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落月摇情满江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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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小跟在太后身边长大。太后素来贤惠, 是那种她若为嫡母,必能将诸子视若己出的贤惠。但可惜她并未成为诸子的嫡母。

她却也不是那种死心塌地的贤惠,一朝初心受挫,便立刻投身争夺中。颇有些你既无情我又何必念情的意味。对于“贤惠”二字,便只谋求其名, 不肯忍耐着奉行其实了——十四郎依旧记得她规劝向她抱怨丈夫多庶孽的侄女:男贤臣字打头, 女贤奴字打头, 你既要做贤妻,自然就得忍受些不能不忍的事。

十四郎想,他的存在, 也许也是她不能不忍的诸事之一。

平心而论,至少在抚养他一事上,她忍耐着无可指摘的抚养了。比起那些她以精妙绝伦的伪术贤惠的暗害了的人和事,着实仁至义尽。

可她既已在他心底种下了虚伪无情的印象, 无论如何,十四郎都对她亲近不起来。

而她虽养了十四郎十余年, 却也从未展露过什么喜爱和温情。

养母子之间, 也就比形同陌路略好一些。

——十四郎确实都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那一日,他目睹父亲被弑杀, 原本无法遏制的手刃仇敌的冲动, 却在得知养母参与其中之后一瞬间被浇熄, 化作无尽纠葛悲凉。

原来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早在不知不觉间化作了母子之情。

何况还有个代替了父母关爱教养他的二哥哥在。

杀父之仇报不了却又搁不下,最终使得他远行逃避。

而这一路行经闻见, 虽化解不了他心中爱恨,却早已令那爱恨变得渺小浅薄。

不如就此抛弃了吧。

如今在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也许精明干练不足,本性之宽厚仁和却并无矫饰。辅佐得当,是能成为明君的。

十四郎依旧记得,年幼时二哥哥教他骑术,曾带他去猎场跑马。他瞧见羽林郎胯|下□□骏马健美雄伟,很想去骑一骑。彼时二哥哥新被立为太子,正当意气风发的时候,便欲替他讨那马来试。却被羽林郎一口回绝,称自己担有守备之责,不能下马。他二哥哥于是灰头丧气的回来,蹲下来回复眼巴巴望着他的小弟弟,“……此人忠于职守,是我们理亏。还是换一匹吧。”

而那个当初拒绝让马的羽林郎,如今已官至节度使——正是他即位后亲自提拔。

……自然也无法忘记,那日二哥哥没讨回马,当他因此面露失望时,二哥哥说,“马高八尺则为龙,我为龙子,和马也算亲戚。”便将他高高的驮在肩膀上,笑道,“龙子颈便借你一乘吧。”

所敬爱者并非有始有终的善人,所怨恨者也不是彻头彻尾的恶人。红尘之中多此之类,最是令人纠结无奈。

他既有意抛却恩仇,从新来过,云秀很是替他感到欣慰。

但就云秀看来,经过这长久以来的红尘洗礼,十四郎所着眼的江山,同大明宫中那对母子早已大相径庭。这一次宴会,十四郎未必能得到他想要的平静,便也有些放心不下。

因此到重阳宴会那日,她没有像以往一样端坐在屋顶上一边吹风一边等他,而是干脆施了个障眼法,跟着他一道进了宣和殿。

——如今她的障眼法已十分可靠。事实上这数月以来,就算她不用隐身术藏匿身姿,平日里也已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她了。

凡心至浊,而道心至清。随着她日渐近道,她的存在和肉眼凡胎所能见能知者,也已日渐偏离。比起隐身术来,日后怕该是现身术用得更多。

然而极致的凡心和极致的道心,却也并非毫无相似之处。

譬如十四郎因见天下病苦而捐却私恨的多情,譬如柳世番搜刮天下以支撑平叛时的无情,和华阳真人事不关己却依旧前来引导她“修红尘”的慈悲,说走就消失得无踪无影、连阿琪遇害奉安观支离破碎都未曾现身一救的冷酷——何尝不是殊途而同德?

所以云秀并不担忧仙凡殊途,终有一日连十四郎都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她相信,在十四郎有生之年,她是能陪伴在他身侧的。

宣和殿中聚会,果然如十四郎所料想的,是“朱门酒肉臭”的聚会。

天子赐宴奢靡,酒色歌舞奇珍异宝俱全——虽远没到隋炀帝的地步,却分明有追效玄宗的意图。

短短九个月不见,他已大变了模样。当日的清瘦多思虑已消失无踪,化作白胖虚浮,已彻底是中年人的气质样貌了。有些懦弱的神经质也已消退了,眼神中一派心宽体胖毫不作假的好脾气。看他真诚快活的目光和笑容,就知他是真觉得自己和玄宗相去无几。

饮酒至兴起时,他扬着醉眼笑着举杯,问宰相萧琬,“昨日曲江池之会,比今日如何呀?”

萧琬面有异色,竟不能作答。

云秀见十四郎似有疑惑,便轻声问,“怎么了?”

十四郎道,“他是进士出身,按说不该被轻易问住才是。”能考中进士的谁不是锦心绣口话术过人?

他身旁坐的就是李沅,闻声还以为他在同自己说话,便低笑一声替他解惑,“他们冠冕堂皇的阻拦阿爹设宴,自己却去曲江池欢聚。”

十四郎一时梗住,没能作声。云秀悄悄拍了拍他的手背聊作安慰。

天子却真不是要为难萧琬,见他语塞,已笑着宽解道,“卿为何不说话?公卿百官时常聚会欢宴,可见天下太平富足。朕心里甚是宽慰,岂会有怪罪之意?”

这荒谬的逻辑立刻令十四郎心生怒火。然而宰相们竟都唯唯,无一人能开口反驳。

底下百官虽察觉到应是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坐得远了,却都听不清楚。

大殿内竟无一句异议,一副其乐融融、天下太平的景象。

李沅抿一口酒,以酒意掩下眼中嘲讽,低笑一声,“秋高气爽,正是宴饮好时节嘛。纵没去曲江池会的,也都去去了兰亭会、洛浦会。没听诗都写出来了吗?‘明日宴东武,后日游若耶。岂独相公乐,讴歌千万家。’”

云秀觉着这熊孩子的心态也很有问题——就因宰相们只许自己高会,不许天子宴饮,就觉着宰相们比天子更值得嘲讽,未免太情绪化了。他们分明是一丘之貉嘛。至少宰相们还知道奢靡无度是错的,比天子多少还聪明一点儿。

十四郎却无他们两个的冷眼旁观,已起身要说话,却被李沅抢先拉住了。

李沅道,“你也挑个场合,太母还在呢。”

十四郎一滞,终于缓缓坐了回去。

今日重阳高会,太后确实也在。

——自当上太后之后,她一反早年不□□饮的姿态,时常出席一些很是风光的场合。但也仅此而已——每当天子向她询问朝政,她说的都是前廷有宰相,何必问我一个后宫妇人。

可听闻儿子说出“百官常宴饮,可见天下富足”这种看似君臣相得,实则逻辑不通的话,她眉头也几不可查的皱了皱。

虽也没多说什么,但宴饮的兴致也坏了不少。很快便起身离去,离去前还劝告皇帝,“时候不早,相聚虽欢,却也不要滥饮过度。”

天子是孝子。这一次终于没有夜以继日,尽量早的结束了宴饮。

群臣跪送之时,他无意中就看到了十四郎。

他和十四郎已久不相见了,久到他都忘了自己这大半年来为何都没怎么去看他十四弟,或是传召他十四弟随驾一道去游乐——他已对自己弑杀父亲、屠戮兄弟一事释怀,自然也就对弟弟心无隔阂了。

反而欢喜的召唤十四弟,“随我一到去兴庆宫问安吧,这阵子太后也很是记挂你。”

太后没他这么心宽。见他竟将十四郎一道带来了,神色颇有些讶异。

但毕竟是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庶子,纵不亲近,也比对旁人感情深一些。

便道,“你十二姐也来了,你先去陪她说会儿话吧。”

十四郎知道她是想单独和天子说话,顺从的点头离去。

果然十四郎离开后,太后就提起今日宴会上,天子关于公卿宴饮的高论。

叹道,“你阿爹在时,对你管束得太过严厉了些。我知道你的委屈,所以这半年来,凭你怎么享乐放纵,我都没说什么。可转眼大半年都过去了,你也是时候收一收心了吧——你觉着朝臣们自己便常宴饮,不该对你说三道四。可反过来,你自己宴饮无度,又如何能刹住天下奢靡之风?”

天子敬顺道,“母亲教诲,儿子铭记在心。”却也不免为自己辩解一二,“儿子是觉得,生逢太平盛世,自然就要当个太平天子。朝政自不能荒废,宴饮亦不妨尽欢。竟让母亲为我担忧了,是我思虑不周了。儿子日后一定收敛。”

太后外祖父是天子,公公是天子,丈夫天子,儿子还是天子。自幼长大在一言九鼎的宰相府,成年后便嫁入德业永承的天子宫。她的世界里,天下无一日不是太平盛世。只不过早些时候享天下的是既异梦也不怎么同床的丈夫,如今总算轮到她和她的儿子。

所以她觉得,儿子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

便也不再切切规劝,只道,“成由节俭败由奢,奢靡之风还是不该助长的。”

但何谓奢靡,她的标准却不同旁人。至少她所享的尊荣和排场,她还从未觉得奢靡过。

十四郎正在沉香亭北和他十二姐说话。

——姐弟两个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既不甚深也无隔阂,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话需要留待此刻说。略作寒暄,便一个倚靠在阑干上赏花,一个看似赏花实则在听云秀隔空为他转述太后对天子的规劝。

那规劝也无一句出乎十四郎的预料。除却弑君一事,他对自己这一母一兄的认识确实从未出错过。只是想到他们弑杀了他的父亲,结果对于家国天下的认知也不过如此,心底也难免感到愤慨。至于这愤慨里是否也有恨其不争,他便不愿深思了。

这时十二公主忽的回过头来,问道,“你可会吹《清平调》吗?”

——沉香亭正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沉香亭。这位公主见宫渠便想飘红叶,在沉香亭北也难免想听清平调。

十四郎倒是会,然而不论眼下的心境,还是情境,都不适合吹奏此调,便道,“我却会吹别的曲子,阿姐你可要听吗?”

十二公主露出些失望的神色来,却也道,“聊胜于无,你吹一首吧。”

云秀隔空递了引凤箫给他,十二公主果然没察觉到是否多了个人。

十四郎接了引凤箫。四周宫阙宛然,恍惚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含香殿后水榭旁。他在宫渠旁吹箫,游廊那一侧肩舆落地、仪仗林立,天子手合着拍子,正闭目细听。

不知不觉便吹奏了他当年为天子寿辰所准备的箫曲。

悲伤哀婉的曲调迢迢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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