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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把水碗放到褚桓能够得着的地方,就一言不发地在旁边坐了下来,他好像不知从何说起,连看也不敢看褚桓一眼,目光就落在床脚的铁链上,似乎是发呆,又似乎是踌躇。
许是因为不便,南山将脑后的长发绑了起来,露出宽阔光洁的额头,他的眉宇间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道刀凿斧刻般的痕迹,居然憔悴了不少。
守山人风餐露宿从来不在话下,南山本来又是那样的性格,怎么会忽然憔悴了呢?
褚桓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脚上铁链,想要没话找话地说点什么,又觉得此情此景不宜太正经,于是毫无节操地说:“哎,给我吹首曲子听,我就配合你玩s/m。”
要廉耻何用——反正语言不通,南山也听不懂。
南山果然是没听懂后半句,但他真的拿出了口琴,吹了一段褚桓从没听过的曲子。
褚桓也不怎么在意胳膊腿上的铁链,放松了身体,闭着眼睛尽情欣赏,院门口的桂花已经谢了,但他依然有种桂花香的错觉。
他迷恋南山做任何事时候的那种全心全意,能从南山的曲声里听出真正的细雨微风,余音袅袅,他总是好一阵子回不过神来。
尾音不知结束了多久,褚桓才重新睁开眼睛,好像睡了好长一觉似的伸了个懒腰,铁锁链被他晃动得叮当作响,他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胳膊,侧躺在一边,看了看南山,继而又打量了一番扣住他手腕的铁锁。
这东西有点简陋啊——褚桓啼笑皆非地想。
他伸手在自己的衬衫内袋里摸了摸,摸出了一根细长的针,在南山眼前晃了晃:“宝贝,知道这个叫什么吗?”
南山没回答。
褚桓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告诉他:“这个东西,在别人手里叫做‘针’或者‘铁丝’,在我手里,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万能钥匙’。”
说完,他将那根针插/进了手腕上的铁锁中,好像只是随便戳了两下,然后褚桓把耳朵贴在上面,轻轻一拧,就听“咔哒”一声,锁应声而开——褚桓活动了一下手腕,无辜又无奈地看向南山,至此,总共耗时不超过二十秒。
南山:“……”
褚桓摇摇头,在南山面前展示了一番偷鸡摸狗的技术,半带炫耀的说:“你这个东西,比小时候我爸停摩托车的车库门还好撬啊。”
南山忽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褚桓的脚踝,将他整个人拖了过来。
褚桓猝不及防地被他抓过去,后背擦皱了床单,他好不挣扎,眼睛里突然冒出诡异的光,带着一脸喜闻乐见的表情说:“你是想非礼我吗?好,来吧,随便蹂躏,不过按你们的风俗,蹂躏完了是不是就得负责了?那……呃啊!”
南山的手好像一把铁爪,抓住了褚桓的腿,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褚桓只觉得自己腿上一麻,好像某根不知名的麻筋被活生生地挑了出来一样,酸疼麻痒滋味就别提了,随即一阵剧痛,他冷汗都下来了。
不对,这仿佛不是捆绑爱,是正直的预备要打断他腿!
褚桓当机立断,极其逼真地惨叫了一声。
南山仿佛被他的叫声刺痛了一样,眼皮狠狠地一跳,接着,他发现褚桓整个人已经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那、那条腿不能掰,卧槽……放开,我那条腿受过伤,再来一次真废了……”
南山从没有碰过他一根汗毛,连想都没想过,褚桓这哆哆嗦嗦话不成音的模样顿时好像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拳,他手上的动作当时就一松。
褚桓一看这招有效,立刻变本加厉,他把自己缩成一团,脸埋在床单里,蚊子似的哼哼唧唧,叫着南山的名字:“南山……南山,疼……”
南山本来就是好不容易才狠下来的心,被这样一搅合,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了。
他终于叹了口气,放开褚桓的腿,轻轻地揉了揉,低声问:“什么时候的伤?”
褚桓气如游丝:“刚见到你的时候,贯穿伤。”
南山:“……”
褚桓听那头好半晌没动静,忍不住偷看了一眼。
只见南山额角青筋若隐若现了片刻,终于憋出一句:“……我记得不是这条腿。”
褚桓“哎呀”一声,无比迅捷地将自己的腿抽了回来,没事人似的把脸一抹擦,冲南山讪笑一声:“是吗?对不住,那可能是我刚才一着急记错了。”
随着褚桓翻身坐起来,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那细小的钢针在他指间几个隐没,好像变魔术一样,南山甚至没注意是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把双手挣脱了。
褚桓毫不见外地往床头一靠,伸手端过南山放在一边的水碗,喝了两口润了润喉咙。
他搓了搓手,好像在酝酿某种措辞一样,片刻后,褚桓忽然正色了下来:“我见你之前的事,没跟你说过吧?”
南山又一次把目光转到了床脚上,好像能在那看出一朵花来,做出拒绝交流的姿态,但褚桓知道他在听,他要是不想听,早就抬腿走人了。
于是褚桓接着说:“我当时身上除了两道贯穿伤外,还有擦伤、撞伤无数,脚上关节脱开,是后来自己合上的,你看见的时候应该还没来得及完全消肿。”
南山本来做了很强大的心理建设,打定主意不想听褚桓的胡言乱语,但没想到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他的神智居然不受控制地给吸引了过去,他一方面唾弃自己意志不坚,一方面又忍不住随着褚桓的话回想——他说得没错,当时确实是这样的。
“那都是摔的。”褚桓说。
南山的目光已经不知不觉地转到了他身上。
褚桓:“你肯定看得出是从哪摔的吧?”
南山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惜字如金地开了口:“像是山崖上。”
褚桓把声音压低了一点,仿佛带着某种悠远的蛊惑意味:“我为什么……会从山崖上摔下来?”
至此,他一字一顿都牵动了南山的心神,南山关心则乱,目光紧紧地盯住褚桓。
“我是自己跳下去的。”褚桓靠在床头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竖起来的膝盖上,他低垂着目光,将眼神放得很空,神色显得有点木然,片刻后,褚桓好像无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自己跳下去的。”
南山当即动容,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褚桓没有回答,只是停顿了一会后接着说:“我走之前,给我父亲和我养的一只猫送了终,把自己的东西清理了——该烧的烧,该扔的扔,最后卖了房子,写好了遗书,一个人满世界地找一个适合寻死的地方。”
南山握紧了拳头。
“我去了好多地方,坐着飞机、火车、地铁、三轮……最后选中了那一片山坡——那里离你们边界的县城大概有七八个小时的车程吧,你肯定没去过——我觉得那风景秀丽,杳无人烟,特别适合跳崖,就跳了。”
南山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可惜不知命大还是怎么的,竟然没死,我觉得大概是那块地方虽然看着漂亮,但是实际风水不好,正好有一辆大巴经过,我就搭车走了,希望能再找一块寻死的好地方,没想到会碰上你。”
褚桓说到这里,话音停顿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目光缓缓地转向南山。
“是你把我带走的。”褚桓说,“也是你让我活到今天的。”
南山一口气悬在胸腹中,胸口剧痛。
褚桓缓缓地爬起来靠近他,那双眼睛在背光的地方显得格外幽深,像是两点深浅不一的浓墨,里面有无穷无尽的层次,让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
他直勾勾地盯着南山,然后伸出手掰过南山的下巴,近乎耳语地问:“你要赶我走吗?”
南山嘴唇微微颤动几下,说不出话来。
褚桓的嘴唇擦过他的耳垂脸颊,话音似有若无,似连还断:“你要……赶我走吗?”
南山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拖过来按在怀里,铁链“咣当”一声砸在床脚上,扣住他的后脑,惶急又痛苦地寻找着他的嘴唇,笨拙地亲吻着他。
这就仿佛是开了闸,将那些个禁忌与隐忍一同冲跑了,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良久,两人才分开,褚桓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南山的嘴唇中间,十分没正经地说:“你们族里有没有规定随便亲也是要负责到底的?”
南山还没从方才的情绪里回过神来,按下他的手,急切地问:“你为什么不想活了?”
“因为……”褚桓深沉地看着他,“因为我是逗你玩的。”
南山:“……”
褚桓终于再也装不下去了,他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把脚上的锁链也撬开了,利索地滚到一边,笑了起来:“哎哟我不行了,你怎么能连这都信?我要是真不想活了,在自己家里找根绳上吊多环保,跑那么远瞎跳什么,砸着人怎么办?”
那一瞬间,真是万般怜爱全都化为乌有,南山真的只想扒了他的皮。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是说过你不会骗我?”
“我说的是原则上的事不会骗你。”褚桓从床上跳下来,活动了一下脚腕,“这种属于无关紧要的事,我就是随口一说,不要当真嘛。”
南山“腾”一下站了起来,彻底黑化了。
褚桓还没来得及好好蹦跶,就感觉自己陡然间被一阵气流禁锢住了,他周遭仿佛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无论怎么样都挣扎不出去。
接着,那气流猛地将他往后一推,褚桓的后背紧紧地抵在墙上,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强硬地逼迫他仰起头来。
褚桓:“……”
完蛋,忘了还有特异功能这招了,他突然感觉自己刚才好像作了个大死。
南山面无表情地端起他方才喝剩下的半碗水,当着褚桓的面往里放了某种不知名的药粉。
褚桓勉强一笑,死到临头还在嘴硬:“春/药可以……呃……”
这回脖子被扼得紧紧的,南山一个字都不让他说了。
南山冷冷地看着他:“既然你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老实,就多睡一会吧。”
褚桓毫不怀疑,南山是打算把那不知名的药水直接灌进他的喉咙里,这回好像没有回转余地了,他的淡定到了头,玩命挣扎了起来。
可惜他能撼动有形的手,却挣不动无声的对手,南山已经不有人说地将水碗递到了他嘴边。
这种依仗特异功能的家庭暴力不利于社会和谐!
褚桓想闭嘴,南山却已经强行捏住了他的下巴,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声极度惊恐的喊声:“族长!族长!”
南山一分神,褚桓立刻找到个可乘之机,挣脱了脖子上的束缚,用力低下头咳嗽起来。
来人是小芳,小芳仿佛看不见南山难看的脸色,没规没矩地直接闯进了族长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里面喊:“怪物……怪物围住了山门,族长,你快去看看!”
南山顾不上再收拾褚桓,一把推开屋门:“你说什么?”
只见小芳那半长不短的头发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侧脖颈,大约是一口气从山门跑上来的,脚下几乎有些站不稳,踉跄地左摇右晃:“山门……族长,有穆塔伊,音兽,还有食眼兽……它们全都疯了,全都要上山,鲁格族长已经召集了全部的守门人兄弟,你快去看看!”
南山:“伤病老小留在山上,所有人带上武器跟我走,快!”
褚桓身上挤压着他的气流荡然无存,眼下情况紧急,两个人再没有精力掰扯各自那一点分歧。
褚桓一抬手摘下南山墙上挂着的长弓,往背上一扔,随即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下族长权杖,往南山手里一扔:“接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褚桓觉得那权杖好像稍稍短了一截。
守山人训练有素,族长一声令下,几分钟之内就已经集结完毕,小秃头忽然跑出来,手里抱着那根比他人还高的铁棒,就要从一群崽子中越众而出,被一个成年人一把揪住,虎着脸扔了回去。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沉了下来,回望山顶处浓云密布,几缕阳光并没带来什么光明,反而在割破乌云时锋如利器,森然而凛冽。
长者站在高处,高举起一只手,目送着所有守山人迅速集结下山,褚桓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那老人脸上沟壑从生,头顶利剑高悬。
山间所有的动物都在逃命,褚桓险些和一头野鹿迎面撞上,他连忙蹲下一矮身,那东西慌不择路,竟然从他头顶跳了过去。
而山门处已经尸横遍野,远远地就能听见音兽的咆哮,褚桓接过不知谁递给他的布头将耳朵塞住,效果聊胜于无。
这可怎么打?不能看又不能听,摸瞎吗?
另外这怎么能确定这回围山的东西是什么,规模有多大?
红外吗?
等他们再接近一点,褚桓就明白了这规模有多大。
山脚下整个地面都在震颤,当他们站在山门之上的关卡上,能感觉有什么东西飞蛾扑火似的一下一下往山门上撞,那古老的巨大石门上灰尘与碎石扑簌簌地下落。
“眼睛,眼睛蒙上!有食眼兽!”
“眼睛蒙上了还打个屁。”褚桓虽然这么说,手上却也没含糊,将不知谁塞给他的厚布条绑在了眼睛上。
耳塞是没法隔绝声音的,音兽的咆哮杀伤力依然惊人,他强忍着脑震荡似的呕吐感,凝神判断着周围的形式。
穆塔伊,音兽,食眼兽还有无数林间山头的野生动物现在好像是一窝蜂地要往山门上涌,仅仅这么几天的工夫,陷落地吞噬的范围难道又变大了么?
如果长者说得没错,那么这座山相当于是这死水一样的世界里唯一的泉眼,按理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吞噬的……
然而事到临头,谁也不能肯定这个世界就一定会那么讲道理。
忽然,守门人尖锐而极富穿透力的哨声刺透褚桓的耳塞,褚桓转头将眼罩微微拨开一点,只见不远处南山将族长权杖点了起来,人们将先人的骨头彼此传递,如同传递火种一样,将故去的守门人的腿骨点燃,从守山人族长权杖上借来冷冷的、能穿透浓雾的光。
很快,山门上荧光遍布起来。
褚桓发现,纵然扣上眼罩,他也能奇异地感觉到那些萤火的存在。
骨血流传,这山门之上祖祖辈辈仿佛无穷无尽,一时间那些死去的全都以这种方式回到了山门上,与山魂同在。
四面楚歌,仅此一座孤山,负隅顽抗。
又一声守门人的长哨,褚桓在那一瞬间奇迹般地领会了哨声的意义——杀光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