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可滞留在宫内的外命妇们却仍未出宫,倒不是她们不想走, 而是没人顾得上她们了。
“这,这到底又出了什么事?”梅太太泪眼朦胧地握着女儿的手,问身边的儿媳。
一群人还挤在宁寿宫旁边的一处空殿阁内,原先还有两位太医前来为她们诊治, 但刚才,这两名太医也被内侍急匆匆叫走了, 以至于一群诰命们呆在这里, 竟没人来问了。这必是宫内出了大事,否则断不至如此疏忽了她们!
沈云婷看了看旁边并没有人在听她们谈话, 便压低声音道:“听说是皇次子受伤了。”若不然,也不会把承恩侯夫人唤了去。
梅太太大吃一惊:“怎会?这, 这伤得可严重?”皇次子,那是有梅家血脉的皇子啊, 将来若是——这可就是梅氏一族的大前程!
沈云婷摇头,低声道:“我也只是听嫂嫂略提了一句。”只是看嫂嫂眉头微蹙的样子, 似乎有些严重啊。
“这可怎么办啊……”梅太太固然关心皇次子, 可更关心自己女儿, “连太医都给叫走了, 又不让咱们回去, 婳儿这——你说,会不会把我们关起来,毕竟这……”毕竟是看了一场宫闱之变啊。
“母亲过虑了。”沈云婷连忙道, “太医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妹妹就是受了惊吓,好好调养便好,母亲也不要太担忧了。您看礼部侍郎夫人,方才也受了大惊吓,身上还有伤,这会儿也还好呢。再者这里,应是因为事发突然,一时没人顾得上咱们,再过一会儿必然会让咱们出宫,哪里会有什么□□呢……”
梅太太想想,也觉得这许多诰命夫人,总不会被灭了口。心里略松了松,又忍不住小声道:“皇后娘娘素来是个周到的,怎的这回也……”也疏忽了起来,竟把一群受惊受伤的诰命们就扔在这儿不管了?
沈云婷轻轻拉了婆婆一下,颇觉头痛:“今儿毕竟是出了如此大事……”这殿内也还有宫人内侍呢,在这里埋怨梅皇后,若是最后传到梅皇后耳朵里,纵然是自家亲戚,怕也要不悦了。
梅太太也是一时心急女儿,闻言连忙闭了嘴,正要问问梅若婳可好些了没有,便见顾充媛带了几名老成宫人进来,却是来送一众诰命们出宫的。梅太太瞥眼见承恩侯夫人尚未回来,不由得又担忧起皇次子来,捉个空儿拉了顾充媛低声问道:“小殿下可好?”
顾充媛其实根本没见到皇次子。袁太后一党被捉拿之后,她便识趣地带着嫔妃们各归各宫,老老实实地不添任何麻烦。谁知到了这会儿,皇帝又派人把她唤了去,让她暂时代管宫务,先送滞留的诸位诰命们归家。
宫务这事儿,顾充媛以前也帮梅皇后分担过。因她资格老,又从不与梅皇后对着干,时常年节下事多,梅皇后就分些宫务给她,虽琐碎居多,却并不为难,事后还要在皇帝面前说她几句勤谨之类的好话。
这种事,顾充媛自然喜欢。可她识趣得很,梅皇后给她的事她才做,若是梅皇后不开口,她从不自己请缨。今日却是没见梅皇后,倒是皇帝吩咐,且开口就是代管宫务,竟是将宫中之事全交了给她似的,这里头的事可就多了。
顾充媛自己心中一片疑虑,自不肯与别人多说,听梅太太问便苦笑道:“不瞒太太,我才得了陛下吩咐送夫人们出宫,旁的事还不知晓呢。”
她一边说,一边在殿内扫了一眼,见并没有承恩侯夫人的身影,心中不由疑虑更深——难道真是皇次子不好,以至于连皇后都无法分心宫务了?可依她对皇后的了解,断不至此啊。难道,难道会是皇后出了事?
一念至此,顾充媛心中猛地一跳,浑身都有些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
皇后不能理事,按理说宫务该交与位份最高的嫔妃。袁昭仪那不用说了,姑母谋反,她还能有什么好儿?可皇帝为何没将宫务交与梅贤妃,而是直接交给了她呢?难道说……
不,也许是因为皇次子受伤,梅贤妃无暇理事罢?顾充媛几乎上头的热血又退了下去,心中有些黯然——论资历她比谁都不差,可就是因为不曾生育,又没个得力的娘家,就要硬生生被年轻嫔妃们压在底下,就连想一想那张宝座都心虚呢,更不必说……
只是,皇后到底出了什么事呢?顾充媛忍不住转头,在渐渐降临的夜色中望向长春宫的方向——皇后自从进了长春宫就一直没出来,在长春宫里,能出什么事呢?
这个问题,许碧在同一时间也问了出来。
她与其余外命妇们并不在一处,而是与善清一起,等着回皇帝的话。毕竟在宁寿宫里放火这事儿是她们两个干的,有些事情皇帝还要问她们。
然而她们两个等了大半天,也没见皇帝过来,倒是沈云殊出现,说她可以出宫回家了。当然,善清还是要留在宫里的。至于说当时的情况,她可说给沈云殊,由沈云殊代禀皇帝即可。
“可是出了什么事?是皇次子……”难道是皇次子真的没救了?
沈云殊四顾无人,才低下头来在许碧耳边小声道:“皇后被贤妃推倒,重伤难治。”
“什么?”许碧极力压抑着才没有惊呼出声,“贤妃这是——”贤妃疯了吗?逮谁咬谁?
“据说是太医要为皇次子行针,皇后应允,贤妃不许,两人冲突了起来……”沈云殊也觉得匪夷所思。梅贤妃这是失心疯了,竟对皇后动手,且皇后应允太医行针,亦是为了救治皇次子,偏梅贤妃一心只往坏处想……
“做贼心虚……”沈云殊到底还是低声说了一句。若梅贤妃没有做亏心事,又怎会疑心梅皇后此举是对皇次子不利?毕竟皇次子做太子,再怎么也比皇长子入主东宫,对梅皇后更好不是?
“那现在……”
沈云殊摇摇头:“皇上自有处置。”此等事,非臣下所能听,非臣下所能问了。就是他,此刻也只管捉拿太后余党,至于宫内之事,他是绝不多问一句的。
“那我回去了,你也早些回来。”许碧想到在家里的元哥儿,顿时归心似箭,“儿子早就想你了。”
沈云殊笑了起来,将许碧扶上马车:“好。”
只是,沈云殊答应的事情并没做到。许碧抱着元哥儿在家里等到天快亮,却是九炼回来了。
“西北战事?”许碧惊讶地问,“难道不是已经——”袁太后与卢家确实想引入北狄人扰乱边境,可这些早在沈云殊意料之中,且有西北曾在沈家父子麾下征战十数年的将领军士们,此次的涵翠关“失守”之所以拖了这般久的时候,不过是为了迷惑袁太后一党罢了。
九炼摇了摇头:“边关虽未真正失守,但卢节却带着关内的防守图逃出关去了。”卢家也是丧心病狂了,眼看袁太后失败,敬亲王都死了,卢家孤注一掷,将卢节送了出去。
“北狄休养数年,好了疮疤就忘了疼。”九炼恶狠狠地道,“如今纠合了六族之力,又想大举南侵了!”
北狄虽称一国,其实分为数十部落,十余种族。上次被打散的就是北狄最强的那赫族,这几年势力逐渐被其余部族吞并,已经不复从前。只是此消彼长,原先排在中游的巴鲁一族崛起,俨然又成了草原上的头狼。
这一族原就好战,此次袁太后拿出钱财来买他们侵袭边关,正中他们下怀。只是来打了几场,却是硬被沈家军先诈后打,不但未能入关劫掠,反而损失了些人手。
巴鲁族吃了亏,怎肯罢休?索性拿了袁太后给的钱财,在草原上游说,集合了六个大部族的兵力,气势汹汹直扑边关。
“也是有了卢节那厮带出去的边关防图,又知晓大将军如今在东南,因那海港之事无法脱身,他们才敢如此大胆!”九炼冷笑道,“卢节这也是丧心病狂了!”
其实沈大将军虽目前貌似卷入海港一案之中难以说清,实际上这却也是皇帝与沈家合计摆出来的幌子,一旦西北开战,沈大将军亦随时可以前往。此事卢节未必没有猜到,却并不与北狄说明,其目的无非就是想借他们之手来为袁太后和敬亲王报仇罢了,至于北狄到时会因情报不准死多少人,卢节并不在意。
“就是说,大爷还要往西北去了?”许碧微微叹了口气,问道。
九炼挠挠头:“大爷说东南那边,因袁氏一族都要处置,怕还会起些乱子,不如就让大将军留在东南了。”沈大将军镇守西北边关二十余年,从小小什长一路升到镇边大将军,都是凭借着实打实的军功。
军功是什么?军功就是出生入死,就是流过的血汗,就是身上的一道道伤疤!这些年沈大将军身上不知落下了多少伤,随着年纪渐长,年轻时不觉得怎样的暗伤,也渐渐开始反复起来。沈云殊不愿再让父亲在这个年纪还要披坚执锐,上马冲杀,所以向皇帝请缨,要前往西北了。
说到这个,九炼也觉得怪不好开口的。大爷前些日子刚去西北跑了一趟,把大奶奶和小少爷就扔在了京城。虽说忠字当头,这些都说不得,可到底也是疏于照顾。这不,这次还因为袁太后提前发动,竟让大奶奶身陷险境!
当时那情形,九炼虽未亲见,却也能想像得到。若是大奶奶不曾想到躲进太后寝殿,被袁太后当场拿住,哪里会有好下场?
便是在寝殿之中躲过了最初的盘查,后头若不是那宫人善清及时反正,许碧等人也势必被侍卫搜查到,同样后果堪忧。
若换了旁的女子,怕不要吓出病来——不说别人,那礼部尚书夫人在宫里就被太医救治过了,这回家之后还是当夜就病倒,四处求医呢。余者诰命们,或请相熟的郎中,或吃什么安神汤清心丸的,比比皆是。昨夜这城中甚忙,一者忙着抓捕太后余党,一者就是忙着延医抓药呢。
这种时候,大爷很应该多陪陪大奶奶的,可是西北这战事一起,大爷不但不能陪大奶奶,还要让大奶奶替他担忧。九炼想想,都觉得自己这个报信的有点张不开嘴。
想到这里,九炼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看大奶奶,竭力找出几句话来安慰:“其实北狄来的人虽不少,但咱们西北军都是铁铮铮的男儿好汉,定能与几年前一样,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许碧微微一笑,接了他的好意:“我知道。大爷自然会得胜归来的。只不知他什么时候走?”
这下九炼又有点张不开嘴了:“天亮怕是就要……大爷说,请大奶奶收拾点东西,在城门口见。”他说着,目光就有些游移,不敢与许碧对视。去得如此之急,可见西北军情紧急,则他刚才所说的那些安慰的话,自然也就是不真不实了。
一旁的知雨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剜了九炼一眼,有些埋怨地道:“怎就这么急?大爷这才刚回京城,怎么也在家里住一晚,看看哥儿——”
许碧摆摆手打断她:“军情急如火,哪里能耽搁的。快些收拾东西吧,西北那边咱们不熟,你去请教一下从西北跟过来的人。”皇帝那里尚且连乱党都没搜捕完毕就派沈云殊往西北赶,沈云殊又岂能在这时候儿女情长呢?
更何况——许碧默默地想,皇次子被摔伤,到底也算是沈云殊救驾不力,他这个时候离开京城去西北,或许还是件好事。
果然,九炼接着就凑上来,小声道:“其实大爷这时候往西北去,也避开了宫里的乱事儿。大爷说,等他出了门,大奶奶就说吓着了,关起门来带着哥儿过安生日子。这宫里头,怕是要乱一阵呢。”
“对了——”九炼这么一说,许碧倒记起来了,“皇后娘娘怎样了?”
九炼摇了摇头,小声道:“怕是不好。就连皇次子,怕是也……皇上大怒,这次是一定要把太后余党都连根拔起了。”
京城乱糟糟的,皇宫里也是一样。
皇后已经从长春宫被送回了交泰殿,但仍旧昏迷不醒。太医院院判满头是汗,小心翼翼地向皇帝道:“陛下,怕也只有行针一途了……”这次他算是摊上了。一位小殿下,一位皇后娘娘,全是摔到了头。他跟着从长春宫跑到交泰殿,感觉自己这个院判是做到头了。
“行针后,皇后可能好?”皇帝坐在床边,握着皇后的手,沉声问道。
太医院院判满嘴苦涩:“娘娘伤得重……行针后若是清醒,用汤药慢慢调理,或可……”若是不成,大概也就是清醒片刻罢了。
“皇后不过是摔了一下!”皇帝勃然大怒。
院判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后脑是要紧之处,娘娘又是撞在桌角之上……”那紫檀木的桌子坚硬之极,梅皇后这一下子撞得结结实实,单是血就流了许多,至于头颅之内的伤损,更是无法估计。就是太医院,最后也不过只能用清淤的方子,可究竟管不管用——药能治病,不能治命啊。
皇帝闭了闭眼睛,平复了一下情绪:“行针吧。”
院判战战兢兢道:“只是,若娘娘伤势太重,行针无效,那……”
“还不快行针!”皇帝大吼一声,显然不想听什么无效的话。
到了此时,院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只是一轮针行下来,梅皇后虽然眼皮微颤,但始终没有醒过来。
“皇上,臣,臣等无能,娘娘怕是要……”院判带着几名太医跪了一地,“不如——冲一冲……”所谓冲一冲,就是民间所说的冲喜。为重病之人备下棺木寿衣之类丧葬之物,希望能以此冲走病气,令其康复。
然而这种说法多是无稽,身为太医院院判,说出这话来更是等同于已经宣布皇后不治。刚刚从长春宫赶过来的承恩侯夫人一脚才跨进殿门就听见这话,顿时两腿一软,顺着门框滑坐了下去。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慢慢又坐回到床边,拉起了皇后的手,苦笑道:“梓童,你这就要弃朕而去了?连一句话都不给朕留下……”
伺候在一旁的捧雪早就哭得两眼通红,此时突然向前两步,扑通一声跪下:“陛下,娘娘有话留下的。”
“什么?”皇帝没想到她会出来,倒怔了一怔。
捧雪抬起头,大声道:“娘娘说,太子乃国之储君,皇上可立嫡立贤,却不可立爱。皇次子虽有梅氏血脉,可此次头部受伤,便是痊愈亦怕落下病根,不宜为太子。”
承恩侯夫人才坐倒在地就听见捧雪这番话,顿时骇得就要爬起来:“你胡说什么!”
捧雪根本不看她一眼,继续大声道:“娘娘说,皇上春秋正盛,不必早立太子。日后必还有子嗣,待年纪略长,心性已定之时,再由皇上择优而立之,方是利国之道。”
“皇后——”皇帝喃喃地道,“皇后竟是这般说的么?”
捧雪点头道:“是。娘娘自小产之后,自觉凤体每况愈下,恐不能长久,因此才对奴婢们说到此话。如今娘娘虽去,奴婢们知晓娘娘心愿,自然不能不回禀陛下。娘娘还说过,中宫之位母仪天下,娘娘自己尚且时常虑及不能公允宽和,若性情过于锐利偏狭之人,万不可入主中宫,希望陛下不因对娘娘的偏爱而失了公心。”
承恩侯夫人半张着嘴,已经听呆了。捧雪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皇上不但不能立皇次子为太子,就算梅皇后死了,也不能让梅贤妃入主东宫,成为继后。
“你这贱婢,胡说什么!”承恩侯夫人只想扑上去撕了捧雪的嘴。梅家两女入宫,为的不就是东宫之位吗?现在皇次子怕是不行了,但倘若梅贤妃能成为继后,将来只要生了儿子就是嫡子,天然的太子,无可动摇。可若是照捧雪这样说,梅贤妃根本不能做皇后,那以后的东宫之位,太后之位,梅贤妃便没了半点优势。
尤其可怕的是,如捧雪所述是实,梅皇后对于梅贤妃,对于梅家,可谓是没有半点眷顾了。这皇帝岂能听不出来?更何况梅皇后是因被梅贤妃推倒而……若梅皇后临终有遗言照顾她还好,如今非但不照顾,还要再踩上一脚,梅贤妃从此的日子,可想而知了。毕竟那句“性情过于锐利偏狭”,说的不是梅贤妃还是谁呢?
捧雪头都不转,根本不看承恩侯夫人一眼,只是直挺挺地跪着:“奴婢所说,句句是实。陛下也知道,皇后娘娘素来是一片公心,绝不肯因私爱而误陛下、误江山,这话究竟是不是娘娘会说的话,陛下一听便知。”
她说罢,忽然站了起来:“奴婢侍奉娘娘二十年,以后还要继续侍奉娘娘的。如今娘娘要去地下,奴婢自然要先去,为娘娘洒扫庭除,做好准备。”
“你——”皇帝听出不对,刚要说话,捧雪已经一头向着床头上撞了过去。
梅皇后这张床亦是上好紫檀木,边角包以黄铜,颜色典雅华贵,极是好看。然而那铜包的边角亦是坚硬之极,捧雪这一头撞上去,只听咚一声闷响,她整个人都往后弹了出去,鲜血四溅,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下,就没了动静。
承恩侯夫人发出一声惊呼,也瘫倒了下去。捧雪这一死,除非梅皇后醒过来另立遗言,否则捧雪所说的话,便是事实了。
皇帝也被捧雪突然的自尽惊住了,半晌才道:“果然是忠心。既然她想去地下伺候皇后,厚殓,允她为皇后陪葬陵寝。”
“皇上——”承恩侯夫人还想挽回一点,皇帝却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便道:“送夫人出宫吧。”
“皇上,臣妇不能走啊,臣妇要陪着皇后——”承恩侯夫人连忙道。只是她还没说完,就有个小内侍飞奔而来,满面惊慌地伏在平安耳边说了几句话。平安面色顿变,急步上前凑到皇帝身边。
此刻殿内众太医噤若寒蝉,捧月早惊得不会说话了。一片安静之中,承恩侯夫人也听见了平安说的话:“贤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向皇长子的安神药里下了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