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死地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山河表里最新章节

什么是“行百里者半九十”,褚桓在这条危船独叶舟上才算明白了。

人被逼到一定境地的时候,基本上已经顾不上慌张了,褚桓慢吞吞地往渔船里面坐了坐,以防被“海水”把后背烤糊。

褚桓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陷入“快被海水烧死”的境地里,他感觉自己即便要死,也能算是死得很有水平了。

这样一边想着,褚桓一边忍不住黔驴技穷地苦笑了起来。

南山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没事,我还能再撑一会。”

南山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又轻松又善解人意,仿佛他只是一个体量餐厅用餐高峰上菜慢的顾客,仿佛眼前的死局也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当然,如果不是他脸色憔悴到了一定程度,看起来就更有说服力了。

一边这么说着,南山一边用气流将与渔船包裹其中,打算故技重施,像他们在瀑布中那一次一样,隔开水火,同时将渔船推了出去。

这困难程度可想而知,火和水不一样,风一不小心就会助火,力度强一点不行,弱一点更不行,在耗费巨大体力的同时,还非得一丝不差地拿捏到这个度。

方才上船的时候,南山就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毫无疑问是在透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勉力坚持多久,能不能将船推出这一片着火的海域。

可是不能也得能,没有人能代替他,南山独自撑着整条渔船,藏在身侧的手无法抑制地哆嗦了起来。

他狠狠地一咬自己的舌尖,血腥味蹿上眉心,逼迫着自己回想族人,长者、小芳、春天、马鞭还有吵吵嚷嚷的小崽子们……

可是天不遂人愿,随着渔船回光返照一样地加速,包围在他们周遭的黑影也如影随形似地追了过来,它们不依不饶,如附骨之疽,并且速度好像总是比船快一点。

大火也跟着阴魂不散,海面上,蔓延的火光仿佛火山岩浆,带着所向披靡的凶戾,不住地往外涌动。

渔船船身周围的气流是他们的最后一道屏障,南山撑得摇摇欲坠。

风火无情,一旦南山心里稍有松懈,大火就会毫不犹豫地卷过这海面上的孤舟,依照这个火势,他们也不用想是不是跳海的问题了——木头船肯定点火就着,他们必定无处可逃。

南山耳畔一阵轰鸣,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不动声色地闭上眼,不让同伴察觉到一点异样。

然而他的胸口越来越紧,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有一把大锤砸在那里,那大锤反反复复,越来越重,越来越疼,南山喉咙里骤然涌上一股来势汹汹的腥气,渔船的船身剧烈地一抖。

南山将那一口血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褚桓搭在他身侧的手。

就算南山表面上没有露出一点端倪,青筋暴跳的手背和方才船体那一下剧颤,褚桓只要不傻不瞎,都能看得出他承受的压力。

不能这么下去,可是该怎么办?

他们仨没人能分担这种压力。

事关南山,褚桓更加难以静下心来。

自从他们走进陷落地的那一天,他们就在饱受各种精神折磨,此时褚桓的大脑简直像个许久没有清缓存的破电脑,同一时间翻涌着无数细碎不成体系的念头,没有一条是能用在当下的。

他们眼下随身物品,只有方才打空了还没来得及补充的弓箭筒,每个人身上有几把乱七八糟的武器,南山送给他的那把短刀是好东西,但是尺寸太小,在这种极端环境里大约只有削平果的作用,其他刀剑都是傻大憨粗,看着威风凛凛,实则很不耐用——方才袁平扔给他的那把长刀尾部就已经卷刃了。

他们除了一些清水食物和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药物,还剩下什么?

这不说是弹尽粮绝,可也差不多了,敌人开着烈火般的航空母舰,他们坐着一条屁大的小渔船,身上带着的都是落后的冷兵器,防御物品别说防弹衣和什么铠甲,他连衬衫都被改造成破洞毛巾糊鼻子用了。

纵然褚桓心有有沟壑千重,此时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就在他焦头烂额地伸手去掐眉心的时候,鲁格突然开了口。

鲁格依然站在船尾,苍白的皮肤被火光镀了一层金红色,淡周身依然不见一丝暖意,也依然是一座终年不化的冰山雪洞。

他回头将南山那隐约发青的脸色打量了一番,手掌无意识地在腰间的刀柄上来回摩挲了几下,似乎思量起什么。

然后鲁格转向褚桓,叫了他的名字。

褚桓一愣,鲁格很少叫他的名字,一开始是他们俩关系不大好,后来则是因为他的名字对于不会汉语的鲁格来说有一点拗口。

褚桓正色,还以为鲁格叫住他,是有什么脱身的办法要跟他商量,谁知鲁格就只是顿了顿,而后面色平静地冲他点了点头。

那是鲁格族长特有的、冷淡倨傲的礼数,仿佛茶余饭后出门进院的时候偶然遭遇。

接着,褚桓听见鲁格不着边际地说:“其实到了这里,再往前,我也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了,毕竟没亲自来过,只是很久以前有一个传说,说是一个渔人下水打渔的时候遇到海难,昏沉间,他抱住了一块不知道漂往什么地方的木板,后来醒来一看,这个渔人就到了一个‘星尘坠海,大水逆流’的地方,‘沉星岛’由此而得名。”

褚桓一耳朵听一耳朵冒,有点疑惑,不及深究——眼下可不是讨论应该怎么去沉星岛的时候,他们当务之急,是如何不让自己被烧成糊家雀。

这守门人族长大概不知道多少次生死一瞬过,在这种节骨眼上,一举一动也都如闲庭散步,若无其事得令人发指。

鲁格说完,回想了片刻,大约是觉得自己无可补充了,这才转头看了袁平一眼。

他眉目低垂,睫毛浓密,尾部甚至带了一点细微的卷翘……当然,恐怕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来没人敢去研究守门人的族长睫毛长什么样。

每个人都怕他,敬畏他,连他的族人也很少能看见他一展笑靥。

相比而言,从一走出圣泉开始就受到偏爱的袁平,在鲁格面前简直仿佛像是有某种特权。

鲁格漫声说:“这么多年,我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山门那一头守山人村口的河,没有过去,每次都只在河中央晃了晃就回来了,唔,你还没去过,那里雾太重了,什么都看不见……不过河那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那边的人是不是生出来以后都要活很久?”

鲁格话很少,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本不该有这么多不相干的感慨。

袁平心里忽然生出某种不祥的预感,不安地叫了一声:“族长……”

鲁格微微弯下腰,冰冷的手按在他的头上,等了一会,他似乎是词穷了,只好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守门人不好当,你要慢慢适应。”

说完,鲁格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往旁边迈了一步,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跳进了水里。

他倨傲到不把任何人、任何东西放在眼里,就连他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

袁平情急之下伸出去的手只抓到了一根飘飘悠悠的头发丝,它歪歪扭扭地落到他手上,好像还带着余温。

袁平的瞳孔陡然放大:“不……”

水中的鲁格似乎是微微地笑了,在烈火将他吞没之前,暗色的阴翳就已经将他包裹在其中,黑蛇一样的阴影贪婪地扫过男人的身体。

鲁格的身体定格在了那一秒,既没有下沉,也没有漂浮,他像个塑料的假人,被放置在塑料的假海里,木然来去。

凝固的身体始终如一的像水鬼……

仿佛更像了。

褚桓未及反应,突然肩头一轻,平时总是和他腻歪的毒蛇小绿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同时冲向船尾的还有袁平。

褚桓的一切感情在应激中趋利避害地延迟了,他先是眼疾手快地扣住毒蛇的七寸,然后用另一只胳膊死死地抱住袁平,爆喝一声:“冷静!”

袁平奋力地挣扎,船体也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左摇右晃起来,挣扎中,袁平一肘子撞在褚桓的胃上,褚桓抽了一口气,差点没吐出来,眼下这场景实在是让他捉襟见肘顾此失彼,褚桓忍无可忍地冲着袁平的耳朵咆哮:“现在是寻死觅活的时候吗!你他妈的……”

可是袁平对横冲直撞刺入他耳朵里的咆哮充耳不闻,双目赤红。

他聋了,南山却不聋。

这样大的动静,他纵然耳鸣得厉害也听见了,南山终于再也撑不住,偏头呕出了一口血,紧跟着,船体就随着他失控而再次巨震了一下,呼啸的火苗带着灼热的风如一面烧着的大旗,呼啸着从他们头上燎过。

褚桓一把掐住袁平的脖子,猛地将他往下一按,两人险险地躲过火舌。

褚桓迫切地想去船头看看南山怎么样了,又不敢放开小绿和袁平,额角青筋一阵乱跳。

就在这时,一阵诡异的风突然从船尾平铺直叙地推了过来,原本船体两侧的滔天怒火如摩西分海般地被一劈为二,而后海水中升起飓风,不留余地地将两侧逼近的阴翳席卷一空,为渔船横扫出一条通道。

褚桓听见鲁格冷冷的、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废话,走。”

褚桓:“鲁格族长……”

挣扎的袁平蓦地不动了,他先是扭过头看看褚桓,又惶然望向海面,以期自己也能听见只言片语。

鲁格用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说:“你说过被吞噬才能利用这里的规则,看来你说得对,我暂时挡得住他们,你们抓紧时间快走吧。”

怪不得他那天会追问……

褚桓急道:“你的意识还在?那你……”

鲁格“嘿”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又似乎只是单纯不耐烦和他啰嗦,船尾的风骤然加大,几乎将小渔船托出水面,一路疾驰而去。

褚桓:“鲁格!”

而他的声音被船尾的风卷入其中,顿时破碎得几不成音……鲁格果然是不愿意听了。

唯有袁平呆呆地站在船尾,直到火墙与水中的男人都再也看不见了。

南山睁开眼睛,侧靠在船壁上,目光无神地穿过阴霾的天空。

褚桓无声地扶起他的头,解下南山腰间的水筒,想了想,又找了一点提神醒脑的药粉散在清水里,低声说:“喝点水。”

南山的眼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转动了一下,仿佛是无意识地吞咽了几口,就有点无力地一侧头,示意不喝了。

褚桓缓缓地伸出手,见他没有反对,又小心翼翼地将南山搂进怀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计可施、无话可说,良久,才搜肠刮肚地扫出一句徒劳的安慰:“我们已经在海上了,只要到沉星岛不就能找到圣书了吗?说不定那东西的本体也在,到时候我们也放把火把它烧了好不好?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

“嗯,我知道,没有什么。”南山似乎单纯是为了回应他,木然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多说。

而后他微微地侧了个头,撑着褚桓的肩膀站了起来。

是的,没有什么。

神山之后、圣水之前,他们老老少少的族人们还在等着。

因此他就必须得走下去,就算是走到死无全尸,剩一堆碎片,也不能停下。

就好像……扁片人想要踩破山门,一定得踏过所有守门人的尸体一样。

都是理所当然。

“鲁格的选择无可厚非,非常正常,”南山漠然地想,“要怪也就只能怪我早没想到这种方法。”

渔船又在三个人的沉默中,往前行走了不知多久。

后来,周遭风平浪静了下来。

再后来,那股一直推着他们往前的力量也不见了。

鲁格彻底消失在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再也没法替他们保驾护航了。

小绿窸窸窣窣地顺着袁平的裤脚爬了上去,长长的尾巴卷过他的身体,三角的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吐着蛇信看着他。

这一次,袁平没有叫,也没有慌慌张张地将它甩开,他呆了片刻,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试着在毒蛇身上摸了摸,鳞片如想象中一样冰冷,却并不粘。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悄无声息地抱住一条蛇,原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只是觉得自己被糊着一身无处着力的难受。

鲁格的推动力停了,他们只好拿起摇橹,有些笨拙地在海面上操控起渔船,但是茫茫沧海,又该去哪寻找传说中的一个小岛呢?

一直坐在船舷上沉默的褚桓站起来,结果摇橹,忽然开口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约法三章,方才那样的事,绝对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袁平有点疲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褚桓的目光却已经逼视过来:“尤其是你,你有前科。”

袁平勉强翘了一下嘴角:“放着你来吗?”

褚桓深吸一口气,不由得软下了语气:“我相信还没有走到绝境,总是有办法的,真遇到什么事的时候,给我一点时间,我们别在这种地方还要分神互相防着行不行?”

南山和袁平都没说话,鲁格留下的后遗症毫无缓冲地显现了出来。

褚桓扭头望向远处深色的海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水,良久,他背对着船上的两个人,哑声说:“算我求求你们还不行吗?”

南山终于不忍心了,但他心里原则甚笃,虽然肯为褚桓退一步,却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好,不到绝境绝不再做这样的事。”

袁平心里想冷笑,想跟褚桓说“你见过的绝境还少吗”,但是最终没有雪上加霜。

那话到嘴边,转一圈又咽了回去。末了,袁平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个头:“嗯——怎么走,你有想法吗?”

褚桓摇了半天的橹,感觉都是在原地打转,他干脆将那玩意扔在一边,用力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声不吭地顺着船舷蹲了下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海水。

他嘴里虽然说得都是什么“不到绝境”的鬼话,本人却已经精疲力竭,危机中延迟着没有爆发出来的情绪此时一股脑地爆发,全都堵在了他胸口。

褚桓很想大吼一声“你们都别问我了”,然后直接撂挑子从船上跳下去。

“真不想活了”的感觉,还是遇见南山之后第一次跳出来。

可是想归想,褚桓到底还是保持住了他表面上的平静:“我先想想。”

然后装出一副用心沉思的模样,盯着千篇一律的海水,脑子里空得能养一缸鱼。

这时,船忽然无风自晃了一下,褚桓愣了愣,疑问地看了南山一眼,却见南山明显紧张了起来,一只手按住了腰间的刀身上。

南山:“不是我。”

三个人全噤了声,每个人站在渔船上的一个角上,谁都没动。

船却缓缓地、自己自动转了一个角度,随着海浪上下浮动了片刻,褚桓:“等等,是那个刻字的人吗?你是谁?”

褚桓话音才落,周遭突然无端飘过一阵小风,轻柔地卷过他的脸。

就好像有人摸了他的脸一样——这念头一冒出来,褚桓就是一阵毛骨悚然,活生生地从方才低落抑郁的心情里被吓正常了。

他猛地往后一仰头,躲了过去,目瞪口呆地想:“指路就指路,瞎摸人脸是几个意思?”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嫡女娇妃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我收了幼年大佬们做徒弟至高降临农家娘子美又娇恣意风流重生之为妇不仁穿成绿茶女配后我出道了她的4.3亿年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
相关阅读
戏精女配[快穿]你我本无缘幸好你有钱先结婚后恋爱论穿越女的倒掉末世仓鼠富流油嫁给暗恋我的路人会读心与不标记[星际]大人物每天都在偷撸男神的猫你怎么穿过来了!
作者priest其他书
杀破狼 默读 六爻 镇魂 大英雄时代 残次品 游医 兽丛之刀 最后的守卫 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