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冬
入世第一千七百四十三年我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周围那些来来往往人中一部分,和他们一样呼吸和他们一样步履匆匆和他们一样从这个目走向另一个目,却又仿佛完全没有目。
重复再重复没有任何区别亦一丝不苟循规蹈矩着一年又一年。
但有时候就像一个不停旋转轮轴偶尔除了它单调简单音色以外,会发出一些区别于往常声音。所以有时我亦会那些重复里偶尔做一些不太重复事情。
有时是去寻找一些从未去过地方,有时是去做一些从未做过事有时是去窥望一些让我感兴趣人他们我漫长而单调生命里仿佛像一些比较特别颜色,时而晕上几笔,让我感觉自己身体某个部分似乎还活着,而不是像那个名叫“时间”男人,他生生不息岁月里,被自己磨砺成了一具木乃伊。
“姥姥,我明天可不可以不去上学?”
这天下午,当我初冬薄寡阳光里,沿着石子路,从那条长满了梧桐老街上走过时,我预感到我又找到了那种能令我从单调中暂时脱离出来节奏。
那是个岁模样小姑娘,圆圆脸,梳着两只滑稽羊角辫。她皱眉坐一个老人身边看着她剥毛豆,一边像个大人一样认认真真地问她。
而她请求被那老人一口否决:“不成,马上要考试了。”
“但是我害怕”小姑娘再次皱了皱眉。
“怕什么。”老人问她。
“我看到许斌肩膀上有个脸,老是盯着我看。”
“你有没有跟他说?”
小姑娘摇摇头:“没有。”
“那就可以了,那张脸看你,你就当作没看见,知道不?”
“可是”
“不让它知道你看见它,就没什么关系,知道不?”
“可是很吓人”小姑娘嗫傉了下嘴唇,眼圈有点发红。但似乎又怕惹老人生气,所以使劲地憋着。
“宝珠,”这时她身后门里有人叫了一声,她便站了起来朝里看:
“什么事啊,妈妈?”
“你爸给你带肉夹馍回来了,赶紧来吃。”
“哦!”于是原本愁眉不展脸一下子亮了起来,她蹦跳着跑进屋里,仿佛一瞬间将她刚才所说话、所显露担忧,统统忘得一干二净。“爸!肉多不多?”
老人朝她背影看了眼,笑着咕哝:“自家店也有,偏爱吃外人做。”
“人家肉多,肉多。”说话间小姑娘又从里头蹦了出来,手里拽着只肉多到几乎要落到地上肉夹馍,低头用力咬了一口,然后嬉皮笑脸地把它塞到姥姥嘴边,看她皱眉又勉强地也咬了一口,才蹲到一旁继续滋滋有味地啃了起来。
多乐而满足一张脸,多乐而满足一个家。仿佛头顶那片太阳,薄薄,却总让人有那么一丝无法忽视暖意。
但这暖意还能继续保留多久?
这单纯乐又能保存多久?
我想着这些,不由多看了她一些时间。便似乎令她留意到了,她朝我看了一眼,脸色一瞬似乎有些变化,她靠近了自己姥姥想对她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下终没有吭声,只转了个身面向马路,不再朝我多看一眼。
于是我也转了个身,便看到周艳站我身后。
眼里似乎有微微怒意,她看着那个叫宝珠小姑娘手里肉夹馍,然后对我道:“爸爸,我要那个。”
1993年冬
这一年冬天似乎特别冷,南方潮湿阴冷,有时即便是妖怪也有些经受不住,毋宁人。
宝珠姥姥病了。
我经过她家那间小店时候,看到她一边摆着那些点心,一边揉着腰不停地咳嗽。
这家店生意如此清淡,以致店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个小姑娘坐黑压压店堂内吹着口香糖做功课,于是我走过去,到那老人面前买了两张肉夹馍,一张给自己,一张给周艳。
周艳是我养女。
五十年前,我一条废弃人工河里捞到了她。她像只破碎娃娃,,全身被污水腐蚀得几乎没有一块完整肌肤,以致连背上羽毛也几乎脱落干净,只剩两只肉翅风里抖个不停。
那时看来,它们似乎是她这整个因异变而导致畸形身体上唯一令人感到美丽东西。
而现今,她是真正美了,所以她总是常常地停留镜子前,照着镜子,然后透过镜子望着身后我。她眼里有得到我赞美渴求,但这渴求超出了一个女儿对父亲期望,有时令我感到尴尬,因此,忽视是我能给予她唯一回答。
所以她常常失望。
但我带回一些她所想要东西时,她又常常会很容易地忘了这种失望,就像此时捧着我带回肉夹馍,她吃得那样香甜,一瞬间仿佛又让我找到了她还是个孩童时影子。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这种东西。”于是我问她。
她想了想,对我道:“你看那小姑娘吃它时候开心么?”
我点点头。
“我要这种开心,所以我要吃它。”
这倒是我从未听说过一种说法。为了别人吃食时开心表情,于是要吃那种食物。为什么这个血族孩子会有这种奇怪想法。
于是我对她道:“别人开心,是别人心里头开心,不是吃她所吃食物便能吃到。”
我话刚说完,她突然吐了起来,把刚才欢天喜地吃进嘴里那些肉夹馍全部吐了出来,然后气冲冲地把手里剩下部分丢到我脚下,尖叫道:“爸爸你不懂!爸爸从来都不懂!爸爸连夸我一声漂亮都不会说!爸爸还不如路边那些小混混!”
然后她跑了出去,就像人类电视里所演那些青春叛逆期少年少女那样,说了那些自以为事却实则毫无头绪话之后,放肆又冲动地跑了出去。
任性,不可理喻,却无从说起。
青春期孩子,常常确是很令人头痛一件事,不是么。无论对于人类,亦或者对于妖怪和神仙来说。
于是我也走了出去。
本想跟着那孩子,希望她不要我视线所不能触及地方惹出些什么事非,但到了外面,却突然发现外头竟下雪。
这座城市难得一见一场规模极其浩大雪。
巨大雪片仿佛纸团般从天而坠,无声无息,密密层层,如无数只苍白飞鸟盘旋四周灰暗钢筋水泥森林间。
很多人因此而兴奋,无论大人或者小孩,他们这场突如其来大雪中兴奋地跑来跑去,看着那片迅速被染成银白世界,惊叹着,仿佛面对着一场恢弘奇迹。然后又不得不逃回了他们家里,因为雪大到已经让人难以呼吸,于是只能躲自己安全住处继续乐地观望着,喋喋不休地谈论着。
所谓无知便是幸福。
他们只见到眼前这几十年乃至百年一现罕见雪景,但他们并不知晓这场华丽视觉盛宴背后所隐藏东西。
天降异相,是为劫。
却不知这场劫究竟是为着什么而来。
于是路面渐渐变得寂静下来时候,我沿着那些被积雪覆盖得一片苍白路面独自朝前走,享受着这世界难得静默,亦想看看这场浩大雪情之后究竟会带来什么令人感到有趣东西。
或许它能令我暂时不那么无聊,也或许加无聊,谁知道呢。
那样走了也不知究竟有多久,我看到有三条人影如同发了疯般地朝我这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我便朝附近角落里隐了进去。
他们脚步和喘气声干扰了我那短短宁静,我希望这只是一个暂时。
但同时又起了某种观望兴趣,因为他们跑得是那样。即便是这样一种气候依旧跑得这样,若非有极其焦急事要赶,那么,必然身后有什么东西追。
会是什么追他们,这样一个雪大得连呼吸都困难夜里。
寻思间,其中一个人突然倒了下来,就倒离我不到十步原地方。
我见到她身旁一个矮小身影突然脱掉了头上帽子发出一声尖锐悲呼:“琴秀!琴秀啊!!”
被风吹得纷飞而起乱发下一张苍白蜡黄脸,我认出是我常去那家点心店老板娘。
亦是那个叫做宝珠小姑娘姥姥。
她发疯似扑倒地上那个人身上。
那人身下深深一滩血红颜色自白雪中透了出来,如此醒目,就像她那双苍白脸旁上静静睁着黑色眼睛。
而随即一个小女孩惊恐哭声也响了起来。
于是,我方才看到那老者身旁男子宽大军袄内有个小小身影拱动。
极力地挣扎,管男人煞白着一张脸极力将之压抑自己怀中,但很她还是从她父亲衣服内钻了出来,果真是那个叫做宝珠小姑娘。她一眼见到地上尸体,哇声再次哭了起来:“妈妈!妈!妈妈!!”
男人眼里泪便再也没有忍住。他边压抑着抽泣,边用力再次将那孩子朝自己怀里塞:“宝珠,别哭,走,我们走!妈!妈!”
但一老一少似乎没人能听见他近乎绝望叫声。
于是他放弃了,松开了手站了起来,脱掉大衣仍地上,转身朝来时路上走了过去。
宝珠发现了。
“爸爸!”她惊叫了声想追过去,但脚下一滑,重重地跌倒了地上。
下巴迅速裂出一道血口,她再次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看向她姥姥,但她姥姥只是疯了般抱着她妈妈尸体哭。
便突然将嘴里哭声停止了,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她父亲背影处追了过去。而这同时我终于见到了那追得他们如此疯狂地这场大雪中奔跑东西。
亦知晓了这场天降异相原因。
我见到了九婴。
那个生于天地初分之时,以阴阳之元气氤氲交错化生而出一种东西。据称,为不死之身,曾为祸人间过一段很长岁月。后夏朝时被精通射术巫者所杀,之后,似再无这种东西踪迹。
没想到会此时,这种地方见到它。
它伪装得很好,如同一个人,却比普通人高出一倍,瘦长躯干用厚厚布包裹着,从头裹到脚,以此企图掩盖住身上那些众多头颅。
但随后便令我意识到,那并非是为了掩藏。
它头颅似乎对周遭雪有着极大忌讳。
显见这场罕见大雪是为它所降下天罚。而它因此而被迫这原本不该现形地方所现形,并追着这家人所不放,那么,必然就是为了这个叫做宝珠小姑娘了。
自第一眼见到她时,我便知晓,那场淡如冬日阳光般暖意和乐,她身上是不会停留太久,她注定被孤独所包围,被不幸所追逐。
这样一个可怜又可悲孩子。
她是天定孤星。
于是,管她家人如此拼全力地守护着她,只怕亦已难逃此劫。
九婴已显,为便是这颗珠子,这颗能令它躲避天劫珠子。
而它逃脱天劫之前,这家人必然是它祭品,一场无法逃脱命定献祭。
谁让他们生下了这么一个女儿。
“爸爸,你看什么?”那样安静观望着时候,我听见身后响起周艳话音。
“我看九婴。”
“它很美啊。”
“是么。”
“我们回家吧?”
说着,她过来挽住了我胳膊。
而这同时,那个疯狂跑向她爸爸小姑娘也拉住了她父亲手。
试图将他往回拖,但那九婴已闻着味道朝他们袭了过去。
九婴雪地里是盲,它追踪所依据着是猎物气味和温度。
我看到她父亲突然抬手将手中一道符燃了起来。
熊熊燃烧火抖出一道火线缠住了那恶灵袭向他女儿头颅,亦因此令它一声咆哮将全部头颅朝他身上猛地扑咬了过去,那瞬间他狠狠一推将他女儿推了开来,她落地刚要爬起身时,被那东西顷刻间咬成了碎片。
我不知道那瞬间这个叫做宝珠姑娘有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切。
因为她站起身回头看时,地上已只剩下深深一片血。
而我亦这个时候抽离了自己手腕,朝她一步跨了过去。那九头怪受到了雪刺激后疯狂一声啸叫朝她冲来时,我切断了它第九个头两眼正中命脉。
既是天劫,它便该死。
无论死于天劫,还是死于我手。
但我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插手人类琐事。这一千多年来,生生死死,我便掌管是那个死字。
她生或死同我何干。
这样问着自己,于是不由低头望向她。
那瞬间我感觉自己看着一个空壳。
她一动不动地站我身边,看着地上血迹,没有如之前见到她母亲死时那样痛哭,却只如同灵魂丧失了般站着。
那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插手。
既然命里要我遇见她,我便必然插手,因她生命还将延续,虽然那生命周围堆砌着一片死亡。
“神爷”迟疑着要不要将她魂此时拍醒时,风里隐隐送来一道苍老而颤抖话音。
我回头望见那个脸色蜡黄老人抱着她女儿尸体跪地上望着我。
那种巨大悲痛稍微过去后,她看起来似乎恢复了神智,于是那双眼内神情便为悲凉和绝望。她用那样一种眼神注视着我,随后缓缓放下女儿尸体,跪着自那片雪地中朝我爬过来。
径直到我面前。
随后慢慢地匍倒地,对我道:“神爷,这个孩子命苦,从出生至今,就没像一个正常孩子那样好好活过。就如同被煞神附体,总是徘徊生和死边缘,这些年来我们虽已经穷方式保她免遭祸害,但祸害却终是缠着她不放直至今日,我唯一女儿和她丈夫也已走到绝路,从此以后就剩下我一个老太婆,自知再也没办法保护她到我死,所以,愿用性命同神爷交换十年期限,求神爷能替我老太婆守护着孩子十年不死,之后,老太婆一到大限,这魂或者魄,便听凭神爷处置。”
我看着她那张脸。
这么多年来,我见过无数张哀伤而绝望脸,他们死时候。
他们同她都是一样。
所以对她笑了笑,我道:“你魂或者魄,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那六十八颗佛骨舍利呢??”
她话令我停下转身要走步子。
随后见她用僵硬手指将她衣服纽扣解开,极其慎重地从衣襟内取出一件用黄色缎布所包裹着东西,再极其慎重地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
打开,里面是条项链。
珍珠项链,莹莹珠光,包裹着六十八颗佛骨舍利。
自然并非是真正意义上佛骨,但粒粒都是得道高僧圆寂后所化舍利子,如此稀罕东西,却也不知凭她一个区区开着小点心店寻常老妇是怎样得到。
不过,倒也确实令我有了点兴趣。因而便将它收入怀中,我再问她:“你不后悔?这东西可比这丫头命贵重。”
老人闻言惨笑:“神爷,儿孙命,怎是用世上任何一样物件贵重去衡量和比较?”
“好,我便替你守她十年,只是十年。”
你看,承诺这东西,许下总是很轻易。
而我却未料到,这命中一刹相遇,口中一刻承诺,竟令我从此再无法将这天命孤煞孩子从我天命杀戮生活中抹去。
也未曾想,我会为她亲手杀了自己养女。
命运就是这样一件玩弄人于股掌之中东西,不是么。
即便身为神又能如何。
终算来算去,走来走去,仍躲不开一个结果。
结果,十八年之后,我敲开了她那扇我躲避了整整十年窗。
212年冬
“你好,宝珠,好久不见啊。”
“你好,方即真,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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