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素和寅觉察到了,于是用他沙哑的话音, 接替我缓缓往下说道:“所以你很快会成为梵天珠。那个有着如意的记忆, 自小就对她的甄哥哥有着别样情愫的梵天珠。而相比原先那段历史,你知道由于你我的介入, 于是所发生的最有价值的一点变化,那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那另一半的我,不再是执迷于瓷王之位的我, 亦不再是曾经历史中那个为了区区一点好胜心, 便被凡人的**简单蒙蔽了眼睛的我。”
“所以你不会后悔。因为虽然看似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一场, 但事实上, 历史已的确随着你我的到来,而使得你现今和未来的命运都发生了转机。”
“没错。”
简单两个字令我一声苦笑:“我本以为佛门弟子慈悲为怀, 所以我以为自己可以说服你,在看清自己对历史所造成的漩涡即将变得越来越难以收拾时,能及早收手,平复一切。看来我想错了。”
“呵……”
“所以你绝不会让我回去的是么。”
“对。”
“也所以,为了你的未来,你可以不惜把我的未来硬生生掐死在这里,对么。”
这句话令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你的未来既是梵天珠的未来。当初只因妖狐的横加干涉, 所以产生了变故, 因此诞生了如今这样一个你。但你莫怕,几百年之后,你依旧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完整未来。”
“依旧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完整未来?”听到这里, 我不由一声冷笑:“你确定那未来真的还是属于我的么?况且,如果人人都因不服自己的命运而以这种方式对自己命运进行肆意扭转,那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有想过么,素和大人?”
“这个么……”正要回答,突然素和寅的脸色一变,侧过脸半晌没有任何动静。
“很难回答是么?”我以为他是存心要回避我这问题。
但当我站起身追问时,透过墙边那口衣橱上的铜镜,我见到他两眼微敛,双唇紧闭。然而紧闭的嘴唇并没能阻挡嘴里的血从他唇角溢出,随后缓缓滑落在枕边,印出如怒放鲜花般触目惊心一大片血渍。
见状我忙走到床边,将一旁矮柜上备着的手巾递给他。
却不料他顺势一把将我的手握紧,迫使我不由自主蹲下身。随后用力将剩余的血逼回喉咙,他贴近我耳边,轻轻问了句:“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去问问那只妖狐?若非他不服自己的命运而掠夺走我的命运,如今又会是怎样?”
我怔了怔,半晌没能回答。
的确,若不是狐狸为了切断梵天珠与素和甄的缘分,于是施了诡计改变了素和甄的命运,那么未来怎会发生素和甄为了扭转自己的命运,于是穿越时空去改变历史这样的事情。
但倘若当年狐狸不这么做,我的命运又会怎样?
或许因此,我根本就不会遇到后来的狐狸了吧……
所以,这问题就如同先有白天还是先有黑夜一样,只怕是个永无解答的死循环。
于是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见状,素和寅松开手里力道静静朝我看了片刻,然后将手指移到我脸上,在我迅速将脸别开时,指尖从我脸颊上轻扫而过:“他会毁了你的,宝珠。当年无霜城一战你为了他失去了一切,无论你的力量,亦或者你的记忆。而他给了你什么?一次比一次弱小的身体,一次比一次更为艰难的命运。其实,即便我始终未能找到你,你本也可以早早随着麒麟一同回归九天,却一次又一次被那妖狐拖延在这里。何苦,宝珠?你何苦要执迷不悟……”
“你又为什么要执迷不悟,素和大人?就算那时候他没有出现,但亲手杀了燕玄如意的是你,即便你事后幡然醒悟了一切,回归罗汉身,把如意复活过来,你以为她就会因此而原谅你,亦或者唤醒她所有那些被封存的记忆吗??至今我都只得到当年记忆中零星的一些碎片而已,唯有对那个……那个妖的记忆是真真实实的,是完完整整的!然而这一切即将就要被你毁掉了,素和大人,出家人慈悲为怀,你却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为什么?!”
说完,我一把甩开素和寅再次朝我伸来的手,猛地站了起来。
旋即想走,但见他始终沉默,遂有些不由自主,我低头朝他看了一眼。
见他目不转睛朝我看着,脸色煞白,目光锐利。
那只伸出的手仍停留在我刚才蹲着的位置,修长的手指细如枯枝,不禁让我想起昨晚他以魂魄离身的方式出来寻我时的情形。
一时迟疑了下,我暂时放弃了立刻离开的念头:“素和……”
他没有说话,不仅因为愤怒,亦因嘴里有血液的光泽隐隐闪动。
过了片刻将那口血无声咽回喉中,他目光转向我手指,眼中原本因怒意而凝聚起来的那道犀利逐渐退去:“如果当年我没有听凭你被送到清慈身边;如果当年我能阻止你的任性,而将你强硬留在灵山……那么一切的一切,就不会演变成现今这个样子。然而可惜,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你说是不是?”
我沉默。
他淡淡一笑:“所以宝珠,留在这里,一旦我恢复罗汉真身,我渡你重回灵山。”
“我不想回什么灵山,我又不是和尚。”
“但你忘了……你是佛前万朵莲花所凝结。”
“那又怎么样?”
“盘古开天之初,天地混沌,神魔不分,又因血罗刹降世作乱人间,引得四海八荒战乱不断。我佛慈悲,便以大梵天、梵辅天、梵众天将之震摄,又凭一己之力均衡天地,渡化众生,终因耗尽一身修为而涅磐化作菩提。之后五百年,菩提树结三籽,化万朵金莲,在灵山吸取天地之气,历经万年,凝结成珠。因诞于创世之初,故得名——梵天珠。”
“为什么突然要对我说这些?”
“为了让你明白,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走得有多远,你都是灵山一件圣物。当年凤凰真君为同你在一起不惜伤了九天玄女,最后只落得一个被封入冰域的下场,你以为如今执着于同那只妖狐在一起,又能厮守多久。”
执着于解释,于是话音愈显疲惫,眼神却透着一种回光返照般晶亮,令我朝他看了许久,然后我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我是一件佛教的圣物,在他眼里我却是一个人。而无论能有多久,我只想要回我原来的生活。”
“呵……所以你甘愿当个凡人?”
“我本来就是个凡人。”
“生老病死,是为凡人。但妖狐却是不老不灭之身,此中差异,你可有想过?”
简单一句反问,尽管问得已是十分含蓄,仍仿佛一把刀子,不偏不倚戳到了我的痛处。
的确,狐狸是不老不灭之身,永远都会这个样子。而我则是会老的。
当有一天我老到七八十岁时,若我还有勇气站在他身旁,那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这问题无关爱情,它是被现实无情横跨在两个无法相比并论的种族间,一道令人绝望的阻隔。
所以古希腊才会有如此一段关于西比拉与阿波罗的传说。
神问,‘西比拉,你可以许个愿望,无论那愿望是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我要岁数长于沙砾数。’西比拉回答。可怜的西比拉,向情人许愿得来了此后的永生,却忘了青春依旧短暂。于是她从此无限制地活着,并眼睁睁看着自己无限制地老去……最终当人们问她,‘西比拉,你想要祈求一个什么愿望?’时,她回答,‘让我死’。
我没有永恒的生命,更没有永恒的青春。
当有一天我脸上爬满皱纹,嘴里只剩残牙时,我该如何相守在永远风华正茂,艳光四射的狐狸身旁。
这个问题,显然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所以尽管曾在我心里问过自己无数遍,却始终没能有勇气去问到狐狸。对比太残酷,我不愿意从他口中得出任何关于此的回答。
想到这里,我用力咬了咬微微发抖的嘴唇,以使自己在这问题前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然后迎向素和甄静望着我的那双目光,朝他笑了笑:“我想过。不过托你的福,他再也不可能见到我老去的样子,毕竟聪明如他,在寻不到任何合适机会的情形下,绝无可能同罗汉相争。而你杜绝了他寻找到机会的最好契机,也让我别无选择。 ”
说完,见他目光复杂,却不复说话的力气,我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这屋子安静得叫人感到窒息。
于是迅速避开他试图抓向我的手,转身便要离开,忽听见门敲三下,外面传来王婆子略带匆促的话音:“二奶奶,二爷差人来接您去西苑,说是有要事。”
“什么要事?”
“这个……奴婢倒是不知,因为来者坚持一定要面见了二奶奶当面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