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雨的担忧,许碧自然也是有的。刚才她也向林妈妈问过沈云殊的伤情,林妈妈却是满嘴只说沈云殊年纪也不小了,因这些年边关一直打仗竟无暇成亲,此次正好借着养伤的机会把人生大事办了,成家而后立业云云。若听她的,仿佛根本就没冲喜这回事儿似的。
这显然是胡扯了,尤其是与喜鹊的话两相对照,不由得不让人忧虑——若是沈云殊的伤真的不重,又为何要怕人知道,根本不敢宣扬呢?直拖到这会儿才又是求御医又是冲喜的,只怕是真的瞒不过去了……
然而这件事偏偏许碧是毫无办法的,因此考虑了一下之后,也只能是不去管她。毕竟她既不是什么神医,也没有带着前世的医疗系统穿过来,沈云殊的伤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还有别的吗?沈家其他人呢?”
知雨也知道这事儿无计可施,只得把念头暂时放下,说起别的来。
喜鹊进府日子短,说的那些事大都是众人皆知的,流苏也都说过,只有两件事,知雨听着还新鲜。
“沈家两位少爷都是十三岁就跟着沈大将军进军营,后来大少爷十五岁就上阵杀敌了,可二少爷进军营才半年,沈夫人就生了一场大病。那会儿沈大将军和大少爷都在边关打仗,二少爷孝顺,瞒着沈大将军回家侍疾,结果等夫人病好了,二少爷也没法再回军营了。”
“那二少爷现在做什么?”前头还打着仗,沈云安就擅离军营,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不处罚他沈大将军都无法服众,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他离开军中了。
“说是如今在家读书,去年已经考取了童生,以后怕是要走科举的路子了。”知雨说着又有点忧虑起来,“听说二少爷十分聪明,学武的时候就学得很快,后来读书,也是才读了一年多就考取了童生,今年就打算考秀才了呢。”
一家子有两个儿子,还不是一个娘生的,如此免不了就有些比较的意思。之前沈云殊年纪轻轻就屡立战功,出尽了风头,把弟弟牢牢地压在下头。如今他倒了,沈云安可不就显了出来?
许碧叹了口气:“都是一家子,二少爷出色也是好事。”总比一家子后继无人,沈大将军一过世家里就垮了的好,“还有什么?”
“听说——”这又不是个好消息,“沈二姑娘院子里的丫鬟,这几年换过好几拨了。”
婢仆与财物等,主子用不惯了就换,从道理上来讲是没什么的。然而婢仆又毕竟不同于财物,你高兴了每日把屋子里的陈设都换一遍也无妨,可若是每日把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一遍,那就不对了,至少也得说你一个性情苛刻。尤其是姑娘家,贞静平和才是好名声,若被人说是难伺候,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做人儿媳的,第一怕遇着恶婆婆,第二怕遇着刁小姑。若喜鹊说的话是真的,这位沈二姑娘沈云娇可是人如其名,不好相处呢。
“沈夫人还真是宠爱女儿……”许碧喃喃地说。
姑娘们身边的丫鬟,一般是不常换的,尤其贴身丫鬟,往往自小就在身边伺候,一直用过几年,彼此都摸着了脾性,有了情份和忠心,这才敢充做心腹。
就比如许碧身边的知晴,那是九岁上就买了进来,至今已经伺候了许碧五年。便是知晴,也已经伺候三年了,若不是因此次匆匆出嫁,至少还是要再伺候许碧两三年,才会跟着她出嫁,做她在婆家的膀臂的。
心腹可不是那么好培养的。长时间的相处未必能培养得出来,但没有时间必然不行。沈云娇这么频繁地更换身边的丫鬟,自然是不利于培植心腹,这道理沈夫人肯定知道,可仍是由着她,若不是对女儿不关心,就是真的宠爱得没边了。
宠爱——许碧心里忽然一闪,沈夫人这么宠爱女儿,那对儿子必定更为重视,既然如此,当初她生的那场大病,是真是假呢?会不会正是看着战场吃紧,怕儿子有危险,这才想出这个法子,让沈云安以“孝顺”的名声离开军中呢?须知逃兵的名声不好,但本朝也是以孝治天下,一孝遮百丑,是最好的挡箭牌呀。
“姑娘——”舱房门忽然被推开,知晴脸色黄黄的,拖着脚步走了进来。
“你怎么起来了?”许碧瞥了她一眼,懒懒地道。
“方才知雨给了奴婢些姜梅,奴婢含了觉得舒服好些,就过来伺候了。”知晴陪着笑脸道,“这几日奴婢爬不起来,都辛苦知雨了……”
这些日子,她终于发觉不对劲了——打从姑娘醒过来,就对她完全改了态度。离开许家之前的那几日,她就只能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其实许碧总共就那么点儿东西,屋子里的床柜之类又不带走,所以也无非就是几件衣裳几盒首饰而已,有什么好收拾的?
与她相反,知雨却是走到哪儿都被许碧带着,俨然是要取代她,做许碧的第一心腹了。
那会儿知晴虽有些警惕,却还不曾太过担忧。知雨毕竟还小呢,能见过什么世面?等离了许家,这一路上少说要走五六日,等姑娘遇到什么事,还不是要与她商量?谁知才一上船,还没等她大展身手,就吐了个七荤八素,头昏眼花连床都起不来了。
知晴虽是个丫鬟,但从前仗着许二姑娘懦弱,在翠庐里过的那也是副小姐的日子,舒服惯了。这会儿晕船如此厉害,自然而然就又想偷懒,横竖许碧那里也晕船,并无什么事要找她,她便索性躺着不动了。
今日知雨过去给她送了姜梅,说是许碧叫送来的。知晴先是有些窃喜姑娘还关切自己,随即就突然醒悟过来——她在这里躺着,知雨却生龙活虎的,如此姑娘身边不是又只剩下了她自己在讨好?
这可万万不成!知晴暗骂自己糊涂,怎的竟又忘记了,姑娘生病的时候好生伺候,才正见忠心体贴呢!她只顾自己养病,好处岂不都叫知雨占了?一念及此,加上含了姜梅果然舒服些,她便强自支撑着爬起来,过来找许碧了。
“若是身子不适,就多歇几日。”许碧淡淡地说。知晴这种不肯出力却还想着能有好处的人,就是放在她前世,也没哪个上司会喜欢她,更不用说,她连拍马屁都不会,佞臣路线都走不通的。
“不,奴婢没事了。”知晴赶紧回答。不过这也是真的,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走了几步之后她就发现,其实起来也并没想像中那么难受,别的做不了,守在许碧身边端个茶说说话还是完全可以的。
“这几日都辛苦知雨了,奴婢已经歇了这么久,也该过来伺候姑娘……”知晴打起精神,“姑娘的脸色可不大好,这船上什么都没有,委屈姑娘了……”
这些话听在许碧耳朵里全是废话,半点意义都没有。不过这些天确实知雨是够辛苦,让她去歇歇也好,若有时间,还能再去找喜鹊说说话。
“那你就陪我坐一会儿罢。知雨去歇歇就是。再把该收拾的东西也收拾一下。”明天船到九江码头,就该改陆路前行,到时候万一她再晕车呢?这都得提前做点准备,该买点什么都要在九江买好才行。
知晴殷勤起来果然是比知雨要周到得多,要不是许碧阻拦,她还打算把香薰炉翻出来鼓捣一番。虽然许碧仍旧是不冷不热的,但知晴却像是丝毫没发现她的冷淡似的,依旧事事抢先,直到船靠上芜湖码头,知雨居然都没能再插进手来。
下了船,许碧不由得长长吁了口气。虽然晕船的症状是渐渐减轻,但脚踏实地还是感觉不错。
芜湖原是个小地方,只有码头上繁华些,沈家人急着赶路,也只住了一夜,采买了些急需的东西,就乘了预先雇好的马车匆匆上路。
“姑娘觉得怎么样?”知雨有些担忧地注视着许碧。因为许碧下了船之后看起来精神不错,林妈妈就压根没再提什么请好郎中来诊脉的事儿。知雨本来打算去找她的,却被许碧拦下了——她现在扮演的仍旧是懦弱的许二姑娘,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还好。”古代的马车真是够坑爹,没有橡胶轮胎,木轮子滚动在地面上颠簸个没完。就这还说是官道呢,那要是走小路,还不知要颠成什么样。
“姑娘把这个垫上吧,要不要躺下来歇歇?”知雨把一个软垫递过来,又把采购的姜梅和薄荷糕都取出来,“这薄荷糕据说是那家店拿手的,吃了清新开胃,听说好些走长路的都会去买些备着。”
虽然马车颠簸,但身下垫了好几层褥子,感觉还不算太糟糕。而且马车的颠簸与船的摇晃不同,许碧很高兴地发现她不晕马车,只是因为无事可做,觉得特别无聊罢了。
“姑娘要不要下棋?”知晴殷勤地问,“我陪姑娘下一盘?”
“算了,这车上也是晃来晃去的,做什么都不方便。”许碧赶紧拒绝了,原因无它,她不会下棋!
原身的许二姑娘是会下棋的,而且还很喜欢。不过她从不敢去找两个姐妹对弈,平常就只能自己打打棋谱,或者跟知晴下一盘。没错,知晴也跟着许二姑娘学了点棋艺,这也是她敢偷懒的原因之一。
但许碧可就不会下围棋了。她会下跳棋、象棋,会打扑克、麻将,但围棋却是一窍不通,即使从原身处承袭了记忆,但下棋可不是只有记忆就行,所以只要一摆开棋盘,非露馅不可。
“这棋,我以后也不想下了。”许碧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决定把暴露的可能扼杀在摇篮之中,“那些棋盘棋子的,以后都收到箱子里去,别让我再看见了。”
“啊?”知晴有些急了,“为什么?”姑娘以前喜欢她,不就是因为她能陪姑娘下棋吗?那若是姑娘今后都不下棋了,她学的棋艺岂不又没用了?
“也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许碧轻叹口气,“从前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可再在棋盘上百般筹谋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任人摆布。便是棋艺再高又能怎么样,还不如多读读书,写几个字了。说起来,我这次病后总觉得手腕发软,只怕是字也要写不好了,得了空还要练练再好。”
知晴顿时傻了。许良圃科举出身,自觉是书香门第,家中儿女自然也都是要读书的。知晴打九岁起就伺候许碧,许碧读书也都是她随侍在旁,若是有心自然也能跟着学。然而她最终只是学了“好玩”的棋艺,对读书识字却没甚兴趣,如今也不过是勉强认得几个字罢了。若是许碧一心要读书,那她可是半句话都搭不上的。
知雨却是觉得高兴。她总觉得下棋太费心思,也太冷清了。姑娘常常独自在房中打棋谱,一打就是好几个时辰,不说不笑不动,有时连饭也不怎么想吃,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呢。至于读书写字,虽然也要费心,可老爷总说人向书里乖,虽则姑娘不比少爷们还能科举晋身,但多读点书想必是没错的。
知晴狠狠白了知雨一眼。这小蹄子如今年纪渐长,竟是长了本事,敢在姑娘面前跟她争了。如今姑娘不知道怎么的,性情有些变化,暂时让这小蹄子占了先。可也别得意得太早,她迟早是能争回来的!
许碧冷眼旁观,把知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船上时知晴突然勤快起来,她还当知晴是想明白了,正打算再给她一次机会。毕竟她现在身边就这么几个人,尤其是贴身的大丫鬟,素来都是当作臂膀倚靠的,知晴若是晓得利害关系,知道合力同心,那即便是有些爱慕虚荣也无伤大雅,说到底,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她这个主子若是好了,让身边的丫鬟也跟着好,这也是应该的事。
但看知晴现在这样子,实在不是个知道轻重的,她也不想一想,倘若许碧在沈家不得好,就算她把知雨挤下去,又能怎么样呢?
“听林妈妈说,沈家少爷的伤势不轻——”许碧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该用话敲打一下知晴,“等到了沈家,第一要务自然是要好生照顾他。江浙离京城这般远,说起来我身边也就只有你们两个,沈家下人再多,也不如你们两个可靠……”
知晴怔了一怔,这才想起来,等到了沈家,许碧就是沈家大少奶奶,可不比在许家的时候那么寒酸了。沈家那般富贵,必定仆从如云,到时候她的对手可就绝不只是一个知雨了。
“奴婢晓得,定然好生用心,为姑娘分忧。”知晴忙表忠心。
许碧听她这话,也不知道她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但碍于外头的车夫,有些话又不能说得太过明白,只得叹口气道:“你知道轻重利害就好。”
马车这一整天颠簸下来,即使是不晕车,许碧也觉得身上酸疼了,等到马车停下来,林妈妈说前头就是驿站的时候,一干人等都不由得有些欢喜——中午只吃了些自带的干粮,驿站至少有热茶热饭,还有热水可以洗洗了。
“这是宣城驿站。”林妈妈年纪大了,在马车里也颠得够呛,脸上的笑容也就有些保持不住,“这儿比不得京城,姑娘凡事凑合着些,明儿一早就得上路,若是走得快些,晚上就能到杭州城了。”
沈大将军驻军宁波,但沈府却是在杭州,到时候许碧跟沈云殊拜堂成亲自然也是在杭州了。
一想到马上就能回到杭州,林妈妈也不由得想长长吁口气了。她已经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了,这一趟跑下来也是吃不住劲啊。
许碧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听见又有马蹄声响,抬头看去,只见对面也有两辆马车驶来,显然也是要入住驿站的。
这宣城驿站并不大,两边的马车都过来,顿时就把驿站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一时间谁也进不去了。
“这是谁家的车呀!”知晴顿时就不悦起来,“怎的这么没规矩!”说起来许碧这边的马车先到,对面那两辆车理当收收速度,往后排的。
“罢了。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许碧摆摆手,“我们先进去就是。”不过就是马车要晚一点才能进去,车上的东西没法马上取下来用了。
知晴很不情愿,嘟哝着道:“这驿站里的铺盖可不能用,难道能让姑娘在屋子里等着不成……”马车不能进去,她们就少不得搬着行李多走些路了。
许碧正要说话,对面车辕上的车夫已经跳了下来,抬手用马鞭抽了一下马,嘴里还骂了一句什么。许碧一下就竖起了耳朵——她怎么听着那人骂的话,好像是日语的“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