冷落,反而很受宠呢。你看看她刚才出来时的排场,还有身上穿的衣服。二小姐可怎么办呢?”
“二小姐不是去代州了么?只要她用些手段,军使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夕照宽慰青禾。
看到她们在窃窃私语,阳月推了推秀致,秀致便走过去说道:“两位姐姐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们说。我先领你们去住处安置吧。”
夕照笑道:“好,有劳这位妹妹了。”
……
韦姌带着冯氏一路走到花园,免不了要看见那处锁了的院子,冯氏不由地停下脚步:“小姌,这儿……”
“这是大姐曾经住过的院子。”韦姌也不瞒她,如实相告。
“惠儿,我的惠儿……”冯氏凄凄然地走过去,手颤抖地抚着门上的贴条,“小姌,我能进去看一看吗?”
周嘉惠嫁到萧家的那几年,过得并不好。萧铎一次都没有宠幸过她,更没踏入过她的院子。但这桩婚事本来就是为了挡先帝而强塞给萧家的,萧铎早就表明过态度。冯氏虽然心疼周嘉惠,也不能说什么。毕竟是周嘉惠没本事,得不到萧铎的宠爱,不像韦姌,嫁过来没有多长时间,已经把萧铎拿住了。
“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我先带母亲去见我婆婆。要征得她的同意才行。”韦姌耐心地解释道。
“好,我们先去见萧夫人。”冯氏心中沉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王雪芝正要去柴氏那里请安,看到韦姌和冯氏,不由地问身边的回香:“那是谁?”
“好像是青州的魏国公夫人。”回香努力想了片刻,才记起来。
王雪芝又看了看那处封了的院子,是周嘉惠曾经住过的地方。周嘉惠已经死了,但还有个周嘉敏。对于魏国公夫人来说,韦姌只是一个养女,周嘉敏可是亲生女儿。周嘉敏若是回来抢萧铎,可就有热闹瞧了。
王雪芝这段日子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栽在韦姌的手上。后来她给胡明雅写信诉苦,胡明雅给她回了封信,言简意赅地告诉她,韦姌比她看得清形势。在萧家的后宅,柴氏就是绝对的权力者。谁不讨柴氏的欢心,那么在萧家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薛氏和韦姌,都深谙这个道理。王雪芝毕竟是世家养出来的大小姐,有些事稍稍点拨就明白了。
“走吧,我们去母亲那儿请安。”王雪芝冷哼了声,昂着头往柴氏那里去了。
***
北方大地的夜晚,繁星满天。星辰凝聚成一道银练,一直延伸至平原的尽头,仿佛天在野。萧铎躺在板车上,头枕着双臂,找天空中最亮的那颗。共此星辰,天涯咫尺。
以前他出征在外,最多挂念母亲。可现在,心里头又多了一个挂念的人。
他在家中的时候,觉得那些细心熨烫的衣袍,随手可得的茶水糕点,每日整齐摆放的书籍,不过都是些寻常小事。可如今不过与她分开数月,这些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都变成了相思的缘由。她之于他,已经成为了一种埋入骨子里的习惯。
“军使,您在这里。”章德威找过来,面露难色。
萧铎转过头看着他:“何事?有话直说。不要婆婆妈妈的。”
“您……要不要去看看二小姐?她白日里帮着军医给将士们熬煮去暑的汤药时,晕了过去。她让属下不要告诉您,可是……”章德威欲言又止。
萧铎坐起来,皱着眉头问道:“严重吗?她何必做这些?”
“她觉得自己先前失言,惹了您不高兴,所以您要将她赶走。她也想为您分忧,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军医刚刚去看过了,说她之前长途跋涉来代州,可能一路上就没有休息好,加上近来思虑甚重,晒了太阳,体力不支就晕倒了。恐怕得好好休养一阵子。军使,要不您去看看吧?”
萧铎跳下板车,往周嘉敏的帐子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着章德威:“我的帅账,以后不要再随便放人进去了,知道么?”
章德威愣了一下,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周嘉敏的帐子离萧铎的很近,里头亮着暖黄的烛光。这军营里也没个女人,军医为了避嫌,不敢留在帐中照顾。萧铎走到床边,见周嘉敏陷在枕头里,秀眉轻蹙,额上冒汗,便将帕子放在铜盆里拧了水,轻放在她的额上。
这么些天没见,好像是瘦了些。
在他年少的时候,愿望是得一人携手白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家有口热饭吃,有人嘘寒问暖。他和妻子互相关心,共分悲喜,孩子成群。后来他明白,他所期望的那个人,并不是周嘉敏,他所要的平凡亦不是她的梦想。所以他开始艰难地往上爬,想要有一天能够与她相配。
他活到现在,成为如今的萧铎,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他很清楚,他的将来再不会为了她。但他可以不再爱她,却不能对她视而不见。她曾救过他,等同于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茂先。”周嘉敏微微睁开眼睛,要坐起来,萧铎按住她:“别动,军医交代你好好休息。”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的。”周嘉敏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其实这次回来,我是想回到父亲母亲身边尽尽孝道。可是刚一回到家,就收到了邺都那边求救的信函,父亲便让我跟着霍元霍甲一道来代州了。我想那个时候,父亲就知道青州可能要陷入战乱,所以让我提前从泥沼里脱身。说实话,多年未见你,见到的时候,犹如老友重逢般欢喜。”
萧铎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般心平气和的样子:“我很高兴,你能安然回来。”
周嘉敏笑了笑,随即又严肃地说:“茂先,我不想这么快离开。这次到代州来,眼见将士们保家卫国,流血牺牲,我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回到后方享受太平。我身为大汉子民,将门之后,也应当贡献自己一份微薄的力量。你让我留下来帮忙,哪怕是做做饭,熬点草药,帮受伤的士兵包扎伤口,我心里都舒服些。行吗?”
萧铎看到她满脸真诚,到底说不出拒绝的话,只道:“你量力而行吧。”
周嘉敏原本有些紧张的神情,因他这句话而彻底放松下来。她笑道:“好。天色晚了,明日都莫可能还要攻城,你快回去休息吧。我睡一觉就没事了。”
萧铎应声,走出周嘉敏的帐子,又回头看了一眼,帐中的灯火熄灭了。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跟她相处,比之前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