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8 章 番外三 引龙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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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我修成人形的第三百年,素和对我说,该是带你出去走走的时候了。

我问他,什么叫走?

他用他那双三百年来从未看过我的眼睛朝我望了一眼,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喜欢看这和尚叹气的样子,好像佛指间柳絮从我脸上拂过时的感觉,所以我重新把身体团做一团,在他脚下滚来滚去。

于是他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好听得令人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那至少把衣裳穿上好么,梵天珠?”

“什么是衣裳?”

“同我身上所着的一样。”

“不穿。”

任性着,一如既往,听他轻轻地叹气,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便是亘古。

所以也从未想过它亦是会匆匆结束,如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在不知不觉中匆匆流逝,在不知不觉中戛然而止。

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自己被素和从金池里带出那天,第一次睁开眼时的感觉。

那一天,懵懂醒来,突然好像整个世界的颜色一瞬间都撞进了眼里。

让人措手不及,也让人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所以在第一眼见到灵霄殿时,我觉得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有些让人措手不及,有些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在那一片片隐现在浮云背后的雕梁画栋间,闪烁得令我睁不开眼。

于是我只能小心地扯着素和的衣角,小心地按着他的步伐在周围那些层层叠叠的身影间走着。

他们都是素和要带我去见的神。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穿得如同周围的宫闱楼台一般闪耀得令人睁不开眼帘的神。

他们在我走近的一刹那分散了开来,好似我是一股吹入云层的风,吹得他们分离开来然后又在不远的地方默默聚拢,并以一种有些复杂的目光看着我。然后环佩叮当,他们卷着五色的水袖提着轻软的云锦彼此耳鬓厮磨,交头接耳,用着一种低却足够令我听见的声音,面朝着我的方向轻轻说着:

“她是谁?”

“既是守珠罗汉素和甄带来的,那必然是梵天珠了……”

“她怎的不穿衣裳?”

“脱胎未全,灵性未足,尚野。”

“确实,尚野……”

“却怎的能就这样去见西王母……”

“呵呵,好一颗□□的梵天珠……”

那刻我忽然感觉到,原来世上除了素和以外,我是不可以在任何人或者神面前赤身裸体的。即便那叫做衣裳的东西扎得我浑身刺痛。

那些神看着我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一件肮脏的东西,肮脏得叫我无地自容。

于是原本的欢乐和好奇变成了一种无处遁形的惶恐。我惶恐不安,却又无处躲避,只能收敛了举动在素和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用他长长的袈裟遮蔽着我的身体,以阻挡那些刀尖般锐利的目光……

所幸,后来不多会儿,他们便不再用那些目光看着我,因为他们有了更能吸引住他们的东西。当他们忽然间将所有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随后朝着花园内匆匆而去时,我听见他们窃窃私语道:

“……咦,你们看到了么?清慈大人在跟冥王大人下棋……”

“什么?是天庭第一美人清慈大人?”

“除了他还会是谁……”

“……唉,我的清慈大人……他竟真的来了么?”

嘀嘀咕咕,蜂拥而散。而素和亦领着我朝那方向走了过去。

他说,来,我带你去见见天庭的琴师清慈。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清慈。

他们说,他是一只在盘古开天辟地后,自女娲石中所孵化而出的青凤。

但当我透过素和的衣角在瑶池边的长廊内窥见他时,实在很难将那端坐在梨花树下,有着张温婉如梨花般干净娟秀面孔的男人,同印象中那只巨大的、烙刻在石壁或石柱上的飞鸟联系在一起。

那明明是个素雅得仿佛一杯清茶似的人,怎会是一只长满了羽毛的鸟。

也莫怪那些神女一听见他的名字便纷沓而至,聚集在此地如翩翩彩蝶般在他身旁忽闪而过,随后躲在树后,藏在柱旁,有意无意地露出一角薄得仿佛雾气般的衣带,以期他能在沉思的间隙抬头朝自己望过来。

但他始终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棋盘,直至他对面那一身玄衣的男子朝着我的方向对他轻轻说了句什么,他才抬起头,将他那双细长的眼眸朝我望了过来。

随后由上而下,从我的脸移到我勉强用素和的袈裟所遮挡着的腿,那样看了片刻,便淡淡一笑复又将目光重新转向棋盘,捻棋朝内放下一子。然后对着面前那男人道:

“人说,梵天珠是佛祖在开天辟地之时为了均衡天地,度化众生,于是舍生所化的万朵金莲在灵山吸取天地精气凝结而成。却怎的现今竟会修成了这副模样?不似普渡众生的慈悲之佛,倒似颠倒众生的妖。”

话音不大,却足以令我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我听见了四周低低的窃笑声,笑得令我脸烫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也由此一股怒火自心头油然而起。

无穷无尽的愤怒,在我这么些年来如死水般安静的胸腔内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因而没有依素和的嘱咐随着他继续朝前走,我推开他夺路逃了出去,于是周围那些目光再次集中在了我身上,那些最初充满着玩味的目光,瞬间变成了一把把如刀子般的利刃,一寸寸凌迟在我身上,逼得我推开那些试图来阻止我的侍卫和天将,纵身在那金碧辉煌的高楼台边一跃而下,朝它脚下那一片被云雾所遮绕着的地方跳了过去。

二.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地方叫瑶池。

瑶池不是池,它没有水,亦没有如须弥山金池内那一片片摇曳的睡莲。它是西王母圈养世间一切珍奇异兽和花木的地方。

我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地方,也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地方。可怕是因为这里没有一条绝对的路,每一条路面很快就被慢慢移动的花木给改变了,有时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不动,当眨了下眼时,眼前的一切已面目全非。

所以我在那地方迷了路。

护林神兽不停地追杀我,它长着鹰面和兽身,在我还迷转在眼前一片奇异景色的时候,突然间从天而降,刀子似的利爪挥向我,仿佛恨不能将我撕成碎片。

那瞬我不知我该怎么办。

素和说,天界的一切我都是碰不得的,一旦碰坏,便是罪孽,瞥如曾经那位被佛祖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之久的斗战胜佛。

可既然是佛为什么还会被佛祖所镇压?我不解,素和亦未曾回答。

因而那一刻,面对如此一头巨大而凶暴的神兽,我只能掉头就跑,尽着自己一切力量往着所有可行的路面上奔跑。四周异兽因此被惊得纷飞而起,在我身旁扑腾着,跳跃着,尖叫着……于是令那神兽追得我更加紧迫,甚至引来了守池的英招。

那是一头比护林兽更为庞大的猛兽。

还未出现时,我就已经闻到了一股巨大冰冷的萧杀之气。之后,我听见了一种低沉的呼吸声,从一片繁茂艳丽的花丛后传递过来,一层层,像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我的脚步。

我想立即掉头逃开,但两条腿胶着了般一步也无法挪动。“素和!”于是我大叫起来,朝着那早已在周围茂密的花木和浓密的云层里消失的楼台方向大声尖叫。

但没人应我,只有不远处那片密林间嗤的一声轻响,随后我看到了一道庞大得几乎将整片密林完全遮挡住的黑色身影,它从那里头慢慢踱了出来,慢慢朝我看了一眼。

“英招来了!英招来了!英招来了!”那时周围顷刻一片喧哗。

仿若受到了极度惊吓般,那些奇珍异兽们纷纷从林中直窜而出,朝着我身后方向慌不择路地逃去。我看到周围那些原本艳丽无比的花木顷刻间枯萎了,因那巨大的野兽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萧杀之气,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在用它那双磷火般的眼睛审视着我。随后在我呼吸渐渐变得急迫时,头突然朝下微微一低,霍地抖开背后的翅膀猛一纵身朝我飞扑了过来!

那瞬我以为它所扑的目标是我。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尖锐的爪子贴着我皮肤,从我身侧一瞬划过时的冰冷,所以素和的关照和警告亦在顷刻间从我脑里消失得干干净净。我扬起手朝它挥了过去,在它迎面而来那副巨大的身体靠近的一刹那,我用手指朝着它当空结了个印。

但那同时我却发觉,原来它的真是目的却是在我身后。

当我手中挥出的佛印敲打在它身上的一刹,我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发出低低一声吼,随后那英招身子一侧翻到在了地上,遂抬头朝我一声怒吼,挥爪便朝我抓了过来。

我想我激怒到它了。

而我根本无处躲避,因为它的翅膀早已锁住了我唯一的退路,唯有硬着头皮迎向它那只利爪,这时却听身后突兀一声弦响。

极好听的声音,仿佛一丝细细的风从莲花瓣上最轻柔地拂过。

随后一只修长的手从我身后轻柔地伸了过来,轻柔地在那愤怒的英招利爪上轻轻一掸。那英招立时收敛了身形,如同人一般从地上立了起来。

站立而起的英招有两个我那么高,却又如此卑微而恭顺地朝着我身后的那人垂下了头。

“你走吧。”那人在我身后道。

声音如弦音般悦耳。于是英招仰头一声长啸,哗地抖开翅膀飞上了云霄。

直至它身影在云层中消失不见,我听见他又道:

“你就是梵天珠么?”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慌忙用手挡住了我的身体。

然后涨红了脸迅速朝后退了一步。因为他是清慈。

那个众神们口中的天界第一美人,亦是那个令我在众神面前被讥笑得抬不起头的人。

这样近的距离看来,他更是美,美得令我不敢抬头看他那双望着我的眼睛。

却在一阵慌乱和余怒未消的束手无措中见他将手伸向了我。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正要避开,却在转身那一瞬在他身后看到了一双碧绿的眼睛。闪闪烁烁,如同这世间最漂亮的翡翠,在一片密集的树丛间隐现着,晶莹剔透,静若止水般望着我。

这令我不由朝它伸了伸手,它却立即掉头离开,只留一片长尾在幽黑的树丛间扫出一片银白的光华,那刻我看清了它的样子,我想那应该是一头狐狸,一头九尾的白狐。

“那英招要袭击的其实并非是你,而是这头狐。”回头循着我视线的方向望去,清慈对我道。

“它为什么要袭击那狐狸?”我不由得脱口问道。

他闻言微微一笑,掠开长袍在我边上的石座前坐了下来,朝我轻瞥一眼:“你终于肯说话了么,梵天珠。”

我脸再次一红。

垂下头没有吭声,见状,他反手在膝前一抹,一把漆黑色的七弦琴便出现在了他那五支修长的手指下。“你爱听琴么,梵天珠?”随后他又问我。

我依旧不答。

他便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望着我笑了笑,随后将那琴轻轻拨了两下,随之,一串行云流水般悦耳的声音便从他指下倾斜而出,弯弯绕绕,如最轻柔的风,朝我耳内一波波钻了进去。

而他话音也忽然变得如这曲声一般悦耳柔和。一边撩拨着琴弦,他一边用那话音慢慢对我道:“那只狐,曾是最得西王母宠爱的一只天狐,但生性无法安分,因而做了些出格的事,遂被软禁在瑶池。你今日能见到他,也算是个缘分,但,若以后从此不再见到他便倒罢了,若是再次遇到,切记,勿要招惹他。那只畜生,你招惹不起。”

“那你呢,你可招惹得起?”带着一点不屑和之前的余怒,我问他。

他再次抬眼朝我□□着的身体看了一眼,随后用他漂亮手指在琴弦上拨出一道无比漂亮的滑音:“我么,你更招惹不起。”

三.

我很快便忘了那只通体白毛的天狐,正如这千百年来我所见过又忘却的很多事物一样。

却始终没有忘记同这名天庭琴师的邂逅,以及他所带给我的从未有过的羞辱和恼怒。

纵然他琴声是如此动听,然,世有天籁,亦有魔音,而他的琴声则恰恰是这两者的结合体,就同他这个人所带给我的全部感觉。

他在神前羞辱了我,又在神兽面前帮助了我……

他为我奏琴,又在琴音结束的那一刹用弦丝捆绑住了我……

他要我别去招惹那被软禁在瑶池的天狐,却又在转身之际将我交给了闻声而来追捕我的那些天兵天将……

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的一个人。

所以,正如他对那只狐的评价,我希望从此再也不会见到这个琴师才好。

但所谓命,却往往总是事与愿违的。

第三次见到清慈,是在他位于落岚谷深处的府邸内。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正在金池畔晒着太阳,边等着每个日落时分,那些和尚们穿戴整齐出现在莲花台上,为我诵读那总是令我昏昏欲睡的经文。

却突然见到素和一身外出的行装提前出现,并将一袭细麻布的衣裳整整齐齐放到我面前。

然后用他似乎千百年都不会变的神情,低头淡淡对我道:

“西王母有令,命你自今日起师从琴师上官清慈,即刻前去落岚谷琴师府内听候差遣。”

如此随意的一句话,随意得好似我这千百年来从未在这地方出世和居住过,好似他今天才刚刚认识我。

因此才可以用这么淡漠的口吻说出如此真实的诀别,不是么?

那一瞬我心中原本淡化了的怒气又再次腾的烧灼了起来。

于是一口拒绝,并躲进了灵山的最深处。

但灵山是佛祖的,不是梵天珠的。

佛的罗汉要撵我走,岂容我说得一个不字?

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素和。

一个完完全全不在乎我喜或怒,乐或悲,存在或者消失的素和。

这个素和将我驱逐出灵山并带到了落岚谷,在那片琴师清慈所居住的领土上,用着一种令我无比陌生的神情对我道:“过来,梵天珠,快来见过你的师父,凤凰清慈真君。此后,便由他赐你名姓,随他潜心修习七韵之道罢。”

他说着那番话的时候,清慈正坐在琴台前弹奏着他的七弦琴。

声声婉转,如流水般的动听。我却完全无心将它听进去,只尽了自己最后一点努力扯着素和衣角对他道:“但我的师父是你啊,大人。”

他别过头双手合十:“西王母懿旨,清慈为你师父。”

我不禁摇头:“西王母是管天的,佛祖才是掌管你我的。”

这话却不知怎的令清慈一瞬间怒了。一把甩动衣袖甩开我的手,他厉声朝我喝道:“梵天珠!还不快拜见你师父!”

我不由一怔。

随即却因此比他更加愤怒起来怒,梗直了脖子朝他大叫一声:“我偏不!”然后突然扬手一挥,朝着那若无其事拨弄着琴弦的清慈直挥了过去!

没有挥向他的脸,却挥向了他手中的琴,一边涨红了脸对着素和尖声道:“什么七韵八韵!千百年的参禅还不够我悟么?总是一样修了再有另一样,佛渡化于我,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学那些劳什子的东西去陪伴西王母吗,素和大人?!”166小说

话音未落,那把漆黑的琴锵然一声在我手下断成两截。

乌桐的焦尾琴,断裂霎那,自内发出锵锵脆响,仿佛凤凰涅磐前最后那声哀鸣。

于是室内一瞬静了下来。

我也立时感到一阵后悔和不妥。然木已成舟,正不安着想要转身朝门外跑去,不料那把断琴却突兀地再次响起锵的声脆响。

随即便见一道银色的弦丝自清慈手中直飞了过来,在我还未意识到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时,整个人倏地便飞了起来,连同那段银丝一同飞出了这间寂静的府邸之外,嘭然落地,然后我清清楚楚听见清慈冷声对着素和道:

“出去。”

那一瞬我以为自己不必再留在此处了。

谁知素和却一言不发。只手拨佛珠看着我,而我刚想要挣扎着站起,却随即发觉自己在那一串串佛珠滚动的声音中竟被素和定住了身形……

于是纵然一肚子的怒火,却又被迫长跪不起。

这令我更加愤怒,苦于完全无法发泄,只能眼睁睁看着素和收起佛珠朝清慈作了个揖,随后,亦不理会我,亦没有再朝我看上一眼,只披上他的袈裟便径自离去,独留我一人在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府邸门外,被紧紧地束缚着。

无法起身,亦无法开口,只能日复一日地长跪不起。

如此,转眼间三年便弹指飞逝。

四.

落岚谷是个很寂寞的地方。

也是,深山峡谷内的洞府,怎能不寂寞。

我始终不明白一只美得令九天玄女都为之失色的凤凰,为什么会带着他一身斑斓锦绣的羽毛,栖息在这样一个黑暗而寂静的地方。

后来才渐渐知晓,原来他本就是属于这黑暗和寂静的。

他空有一身斑斓,枉有一身绚丽,当他只身一人在这深谷内的时候,他便如同深渊内一望窥不见底的空洞,若离得近了,便被他吞噬了,从此深深地坠落,却永远无法知道哪一日才能碰触到那层底。

这是多可怕的一种感觉?跪在山门外的那三年,我一直这样看着他,这样问着自己。

而他似乎完全没有任何知觉般,任由我那样在他山门外跪着,风吹日晒,霜打雨淋……那时我以为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远在灵山的素和甄彻底将我忘却,直到我同那传说中曾经不可一世的斗战圣佛一般,在这幽深死寂得一如坟墓般的地方化作一块石头。

但第四年,当早春的第一朵桃花在我身边那株桃树上绽开的那个早晨,他突然开门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走到我身边,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稍作停留便又径自离去。

他在我边上站了很久,久得我以为他想在我脸上找到些什么东西,但抬头时却见他只静静望着我身边那株桃树。

上面那朵花开得好美,带着一种这深谷内从未有过的张扬和美丽,恣意地盛开着。如此旺盛而薄发的生命,真真自由自在得令人叹息。

于是我不由也叹了口气,就像素和以往在对我无措的时候那样。那个温和又慈悲的和尚……而我,却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带着点惬意,又带着点任性,在他脚下滚来滚去。

是的,只在素和面前,我总忘了自己早已不是一颗珠子。

于是令我遭此囚禁。

而看管我的这个男人,则是个同素和截然不同的人,在见到清慈的第一眼起,我便明白这一点。他会毫不怜惜地将那朵怒放着的桃花从枝头上摘下来,不带一丝情绪地将它插进我发髻间,然后用他不带一丝情绪的话音问我:

“为什么叹气。”

我没有回答,因为不愿回答。

他亦没有再问第二遍。只是朝我身上拂袖而过,当我全身因着他这一举动而蜷缩起来时,我发觉自己被素和僵化了很久的身体竟能动了。也因此我猛跳起身一把扯落发上的桃花扬手就朝他扔了过去,却被他反手一挥,我便再次被震飞了起来,如那天他用断弦对我所做的那样。

而这次,我被一朵桃花击碎了肩膀,也击溃了我的愤怒和任性。

那天开始,清慈成了我的师父。

同过去的素和一样,却又同素和是完全不同的。

他不是那佛前无憎无嗔的守珠罗汉,而是每隔数百年便需用三昧真火的烈焰将自己焚烧殆尽,以涅磐来重获新生的凤凰。因此他不会包容我,放任我不穿衣,放任我不绾发,放任我在山林里游走……这些,在落岚谷内,皆由不得我随性而为。

而每每,当我的意愿超出他所能默许的限制时,他便会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直至无论我的嘴还是我的双眼睛都不再对他说出那些任性而忤逆的话。

于是我试着安静沉默了下来。

仅仅只是试着,因每次在他所不曾留意的时候,我便会悄悄越过山谷背后的结界,望向一山之隔的瑶池,以及瑶池以西更远之处的那座灵山,年复一年。

我想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我想回去。

殊不知,这举动其实一直都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所以有一天,他坦白对我讲:“不用再看了,被西王母所处置的人,从未有一个可以再回到过去。从今往后,除了此地,世上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但素和大人说过,等我学成之后得到西王母的饶恕,他自能过来接我回去。”我一听立即反驳。

他不由笑了笑:“学成?你是要自我这里学成什么东西。”

我闻言一怔。

半晌没有吭声,然后突然跳起身跑开了,离得他远远的,然后坐到一旁呆呆看着灵山的方向。

那样看了好久,然后转过身,我重新望着他,用着我所剩下的那点力气对他道:“是么,回不去了。那怎么办?我那么讨厌这个地方,讨厌你,再继续待下去,怕只有死了。”

“梵天珠不会死。”

“是么?”我再度看了看他,然后最直接也最现实的举动回馈了他——

我用我藏在浓发间那支细长尖锐的簪子狠狠地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然后狠狠地朝他笑了起来:“不会死么,凤凰?我倒是想要试试看。”

五.

那天我真的如清慈所说,没有死。

即便我用了偷藏在身边的织女的神针重创了自己的要害,即便血因此而如同山泉似的从我伤口内流出来,即便我的喉咙被不断涌出的血呛得连吸口气都倍感艰难……我仍活着。

因为梵天珠不会死,神仙不会死。

当我两只眼也被自己的血染得鲜红的时候,清慈终于站了起来,离开他的琴台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以为他是过来给我治伤,但他只是静静站在那儿低头看着我,看着我因疼痛而将身子扭曲成一团,看着我喉咙里喷出的血将他这素雅洁净的屋子污得一片肮脏……然后一抬脚,他从我身上跨了过去,径自从我身边走开,径自出了门。

留我一个人在原地捂着自己的喉咙,看着自己的血渐渐把四周变成一片水塘,于是在全身骤然而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后,我突然想起素和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神仙是不会死的,但当神仙接近死亡边缘的时候,他们会被身体内一种巨大的痛苦所吞噬,所谓生不如死。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我全身冷得仿佛无数根冰锥在我身上狠狠地刺着,一遍又一遍,随着血流的速度不停地凌迟着我的身体,于是我痛得开始挣扎起来,试图站起身去找些什么好包扎住我的伤口,但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于是一次又一次站起又跌倒,手按在自己的血液里,湿滑冰冷,仿佛魂魄游走在指边的感觉。

“素和……”最终只能坐在血泊里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湿透了的手擦着自己的脸,脸因此也腥臭了起来,血腥的味道随着风吹出门外,我听见敞开着的大门处有山兽低低的咆哮声。

瑶池内的兽。它们中不但有生于仙界的神兽,亦有来自妖界的妖兽。

平日放养在瑶池,不受山谷结界的约束,远比我自由自在。却又因终日困在仙池吃着天界素净的食物,于是血腥的诱惑力对它们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它们无法抗拒,于是一个接着一个朝着山门处慢慢靠拢过来,带着一点谨慎,带着一点对清慈气息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潜了过来。

随后,或许感觉到了清慈并未在室内,于是其中最庞大的一只一跃而起,倏的一声便窜了进来。

落地便在地上舔,血的味道令它两眼发亮,灼灼的,仿佛两团鬼火在眼底燃烧。

我认出那是一头成年的饕餮。

一旦进食,就无法轻易停止的饕餮。它巨大的吞咽声立刻将身后其余的兽也吸引了进来,它们如此贪馋又急不可耐地聚作一团,在饕餮边上匆匆地舔着地上的血,不出片刻便把原本水塘般厚的积血舔得干干净净。

然后开始争夺剩余的那些,并为止争闹起来。一阵尖叫嘶吼,扭打得如此激烈,仿佛不是为了争地上那一小口连舌头都包不满的血,而是为了争一处巨大的势力地盘。

直至沿着血液的流势一路打到我身边,撞到了我的身体,那些兽微微一愣。

随后不约而同望向了我,离得如此之近,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它们鼻子里喷出的呼吸灼热地撒在我身上,而我伤口内血的味道一瞬间令它们的唾液流了出来,一边看着我一边滴滴答答地流着,却又因着某种顾忌没有继续靠近。

只一遍又一遍地嗅着,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哝声。

如此僵持,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室内乍地响起如雷般一阵咆哮:

吼!

是那头巨大的饕餮,此时它已将最后一点血液也已吞进了肚里,却也因此变得更加贪馋。两眼内的光芒由此闪得更甚,在感觉到周围那些兽垂涎又谨慎的举动后,它猛地一跺脚,头一低朝着我身周那一圈兽一头撞了过来!

那些兽顷刻间被撞得四散开来,与此同时,那饕餮一张被我的血染得猩红的嘴蓦地张开,朝着我脖子处径直竟咬了过来!眼看着便要被它将脖子一口咬断,这时突然半空里忽闪而过一道银光,带着低低一声吼,便如利剑般刺过那饕餮的双眼,将它惊得急速朝后退开。

随后就地一滚站起身,欲待再次扑向我,那饕餮却突然失去了方向。

因它两眼竟被抓瞎了。

血淋淋两个洞令这饕餮痛得一声大吼,随即跳起身在半空里一阵乱抓,却哪里寻得到那突袭了它的东西。

因那东西此时正好整以暇地蹲在房梁上朝下看着。一边看,一双碧玉般晶莹剔透的眼细细弯成两道线,似在笑。

是头似笑非笑,通体洁白的九尾狐。

如此美丽的一头动物,美得竟令我一时忘了身上的疼痛和刚遇的险境,只呆呆抬头朝上看着。眼见它似乎感觉到了我目光朝我瞥了过来,却忽然耸起双耳,朝外头飞快看了一眼。

也不知窥到了什么,便立刻一甩长尾朝着窗外纵了出去,此时周围那些山兽也突然间慌乱起来,仿佛在空气里嗅到了什么令它们恐惧的味道,即刻慌不择路地四下逃散了开去,不消片刻便跑得干干净净。

只留那头饕餮依旧在房里扑腾着,吼叫着,将原本无比整洁干净的一处所在破坏得一片狼藉。

随后突然停顿了下来,它耸这巨大的鼻子在空气中一阵乱嗅,片刻蓦地将头转向房门处,裂开嘴露出一口獠牙,对着门口低低一声咆哮。

而咆哮声刚刚出口,它整个身体突然间碎裂了开来,因七道细若蛛丝的弦从门外飘了进来。轻飘飘在那巨大的山兽身上卷过,它立时化作了一堆碎裂的尸体,尸体无声倒地那一瞬,轰的声燃起一团碧火,它以比饕餮更快的速度将这头贪吃的兽吞噬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一点灰烬都没有,当火光熄灭时,只留一片青烟带着股呛人的味道在整个屋子内弥漫开来,随着窗外一阵风卷过,不消片刻便散得不留痕迹。

然后一点冰冷的东西被一只手涂抹在了我脖子上。

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立时止住了伤口处不停涌出的血,也将一丝冰冷的东西带进了我的体内。然后半个身体被身后那人从地上托了起来,他手指顺着我脖子掠到我发上,轻轻抚摸,温柔得几乎像是素和的叹息。

但话音却是冰冷的。他贴近到我耳边,用那冰冷的话音淡淡对我道:“弱肉强食。梵天珠,你既如此不愿待在此处,那便想办法强过于我,免得有朝一日如这饕餮一样的下场。”

六.

清慈说得轻描淡写。

但要想强过于一只盘古开天后便诞生至今的凤凰,又岂是说做便能做到的。

而人既然不能藉由死来逃避命运,便逃不掉活罪的降临。

因那日我触犯了数条天罪。

无论是盗窃了织女的神针,或者试图自尽,亦或者令饕餮被清慈所杀……这些都是我的罪。

当年斗战胜佛仅仅偷吃了蟠桃园的桃,便被捉进老君炉以三昧真火炼烧了七七四九天,如今我偷了织女的神针,又累及饕餮被清慈杀死,那罪名可想而知。因而就在当日夜里,我便被天庭派来的神将押解到南天门,高高绑在南天门的行刑柱上,被处以了百日之刑。

整整一百天,每一日每一夜,雷劈电射,雨打霜冻。

所谓死亡的滋味,怕不过便是如此。

每一天我都能闻到那根柱子上过去受刑者所留下的血腥味,如此浓烈,它们被深深烙刻在刑柱充满了伤痕的身体上,就像千万年来那些受刑者痛苦的□□而凝聚成的一团亡魂,亘古永恒地存在着,在每一个新的罪者被绑上的一刹那,将他们狠狠地抱住,恨恨地将自己通体的戾气同他们融合在一起。

于是每一天我都对着西天的方向望着,在刑罚不那么剧烈降临时的间隙。我期望有一天我佛慈悲,能令我在一片被云雾所笼罩的城墙外见到素和自那个方向朝我走来。

来见我,来接我,来把我这个离开了灵山后便什么也不知,于是怎样都无法生存下去的我带回去。

但每每期望,又每每以失望所告终。

他始终没有来过,正如他那天如此干脆而决绝地将我押送至落岚谷。

显见,他是真的已经完全丢弃了我。

第一百天的那个夜晚,我终于见到那云雾缭绕的地方,有道人影朝我走了过来。

但那时我两眼几乎已经全瞎了。

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觉得有些熟悉,那人慢慢走着,到我身边抬头望着我,随后将我从刑柱上放了下来。

拨开我的衣服,衣服上粘连着我被霜寒冻结住的皮肤。

那刻我疼得尖叫起来,他闻声停了手,然后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

“谁?!素和吗??”我立即摸索着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径自抱着我转身慢慢往回走。

沿途的风将他身上的气息吹到了我脸上,那熟悉却又令我一瞬间将心沉了下来的气息……于是我垂下手,亦同他一样地沉默了下来,然后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一点一点哭了起来:

“为什么是你?素和他真的永远都不会再来看我了么……”

“是的。”清慈道。

“为什么……”

“因为你所做的一 切会连累他。”

那天之后,我好像一具死尸般不吃不喝独自在床上躺了几天几夜。

有时候,会感觉有人到我房里来看看我。有那么一阵我以为那人是素和,但当我清醒时,睁开渐已恢复视觉的两眼,却只见到清慈一人在我边上坐着。

低头弹着琴,弹着我一首我到此至今从未听他弹过的曲。

亦是我自降世至今,从未听到过的美妙至极的曲。

所谓天籁。

乃至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忘记在他拨动琴弦的那一瞬间,不单引得谷内群鸟一片寂静,亦引得上界游龙自天而降,在一旁静静垂听着,温顺得好似水里的鱼。

曲终时那些龙便走了,落下一片金鳞,他将它拾起用指碾碎,随后撒进杯中用酒调匀了送到我嘴边,示意我将它喝下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我喝这东西。

最初有些抗拒,于是他抱我坐了起来。他抱着我的姿势同素和真的很相似,不由令我有些惊愕,亦慢慢顺从了下来,最终将杯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岂料喉咙里立时剧烈地烧灼了起来。

烧得脖子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我立即意识到不对,当即使劲将他推开,但刚一用力,我突然从嘴里吐出一颗龙眼大的珠子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手心。

他见状轻轻将它握住,在我还未来得及扑过去夺的时候,起身挥袖,将我一把挥倒在了床角深处。

“这元神我先替你保管着,梵天珠。此外,灵山那个守珠罗汉,从此你不必再想着他了,因自今日开始,你便是落岚谷中的林宝珠。”

留在落岚谷的第十年,清慈给了我一个名字,叫宝珠。

姓林,因他还未化身成凤前,曾有个人类的义父便是姓林。他说那男人养育了他,却又将他当做部落的活祭葬送了他。提起这段过往时他那双平静如水的眼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憎,他将这样憎恨着的一个人的姓赐给了我,又草草了事地定了我的名。

宝珠宝珠。如此简单的一个名字,简单到连那些学舌鸟都能无比精准地学会,然后带着它们奇特而鼓噪的笑声反复念着,戏谑地从我头顶纷飞而过,放肆地以它们简单又可笑的方式嘲弄着我。

每每这时总不免令我怅然,然后拾起石子朝它们仍过去,恶狠狠地对着它们大叫:清慈来了!

它们便带着咯咯的笑声一飞而散,一路依旧叽叽咕咕,反反复复念着我的名字:宝珠宝珠……宝珠宝珠……

清慈是凤,凤乃群鸟之王,亦是瑶池的护池真君。

因他弹得一手好琴。

每每弦音一起,群兽皆静,至动情处,便忘了终日困居在瑶池的不安,心绪由着他的曲声或喜或悲,或雀跃或沉静,令这一方土地经年维持着一派祥和的美丽。却也同时,用着他手中的弦丝镇守着那瑶池去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落岚谷。

弦能抚慰,亦能杀戮。

而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离落岚谷如此之近,却从未听清慈谈到过。但透过结界,依稀可以窥见那是一处同落岚谷并没有太多差别的地方,有山亦有水,但四周层层雾霾缭绕,令它永远都无法让人看得真切。

几乎每一天我都能见到有从瑶池偷跑而出的神兽,就像那天闻到了血腥味而潜进清慈府邸的那些一样,它们总是沿着那条通道一路往前,到了落岚谷的边缘,然后纵身一跃,眼看着便要跃到前方那一片似乎近在咫尺的世界,却在啪啪一阵闷响过后,它们的身躯便在结界柔和平静的光芒下,非常迅速又可悲地裂成了无数道红色的碎片。

而每每看到这一幕,我就会觉得身上一阵剧痛。

仿佛被碾碎的不是那些神兽,而是我的身体。如此可怕的结界,它将整个落岚谷和瑶池隔绝在这样一片静得如同坟墓般的地方,亦让我同那些神兽一样,纵然万般不甘,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蛰伏在这个巨大的囚笼里面,如此,任时光荏苒,似乎同我再也毫不相干。

渐渐的也就开始不再去想那个远在灵山的和尚。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好像渐渐连他的模样也记不起来了,只偶尔会在自己冰冷的房间里,偶尔地想念那么一小会儿他温暖的声音,如同暖风从发间拂过,轻轻柔柔,好像清慈的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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