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雷雨,令村口那条小河汹涌得如同决堤的江。
水势湍急,水流混浊,一眼看去黑浪滚滚,平日里安静得像个小媳妇,此刻这条河就如同跟暴雨倾盆的天连成了一块儿。
不知幸还是不幸,黄大毛刚刚就是被从这条河里给捞起来的。
说他幸运,因为只差那么片刻工夫,他险些就被上游直冲而下的泥浆水卷走。
河水直通俞澜江,若当时没能及时把他捞上来,他今日只怕尸骨无存。
说他不幸,虽然被人及时从汹涌的水流里拖上了岸,但上岸时,人已经没气了。
此时他安静躺在自家床上,脸色煞白,肚子鼓胀。
村里赤脚大夫抽出垫在他鼻子下的镜子看了半天,唉声叹气直摇头。
住在河边的孩子都是凫水的好手,平时潜水摸鱼就像是鸡窝里掏蛋,谁也没想到刘家村的孩子竟会在自家村口的河里被淹死。黄大毛的娘更不愿信,扑在他身上哭得死去火来,一口一声大毛你睁眼看看,可大毛就是醒不过来。
林宝珠跟着人群一瘸一拐走到黄家的时候,正看到两个熟人一路被人连打带骂,在黄家大门前哭哭啼啼跪了下去。
挨打的是阿炳和二胖,打的人是他俩各自的爹,骂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的是村长刘顺。
零零碎碎的骂声中,勉强拼凑出黄家这场悲剧发生的缘由。
黄大毛,瘦条阿炳,周家二胖,三个十岁上下的娃,人小鬼大,精力旺盛,是村里出了名的狗也嫌。平时没少惹事生非,但念着年纪还小,没谁会去认真管教,就这样任由他们各处调皮四下捣蛋,终于有一天,捣蛋踢到了铜铁板。
就在昨晚上,也不知道他们中了什么邪,半夜三更约好了偷偷出门,去草场那儿看什么黄大仙。结果黄大仙没看着,倒是被什么给吓到了,惊慌失措各自跑回了家,却没想到中途黄大毛中途跌了一跤之后,竟一直都没回去,还掉河里去了。
这事原本阿炳和二胖回家后一直瞒着,直到听见大毛出了事才战战兢兢跟父母说出,气得两家父母一路又打又骂,不顾风大雨大,同村长一起硬押着他俩到大毛家赔罪来了。
然,事已至此,打骂赔罪又能有什么用?
只换来大毛娘更悲切的哭泣,于是,落在阿炳和二胖背上的藤条抽得便也更狠了。
就此屋里屋外一片哭声震天,此起彼伏的悲哭声中,忽见一道瘦小的人影一摇一晃挤过人群,一路径直走向停放着黄大毛尸身的那间屋子,随后在四周人纷纷不解的目光中握了握拳,狠狠一下往黄大毛胸口上捶了过去:“走开!你们给我走开!”
拳拳到肉。
连着数声闷响,大毛娘终于反应了过来,惊跳着起身一把压住那双再次捶向自己儿子的拳头:“林小疯子!你做什么!你发什么疯!!”
随后扬手一巴掌扇向林宝珠的脸。
林宝珠却不退也不避,只用力将拳头从大毛娘手里抽出,再次往黄大毛胸口捶了过去。
“你疯啦?!”大毛娘怒极尖叫。
边上大毛爹也立即冲上前用力抓住林宝珠的胳膊,却没想到这个瘦瘦小小腿脚还不便的小姑娘,力气竟然这么大,纵然两个大人这么用力按着,她竟仍能把手抽出桎梏,继续不管不顾往黄大毛身上捶。
遂令更多人不自禁往屋里涌。
一片混乱中,阿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跃而起推开身旁按着他肩膀的爹,冲进里屋对着林宝珠用力一指:“是她!就是她!我总看到她每天天不亮在那儿晃,疑心她是要偷东西,可她说是在看黄大仙。她说黄大仙生的跟仙女一样,满月时候拜它有求必应,所以我们三个才约好了一道去的!谁知道她是在骗我们!哪儿有什么黄大仙!这个小疯婆子!要不是她,大毛就不会死!指不定她跟那个女鬼就是一伙儿的!”
什么黄大仙?什么女鬼?
众人显然对阿炳这番孩子气的话并没当真。无非是给自己调皮找的借口而已,倒是林家这个小姑娘,以往总是一口一个小疯子的叫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疯起来竟是这么可怕。
当即一拥而上,在林宝珠又一次捶向黄大毛的时候,他们七手八脚把这小姑娘抓得死紧。
随后骂骂咧咧把她从屋里拖了出去。
一路上她手伸得长长,用力指着黄大毛的方向,嘴里依旧不停地在反复低吼:“走开!都给我走开!你们这些坏东西!走开!”166小说
再又对着周围那些押解她的人认真乞求:“叔叔婶婶,放开我,大毛身上有坏东西,我要把它们打走。”
直到她被拖出很远,还能隐隐绰绰听见那些疯话一个劲从她嘴里说出。
虽说荒诞可笑,但因着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小孩,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似的寒。
一度令屋里人全都发了呆,突然床上咳咳一阵喘,兀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紧跟着哇地声干呕,大毛娘吃惊回头,便见原以为已成了一具尸体的黄大毛忽然骨碌下翻过身,张开嘴朝地上直直吐出一大口水来。
林宝珠被人扔在离黄大毛家十来丈丈远的街上。
原本爬起来后想继续往黄家过去,但不知怎的步子顿了顿,随后朝黄家大门处比划了下拳头,转过身拖着胀痛的腿往回家方向蹒跚而去。
随身带来的伞早已不知所踪,她全身很快被雨淋得湿透。
初冬的风吹得她一阵发抖,回过神用力打了个喷嚏,她搓了搓手臂用力往前跳了两下:“蹦蹦跳,热哄哄,蹦蹦跳,不怕冻……”
边唱边觉着头顶的雨忽然变小了。
她抬起头看到一把油布伞。
伞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伞面挡着她的身体,遮住了伞外哗哗的雨,她张了张嘴,扭头看向身后。
身后是道黑色人影。
瘦瘦高高的个子,黑色衣裳黑色的伞,让他在混沌的天色里像道不太真实的魂。
同他那张辨别不清的面目一样。
“谢谢叔叔。”快到家时林宝珠回过头终于对身后那人道了声谢。
那人似乎怔了怔:“你叫我什么?”
“谢谢叔叔。”
林宝珠重复了一遍。
心里惦记着卧病在床的林大疯子,她说完后便丢下那一脸错愕的男人,一瘸一拐往伞外冲了出去。
前些天她就留意到了这个男人,总穿着一身黑衣,年纪不老,但一头银发。
她想起在镇上医馆里见过的白驳风病人,就是这个样子,年纪小小已是满头白发,周围人躲得远远惟恐被传染,她那时也是只远远见过一次,很稀罕的发色,没等多看几眼,就被林大疯子匆匆拉走了。
这人不是本地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来,林宝珠最近总会莫名碰到他。
每次碰到时他都离得很远,所以林宝珠总也看不清他的脸。
这回是离得最近的一次,但雨幕模糊了视野。
匆匆一瞥,依旧没有看清他的模样,林宝珠便凭着对方高高的个子,称了一声叔叔。
进屋后再往窗外看时,那位黑衣叔叔已不见了。
雨先前小了些,这会儿又大了,厚厚的雨幕如同林宝珠这些天来一直没能看清的未来。
正自看得出神,身后响起连绵的咳嗽声,以及林大疯子咳嗽间隙怒冲冲的话音:“你这死丫头,雨那么大,不声不响又死到哪里去了?”
林宝珠沉默了片刻,擦擦头上的水:“娘,要不然,雨停了后我们搬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