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兄妹这一番密谈, 沈家自然是不知道的。
沈云殊送走了众人,就往后宅来。许碧也已经换下了见客的衣裳, 拆了头发在屋里看账。今天哪家送了什么礼都一一上了册子,日后往来,也是个对照。
沈云殊随手翻了翻册子,笑道:“这倒记得仔细周全, 怎么还两本账?”
许碧指了指旁边:“该是三本。进来的礼是一本,这些东西登记造册是一本, 将来再有送出去, 还要立一本呢。琐碎是琐碎了点,可日后东西若多了, 要查就简单了。”眼下他们这也算是自立门户,京城这边的事情就都要她来管, 倘若一开始弄笔糊涂账,日后可就撕掳不清了。
沈云殊笑道:“果然弄得清楚, 我看以前父亲书房那边,也没有分得这么细致的。”
许碧摇头道:“父亲的书房只管外头交际往来, 不管家里用度, 自然是不用这么多账。你若去看看夫人那里的账, 那就多了。”还有香姨娘, 账也记得颇为仔细。要说沈家这两个女眷, 在管账上倒都颇为清楚的,许碧在这上头没什么擅长,因此规矩都是跟她们学的, 不过略加改动,使之更符合自己的习惯罢了。
沈云殊一个男人,自不会细问这些后宅中馈之事,也只翻了翻,看见记得十分清楚明白,便笑道:“你这字越来越好了。”
许碧轻咳一声:“大约是练了弓箭,觉得手腕都有些力量,拿笔也比从前稳了。倒是从前写的字,现下倒觉得看着无力。”不过,尽管她模仿过许二姑娘的字迹,但始终写不来那笔秀丽纤细的簪花小楷,索性就另学了别的字帖,拿练弓箭做了字迹改变的借口。
沈云殊笑道:“我也瞧着现在的好。”问道,“今日怎么样?”
说到这个,许碧就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并不怕与人来往,可说真的,她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交际家。从前在杭州听的多是奉承之语也就罢了,只要保持头脑清醒,别被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就行了。可如今到了京城,实在是复杂许多。
“这些太太奶奶们说话啊,一句话能拐八个弯。你若听着一句话明白,若不是奉承你,就是什么无关紧要之事。若说到要紧的地方,再没有肯说句痛快话的。”许碧很苦恼地承认,“在这上头,我委实是不大成的。尤其这些人真心假意的掺在一起,我自认是听不明白的。”
其实上辈子许碧就厌烦那种拐弯抹角指桑骂槐的说话方式。做为一个记者,她在报社素来以实际和犀利著称。她最喜欢做的其实是那种调研式的报道,她可以给出翔实的数据、客观的论定,并从中分析问题,直指核心。
但她不喜欢跟人打太极,不喜欢那种政客式的永远不肯定的官腔。或者说,她缺乏从那些华丽的话语里分辨说话人真正意图的耐心,尤其是他们所想表达的事情并不涉及原则的时候。
“就说那位郑太太吧,扯着梅太太说了半晌的话,一个劲儿打听梅家几位公子,说什么能做这个媒那个媒的,结果直到最后我才听明白了,她哪里是想跟梅太太家结亲,根本是想送女儿入宫!”
许碧简直被郑太太烦死了:“这不是明年又该选秀了么。可听宫里的意思,皇上觉得上回选秀已经进了不少人,明年不想选了。哎哟郑家姑娘上回年纪不到,这巴巴的等了三年,一听说皇上不想选,可不急死了?她呀,想着叫梅太太去劝劝皇后娘娘,明年按例选秀。”
说到这个,许碧很觉得无法理解郑太太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让梅太太去劝皇后娘娘……梅太太一个族婶,管这事儿做什么?我看梅太太也没怎么仔细听她说的话,大概是没听明白,她算是白费了口舌。”
沈云殊听得直笑:“皇上正当壮年,想进宫的多的是呢。这郑太太我也知道,三年前她女儿十四,其实正在适龄。偏皇上要选年纪略大的秀女,就把她闪下了。这一熬三年,都十七了还不许人家,这用心,真是路人皆知。若是皇上不选秀,她家女儿不能入宫,怕也未必有什么好人家愿意娶。你说,她如何能不急?好容易撞见梅太太,是能与宫里说上话的,可不得拉着么。”
“早知道就不该请她来!”
沈云殊叹道:“其实我也没想到郑家会来。”郑太太的丈夫就是指挥使司的镇抚,也有十余年的资格,原本这个指挥佥事的缺空出来,就该由郑镇抚补缺,谁知皇上一道旨意把他调来了,于是郑镇抚还得在原职上呆着。
“请他也不过是面子上的事,原以为他家必会寻个借口推了的。”郑镇抚在私下里颇是散播了他几句谣言,今日更是只有郑太太一人来了,看来,郑太太可能就是冲着梅太太才来的。
“你怎么没早告诉我。那郑镇抚,可会在差事上给你使绊子?”
沈云殊嗤了一声:“他在京卫指挥使司十几年,自觉根基扎实,可不是想着把手往我这里伸呢。如今我这手下就有几个人,对我的话也是阳奉阴违,查一查,都跟他有些关系。”
“那怎么办?”许碧也料得到,沈云殊这属于空降党,刚到一处,必是会被人排斥的。
沈云殊嘿嘿一笑:“既是武人,自是要手底下见真章。”
许碧吓一跳:“你要跟他比武?”她当然是相信沈云殊能把郑镇抚揍个满地找牙,但总要有个理由吧?毕竟是同僚,平白无故地打一架可不成。
沈云殊哈哈笑起来:“当然不是我跟他。来了这些日子,我瞧着京卫这些人,着实是承平日久未经战事之故,别说跟我们西北军比,就是跟袁家从前训的那批人比起来,也是远远不如。里头更有些官宦子弟,哪里是来当差,分明就是来混日子的。说得难听一点,这若是哪天西北破关,外敌逼至京城,别说指望京卫退敌,就是守城都未必能行。”
“连守城都不行?”以京城之墙高城深,自是易守难攻,便是有敌军前来,应该也能支持。
沈云殊摇头叹道:“军中士气第一。那些北狄人之所以骁勇,第一自然是因他们长于马背之上,娴于骑射;第二便是因北狄皆是草原,不能耕种,过活不易,他们若不拼命抢掠,也是饿死。相比之下,我朝军队无此死斗之志,便逊了一筹。
西北边关还好,往年战事,北狄人若破关而入,便是屠杀抢掠无算,西北军亦是退无可退,自然要拼命战斗。可这京卫——多少年没打过仗,都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颇有些官宦子弟,想着来京卫当几年差,便有了资历,正好升迁。
都是抱着这般念头,自是不肯用心。军中风气最怕败坏,有这些人比较着,其余人也会有样学样。京卫也有训练,可我这些日子看着,那些训练就是些花架子。说起来,有些人还不如你当初学开弓射箭时认真呢。这若是在西北,我一脚一个,都要踹了出去!”
发了一通牢骚,沈云殊才缓了口气:“我已上了折子,年下要在军中来场大比。不单京卫,还有各地卫所及西北那边,都请调些人过来,大家一起比一场。”
这就是全军大比武吧?想来各地卫所都想在皇帝面前露脸,自然都会派有真才实学的来。
许碧还没说完呢,沈云殊就嘿嘿一笑:“不,我跟皇上说,就调那些近几年立有战功的,让他们进京觐见。”军中战功最重,可是报上来的那些战功,里头也是有猫腻的。最常见的,无非就是上司将属下的军功占为己有。如此,只要把那些立功之人叫来比一比,这军功究竟是真是假,自然知晓。
“这主意好是好,可这么一来,你怕是要得罪人了……”
沈云殊轻嗤:“当初在西北,我们父子也没少得罪人,否则皇上调我们去江浙,也不能那般顺利,连袁家也以为皇上是要借他们之手处置我们……这次,我是谏言再开武举,为朝廷选拔人才。因各处卫所都可举荐人才来参加武举,所以皇上才要先召那些立有军功之人前来,至于到时候见了这许多将才,皇上见才心喜,命令他们相互切磋一下,也为后头的武举做个示范,那就不关我事了。”
“你这是让皇上背黑锅啊……”许碧不由得感叹了一声,又有些好奇,“你跟皇上,真有那么好的交情?”
沈云殊不禁笑了起来:“交情不敢说,皇上是个明君,心系家国,当初被派去西北边关的时候,就不是端王那等只顾给自己挣军功挣名望的人。我与父亲也没别的心思,不过想着兵士堪用,边关宁定罢了。或许,是志同道合罢,当时皇上还是王爷呢,虽来了边关,却也不好交接重臣,我父亲不好与王爷来往,倒是我私下跟皇上喝过几回酒。如今皇上登基,得遇明主,也是做臣子的福气。”
许碧默默点了点头。的确,这就好像你遇到一个跟你合得来的上司一样,不管做什么都觉得挺痛快的。更何况这个时代,一位君主要比一个上司的份量重太多了。
“再说——”沈云殊心情很好地道,“京卫这边我已经都摸过底了,到时候郑镇抚得用的那几个人他肯定都得荐上去,这回就叫他们在皇上面前好好露露脸。”他眯起眼睛一笑,“别的卫所来什么人不好说,西北来的,可都是有真本事的。等过了年,估计郑镇抚也就没什么心情找我麻烦了。”
“你上头还有指挥使和指挥同知呢……”许碧对郑镇抚本人倒不怎么很在意。官大一级压死人,沈云殊又不是没本事的,郑镇抚要找麻烦也不过只敢偷偷摸摸使些小动作罢了。倒是沈云殊头顶上那几位,要是惹着了倒是麻烦。
“指挥使大人年纪不小了,已经准备荣养。下头两个指挥同知正在争这个空缺。”沈云殊摊摊手,“我是皇上钦点的,他们纵然不想拉拢我,目前也不会得罪我。皇上的意思,也是让我看看,究竟他们两个提拔谁为好。当然,到时候没被提拔的那个,可能跟咱家就不怎么亲切了。”
“那也很麻烦啊……”许碧皱起眉头,“这官大一级压死人——”
“官大一级是能压死人,可不让他大这一级,他就压不着了。”沈云殊嘿嘿一笑,“要是武举这件事我办好了,皇上也有升我的借口。”
他伸手拉了许碧的手,悄悄笑道:“我没向朝廷请你的四品诰命,你先在五品宜人上委屈一年半载的,等我升了指挥同知,一并把三品的诰命给你请回来。”
三品诰命什么的,许碧一时还顾不上惦记。不来京城她还不知道,原来沈家早几年就在京城这边置办了些庄子铺面的,晓得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要长驻京城,管事的都要来请安兼着报个账什么的。
这些账往年当然都是报去杭州的,但今年,沈大将军已经发过话,京城这边的一切产业,都交由许碧来管了。许碧觉得,这好像有点儿分家的前奏似的。
既然由沈夫人管了好几年,这些管事里头自然也有倾向于沈夫人的,虽然表面上看着都恭敬得了不得,可许碧问起往年的收益及明年的打算,单听那些避重就轻的回答,就晓得有些人是想掂掂她的份量了呢。
许碧没打算马上动他们。沈大将军是不愿意看见家中众人反目的。如今还没分家,沈大将军就能把京城的产业都交给他们,那许碧也愿意费点儿心思,来个和平演变,而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拿沈夫人的人开刀。她和沈云殊都年轻,有的是时间。
如此,许碧慢悠悠见过下头几个管事,也对宅子里众人都熟悉起来的时候,也已到了十月,宫里华昭容要生产了。
梅若婉是一早发动的,因算着就是这几日,所以御医产婆皆都是备好的,等梅皇后接了消息到长春宫时,一切都已经被承恩侯夫人布置得井井有条,梅若婉已经在产房里又哭又叫了。
是的,承恩侯夫人前几天就进了宫——当然这是皇上特许的,让承恩侯夫人来陪着梅若婉生产,所以这几天,承恩侯夫人一直就住在长春宫,梅若婉才一有点动静,她就派了宫人把御医产婆都叫了来,直到梅若婉进了产房,她才叫人去通知了皇后。
梅皇后得到消息其实还要早一些,但她是直等到承恩侯夫人派去的宫人到了,这才乘辇过长春宫来,然后,其余妃嫔陆陆续续也就都到了。
“母亲,婉儿怎么样?”梅皇后一到,先问了承恩侯夫人一声。
“已经发动了。 ”承恩侯夫人眉宇间全是焦急,“你怎么这会儿才过来?”
梅皇后没接这句话,只是道:“御医说婉儿这一胎怀得甚好,胎相也正,母亲也不要太担忧了。头胎生产时间都长,母亲先坐一坐,攒攒精神罢。”
承恩侯夫人有些不悦:“我这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哪里坐得住。那里头是你亲妹妹,在给你生孩子呢,你倒半点不着急。”
捧雪看看后头已经有妃嫔到了,目光中闪过一丝忿意。梅皇后却是神色不动:“婉儿本就是初次生育,心中难免慌乱。我若再大呼小叫的,岂不更叫她心中害怕?就是母亲,也不要这样急躁,免得影响她才好。”
承恩侯夫人无话可说,只得闭了嘴,在宫人端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梅皇后便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吩咐宫人给后面的妃嫔也设下座位:“都等等罢。”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两个时辰。
许瑶坐在顾充媛后头,眉头轻皱,摆出一副担忧的模样,手却在袖子里拧着手帕,几乎把一条软丝帕子拧碎了——梅若婉生的,会是皇子还是公主?
其实从梅若婉的胎满了七个月之后,宫里隐隐的就有传言,说她肚子里怀的是个女胎。但这话,许瑶觉得只有袁胜兰会深信不疑吧?反正孩子没落地,她是不能信的。
产房里,梅若婉的声音从高到低,都快要听不见了,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承恩侯夫人早就坐不住,这会儿猛地站起来:“我进去瞧瞧!”
梅皇后也立起身来:“我跟母亲一起。”吩咐捧月,“去宫外把院使也接过来。”
承恩侯夫人顿时便有些迁怒:“怎不早安排个得用的?”
梅皇后眉毛都不抬一下:“程王两位太医是家传,最擅看护妇人生产。陆院使虽官高职重,但所长不在于此。这会儿接他过来,乃因他有一手好金针。”万一梅若婉生产艰难有血崩,陆院使就管用了。
承恩侯夫人脸色顿时更难看了。梅皇后平静道:“母亲不要着急,婉儿必不至于此的,接陆院使过来,不过也是以防万一,冲一冲的意思。”
承恩侯夫人心里堵得厉害,却无话可说。民间还有置办棺木寿衣给病人冲一冲的呢,梅皇后接个太医来给梅若婉冲一冲,也是考虑得极周到的了。只是承恩侯夫人心中终觉晦气,仿佛这就是诅咒她闺女要血崩似的。
可这话她又不好说,只得拿太医和产婆出气:“都说是挑的好的,如何到现在都没把孩子接下来?”
产婆满头大汗:“昭容娘娘力气小,灌了两回参汤,都,都——其实已能看见头了……”其实说力气小还是好听的,这位华昭容实在太娇气了。这妇人生产哪有不疼的,可她开始就又哭又叫,不管她们怎么劝,请她留着力气后头生产,她都不听。
前头哭叫耗了太多力气,后头自然不足了。方才孩子的头都能隐约看见,若是她肯一鼓作气,或许就生下来了,可她才一用力就又哭起来,嗓子都要哑了,还在喊痛。怕痛,再怕痛孩子就要憋死在肚里了!
承恩侯夫人大怒:“你们是产婆,如何不想想办法?”
产婆嗫嚅道:“太医说,实在不行,只能用汤药催一催,或是行针……”
“这断然不行!”承恩侯夫人一口就给否了,“那岂不伤身?”
“若是孩子再不生下来,就不是伤身的事了。”梅皇后截口道,“叫太医准备汤药。这是皇上的龙嗣,总要先保龙嗣的。”
“你说什么?”承恩侯夫人眼睛瞪得滚圆,看样子很想给长女一巴掌似的,“那是你亲妹妹!”
梅皇后往床榻方向看了一眼,微微提高声音:“若是一会儿太后过来,必然也会如此说。若是妹妹这样都生不下来,我看太后马上也要来了。”
“你——”承恩侯夫人才说了一句,忽然明白了什么,后半句话便咽了回去。
梅皇后对她微微一点头,续道:“皇家的规矩,母亲也该知道的。若真如此,那也是个人的命。”
她这里说着,猛听里头梅若婉一声嘶哑的高叫,紧接着产婆就欢喜叫起来:“头出来了,头出来了,娘娘再使一把劲儿就生下来了!”
承恩侯夫人连忙绕过挡在门口的屏风,跌跌撞撞地进去,没片刻就听到一声婴儿啼哭,接着就是产婆的声音:“娘娘大喜,是个皇子!”
梅皇后唇角轻轻一撇,对捧雪道:“叫人去给母后和皇上报喜,又添一皇子。”
捧雪扶着她道:“娘娘何必挂心这个,自有人去的。娘娘也整整的累了两个时辰,快别操心了。”
梅皇后微微一笑:“我不过坐一会儿罢了。添了皇子是大喜事,我也高兴。”
这会儿外头妃嫔们也都个个欢欣鼓舞起来,不管是真心假意,反正是一派热闹。没一会儿皇帝也过来了,身上朝服都没换,可见刚从朝上下来。
他一进这院子,一众妃嫔就都向他道喜。又多一个儿子,皇帝自然高兴,笑道:“都有赏。”
承恩侯夫人亲自抱了襁褓出来,也只让皇帝在门口看了一眼,便笑道:“孩子小,不能见风呢。”
皇帝点头笑道:“这几日有劳夫人了。华昭容可好?”
承恩侯夫人眉眼带笑,道:“昭容累极了,撑着看了皇子一眼,就昏睡过去了。”
这门一开,屋里生产之后带着些血腥的气味便扑出来,在十月有些冷的空气中特别明显。皇帝正说着话,就听后头有人急声道:“苏姐姐,你怎么了?”
众人都回头一瞧,只见苏才人脸色苍白,正用帕子掩了嘴,听得人问,便只摇头不说话。承恩侯夫人顿时就有些不悦,却不能发作,只笑道:“想必是等了这许久,累着了。”
苏才人忙道:“无——”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忙扭过头去,一口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