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倾寒小时候被绑架是家常便饭的事。
这一句并不是玩笑, 而是一种相当悲剧的现实写照。
早年穆倾寒还姓着殷的时候,父母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女儿, 珍而重之,却也按捺不住炫耀的心态。
头一回做父母的人想不到那么多的后果, 只是出于本能一般, 希望自己的女儿被更多人看见并欣赏夸赞。
只是大小姐年幼体弱,殷家父母也已无法再继续生育。
家里一堆七拐八绕的亲戚子侄, 盯着那位脆弱的大小姐, 恨不得她下一秒就原地去世。
很难说那些绑架这位大小姐的人里,全都仅仅为了从她那有钱的父母手里讹一笔钱。
不过这背后的事自有警察和她的父母去调查处理, 穆倾寒心下虽有警惕, 但也并不是很清楚全部的真相。
只是被绑架的次数多了,她也就总结出了几分经验,就连慌乱也随之淡去了不少。
那总归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因此穆倾寒从来都将那些记忆压在脑海深处, 如无必要, 也不会特地去翻出来。
但关于洛夕萤的那些记忆, 却不是她刻意去遗忘, 而是早已被关上了那一扇门, 并且贴上了封条,成为一桩伤心痛苦的往事, 被大脑自然而然地压在了意识的最深处。
若不是再次见到了那个人,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那时候发生的事。
穆倾寒跟洛夕萤第一次见面当然不是在剧组。
而是在更年幼、更偏僻、更危险的地方。
那时候穆倾寒十岁出头的年纪,晚上放学回家时, 不过多等了片刻司机,便被人在监控死角捂住嘴拖走了。
原本她以为这又是一次绑架,正想着父母多久能够发现把自己救回去。
但当她从昏迷中苏醒,再次睁开眼时,却在身下一刻未歇的颠簸中产生了更多的不安。
她艰难地从躺着的地方爬起来,左右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类似货车车厢的地方。
车厢是密闭的,只有老旧的边角处的破损才留下一点缝隙,缝隙里透出的一点光,驱散了无边的黑暗,才能供人勉强视物。
不算宽敞的车厢里容纳不下几个成年人,但塞进几个年幼的孩子还绰绰有余。
除了穆倾寒以外,那里面还有别的孩子,有男有女,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大,甚至更小。
那些孩子大多也仍然陷入沉睡之中,只有穆倾寒醒了过来。
满心的惶然比知道自己被绑架的时候更甚,因为她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又将前往哪里。
更不必说从头都没有露面的“绑匪”,她连一点明确的希望都看不到。
惊慌失措的孩子没有余力去思考更多的可能性。
直到躺在另一边角落的孩子揉着额头清醒过来,慢慢起身,靠在车厢上,随即自然而然地看过来一眼。
车厢里光线昏暗,只能勉强辨认出人的轮廓。
坐起来的那个大约是个女孩子,看身形比穆倾寒还年幼一些。
女孩儿显然不是像穆倾寒这样的大小姐,一身宽松破旧的衣裳,袖口处还有个明显的破洞。
她的头发只到肩头,一些碎发被汗液黏在脸侧,看起来像是刚刚睡醒似的,她望着前方轻喘着气,有些明显的意外。
但她的慌乱却没有持续超过两秒。
穆倾寒与她对上视线,不由一愣,但不知是不是被对方的冷静淡然所感染到了,原本忐忑狂跳的心脏慢慢恢复了平稳。
——这才是穆倾寒与洛夕萤真正见到的第一面。
当然那时候穆倾寒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甚至直到她们分别,她也不知道“洛夕萤”这个名字。
穆倾寒最初叫的是“姐姐”。
那个“姐姐”年纪不大,身形更是瘦弱,却有着同龄人难以企及的镇定与心智。
跟她一起被抓来的还有她的几个同伴——据说是生活在一个街区的流浪孤儿们。
穆倾寒这个大小姐与他们格格不入。
这一次并不是绑架,至少与过去的绑架性质完全不同。
绑走他们的是一群人|贩|子,专门在全国各处流窜,每到一处拐走几个孩子,便直接赶往下一处。
他们才不管孩子的家长有多焦急伤心,又或者有多少令人垂涎的身家,只是自顾自地按照自己的产业链将孩子拐走,女孩子大多卖进偏远山区做童养媳,男孩子则卖给那些没有孩子的人家。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做一次“生意”的距离甚至要跨越大半个国家。
在技术先进的现代社会里,依然有不少连公路都没有的偏僻村落,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还承袭着数百乃至数千年的陋习,一旦踏进就再难以找到出来的路。
更何况那时候通讯还远没有后来发达,孩子们年幼,惊慌之下记不住事,若是被拐,就再难以找回了。
洛夕萤最先冷静下来,也带着一群相继苏醒的孩子们也慢慢从慌乱中平复过来。
没人希望流落到那些连地名都没有的山区里去,但除了穆倾寒这个大小姐以外,其他人大多都是路边的孤儿。
而穆倾寒的父母或许会以为她是又被绑架了,便反被带偏了关注点,难以及时救她回去。
既然没有人能来救他们,他们也只能选择自救了。
那时货车还没出市区,大约是怕白日里查得严,那群人|贩|子甚至没敢在白日出城,而是折转到一个偏僻角落的废弃仓库暂时歇脚。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那个人群中最瘦弱的女孩子却最冷静,也最聪明,她对那一带的地形有些出人意料的熟悉。
趁着那群人|贩|子吃饭打盹的时候,几个孩子已经商量好了逃跑的计划。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等他们开始行动,外面便传来的喧嚣吵闹的声音。
一开始是骂骂咧咧的争吵,而后那陌生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夹杂着不知道哪地的方言。
随后推搡、重物落地的声音也陆续响起,外面守门的人像是打起来了。
被关在屋子里的孩子们也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原本还未完全从恐惧中脱身的孩子们又开始发抖。
前面的孩子惊恐的后退,想要躲到杂物的后面藏起来。
站在她后面的穆倾寒猝不及防地被撞到,险些栽倒下去。
旁边的洛夕萤一伸手,就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别乱跑。”这是洛夕萤单独对穆倾寒说的第一句话。
也就是在那刹那的事,废弃仓库的大门被猛得撞开,外面的人涌进来。
那是一群神情癫狂的男人女人们,手上举着菜刀,刀刃上还染着血。
他们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像是年轻的父母,然而他们的行为却并不温和。
这是一群疯子。
人贩子被砍到在地,还有一些远远地还能看见捂着胳膊逃跑的背影。
然而那群疯子们却不肯就此罢手,冲进了仓库,眼中见到移动的活物便控制不住下手的冲动。
原本因为惊喜而忍不住想要上前的孩子们顿时又惊恐地缩成一团,一个个抖成了筛子。
仓库四处封闭,退无可退。
待到一群人进门,穆倾寒只觉得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一紧,她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
旁边年幼的女孩子脸色微变了变,左右扫了两眼,咬着牙举起旁边地上的碎砖石,往挡在门口的人身上砸去。
穆倾寒很快反应过来,抑制着颤抖的手,也跟着胡乱捡起地上的东西往堵在门口的人砸过去。
一个人被砸中了眼,正弯着身子捂着脸哀嚎。
穆倾寒只听到旁边的人喊了一声“快跑”,随即她便感觉手腕上又一紧,洛夕萤拖着她往门外跑去。
原本守在外面的人贩子要么倒地不起,要么早已逃得无影无踪,除了那群疯子挡路的地方外,她们的前路畅通无阻。
她们本该趁机一路跑出去,逃回到有人烟的地方。
然而那片仓库地处偏僻,周围弯弯绕绕,要回到市区边界也要跑上许久。
后面的疯子穷追不舍,前面逃跑的人|贩|子却也找来了同伴。
前后夹击,她们无处可逃,只能随意钻进一个废弃的空房里,然后趁着那些人没注意,紧闭上大门,坐在门后捂着嘴慢慢等待外面的人从门口离开。
幸运的是,那些人并没有发现她们。
穆倾寒对那个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那段时光无比的漫长,又无比的遥远。
她们从白天一直枯坐到夜里,一开始动也不敢动。
后来不知是她先哭了出来,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旁边的人手上一片冰凉,但握过她的手的时候却仿佛波涛浪涌中的一块浮木。
年幼的穆倾寒抓着身边人的手,就怎么也不肯再放开。
外面的声响还没歇,她们隐约听明白了一些前因后果。
人|贩|子坏事做得多了,便也遭到了报应。
原本被他们拐走的孩子当中,有些父母再不能生育,亦或爱孩子入骨,孩子没了便是天塌了。
报警无果,旁人都劝他们接受现实,然而他们自己仍然还是放不下。
那么多人当中,总有些神通广大的,阴差阳错也再度发现了那些拐走自己孩子的凶手。
那些父母是一路尾随过来要砍人|贩|子报仇的。
不过这些失去孩子的父母经受长年累月的折磨,又花费大量心思追踪人|贩|子,早已陷入偏激,甚至失去理智。
找不到孩子,一言不合,满脑子就剩下愤怒与绝望。
冲动暴怒之下,他们的首要目标虽是那些害得他们失去孩子的凶手,但当他们再看到或许可以获救的其他孩子们,却反而也生出些迁怒的心思。
凭什么我的孩子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凭什么别人的孩子在遭遇这样的事之后,还能再回到他们父母身边呢?
他们想不到更多,只会将自己的怨气发泄在自己所看到的无辜者身上。
最后反而是被追得无路可退的人|贩|子承受不住,报了警。
但在警察到来之前,他们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要苦熬过去。
那时候夜幕已经悄然降临,两个躲在门后的孩子们听清了前因后果,等到外面声响远去,她们也仍然不敢轻易跨出那个大门。
洛夕萤是理智使然,做出了最冷静合理的判断,虽然恐惧惊慌难以避免,但理性与冷静尚在。
年幼的穆倾寒却只有用力握着身边那个更年幼的女孩子的手的时候,才能感到一丝丝心安。
她听到同行的同伴叫洛夕萤“萤姐”,她分不出什么字,便也跟着叫一声“姐姐”。
穆倾寒一声小过一声地叫着姐姐,旁边的人也一声接一声地答。
她像是清楚穆倾寒的恐惧,因而纵容地宽慰着她。
这也是穆倾寒会叫“姐姐”的原因。
虽然彼时洛夕萤外表看起来更为年幼,但那一份沉稳却是成人都难以企及的。
穆倾寒的心好像就是在那时候慢慢定了下去,但身边的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好像是在寒冷的深夜里,她们隐约听见外面有警笛的声音远远传来。
外面打斗吵闹的喧嚣皆已平复下来,又恢复到了深夜该有的沉寂之中。
两个孩子唯恐自己躲在暗处再度被能把他们带出去的大人抛下,因而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偷看了一眼,确定外面已经没有人的时候,她们才慢慢踏出了那个空荡荡的破旧房间。
刚出了门,穆倾寒就已经腿软得走不动路了,她扶着门框,连动一下都困难。
更年幼的那个看着她无奈地笑了一下,随即在她面前弯下了腰。
穆倾寒在她的示意下爬到她的背上,洛夕萤起身的时候身形摇晃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背着她一点点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慢慢走去。
那一夜的月光很亮,又或许只是她看得专注。
熟悉夜视的眼睛垂下去,目光只停留在背着自己的女孩子的肩颈侧脸上。
女孩儿的衣服料子说不上好,趴上去的时候,脸上的皮肤也被蹭得有些疼。
但那点疼痛在极度的恐慌与疲惫之下已是微不可查,反倒叫人在无形之中生出些心安来。
穆倾寒的意识有些模糊起来,强撑着的精神有些熬不住。
她的头一下一下点着,目光所及之处也只剩下颈侧一小块皮肤。
恍惚之间,穆倾寒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蝴蝶,却不知道是眼中所见,还是被自己紧握在手里。
她下意识伸出了手,却只碰到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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