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蔺景年这么说, 素安觉得奇怪得很,不由得抬头狐疑着望向他。
按理来说, 身为一方统帅, 这种‘有损声誉’的事情应该急着撇清才对。更何况蔺景年一向洁身自好, 没必要弄个‘未婚妻’拖累自己。
除非有所图谋, 不然他没必要做这种损人又不利己的事情。
天渐渐暗了下来, 先前灿烂的阳光被浓密的云遮住,顿时整个天地都昏暗了起来。
素安试图从蔺景年面容上找出破绽,可是没有。他看上去是真心实意打算劝他,而且,她未曾在他面上发现过任何的虚影。
“你总得给我个理由。”素安说。
她不知自己那‘预言’一般的能力为什么在他身上没有作用。有可能因为当时是他救了她?
左思右想没有定论, 她决定先处理眼前的事件。
“理由不急。”蔺景年道,“晚一些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看了看屋子里的座钟,眉心轻蹙, 为难的说,“我恐怕还有会议要开, 不如我们晚一些再谈?”
“不用。”素安道,“我到时候在报纸上发表个声明,你帮忙澄清一下就可以了。”
现在时兴在报上刊登些对个人来说很重要的事情。比如订婚,结婚。特别是有点权势的人, 更是如此。
在素安看来,这样做则是因为登报见效最快,能够强有力的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尽量多的人知晓‘未婚妻’消息纯属虚构。
之前是打算让蔺景年来帮忙,所以她把这个办法暂时拖后。现在蔺景年没空且不同意了, 她就打算走这个方式。
也不难。往报社交一些钱,拜托了陆清怡写几句话就可以。
蔺景年刚才打算给素安开门,手正好搭在了门把上。现在看到她这样坚决,他手撑在门板上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别麻烦报社了,最近他们都不清净,让他们安稳几天。”蔺景年道,“这事儿过几天再说,我自然给你一个交代。”
听到他的话,素安终于有些犹豫了。
自打王都统接二连三的把报人抓紧监牢开始,报社的工作者们就十分辛苦。既要顶住上头的压力,又要努力把最真实的事件和想法透露给民众,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而后报人们又经历了游行等一系列的事件。紧接着恒城陡然易主,直接从王都统管制突然变成了蔺都统管制……
细细想来,报人们还真的是不容易。想必现在刚刚稳定,都还没来得及歇口气。
“好,我不去麻烦他们了。”想到这个声明是和蔺都统有关系,报人们说不定又要手忙脚乱一番,素安道,“那你尽快帮忙把这事儿给办了吧。”
毕竟是蔺景年这边的失误造成了这样的误会,由他来确实是理所应当。
蔺景年说,“给我七天时间,一定给你个答复。”
“两天。”
“六天?”
“两天。”
“……要不四天?”
素安正要开口,蔺景年无奈的摆摆手,“不如就各退一步,三天吧。”
想想三天的时间不算太长,最起码消息不至于扩得太广,素安终是点了头。
因为达成了‘协议’,她心情很是舒畅,临走前甚至送给蔺景年了一个明媚的笑颜,“我等你好消息。”
蔺景年扶着门框微微笑,“你放心,这事儿我自然会处理妥当,让你满意。”
素安心满意足的离开。
她的背影决然而又果断,根本没有丝毫的留恋与不舍。
其实,刚才两个人从下面往屋里走的时候,蔺景年一直在暗中打算着,想和她好好说说,劝住了她,别总是对那个事情抱有敌对态度。
如果可能的话,就再邀请她去他的新居看看。
那里的布置很不错,依照着现在小姑娘们喜欢的西式样子,打点成了花园洋房的模样。
而且当初在布置安宅的时候,他也问过她喜欢什么样的物品,里面的摆设应当也是她喜欢的。
结果什么都没来得及去做,一切就被她坚决的否定了。
扶着门框的修长五指慢慢缩紧,蔺景年忍不住唤了她一声,问,“为什么?”
素安知道蔺景年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想着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所以她抛下了这件事,正思量着自己的几个铺子,没料到会被他突然叫住。
“什么为什么?”她疑惑地回头。
“不想结婚,为什么?”
刚才和素安商议的时候,蔺景年从她的神色里非常明显的看到了厌恶和排斥。厌恶结婚,排斥结婚。甚至于一提这个事情,她就会变得暴躁而尖锐。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动过结婚的念头。因为,没有遇到想要娶的人。
可他不明白,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为什么会这样厌恶这种事情。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初和她刚刚相识的是,她也只是厌恶那母女三人和她父亲,远不至于对婚姻这样排斥。
看出蔺景年果然是真的想不明白,素安踟蹰了下,走回来几步,和他低声道,“结婚有什么好?除了把人强行绑在一起、除了用法律来逼迫两个人不得随便分离……还有什么用处?”
以前她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死去的,也不知道母亲曾经留下了什么,所以不曾仔细思考过有关婚姻的问题。
这些天她为了母亲留下的遗物来来回回的奔走,一点点的真切感受到了母亲段女士曾经在这个地方留下的种种辉煌。
段女士是位坚强而又果决的新时代女性,有自己的独到想法,有自己经商的一套本事,却被一桩令人恶心的婚姻给桎梏住,最后还毁在了这桩婚姻里。
试想下,倘若没有结婚,段女士的人生该是多么精彩!
素安觉得自己如果认真努力的话,说不定也能像母亲那样成就一段事业。
对于她来说,婚姻当真是累赘。甚至还有可能成为自己达成目标的绊脚石。
“也不一定全然没有用处。”看出小丫头眉宇间隐隐透出的烦躁,蔺景年抬手,在她发间揉了一把。
察觉到她慢慢放松下来,他才收回手,低声道,“我觉得你对婚姻的想法有些误解。如果遇到了心怀不轨心术不正的人,那自然是变成了牢笼。如果遇到了对的人,应该还不错。”
素安听后笑了,仰头望着他,“问题是谁能保证遇到的人就是对的?倒不如彻底绝了会变成牢笼的可能,直接走最舒坦的路。”
屋里的座钟当当的敲响。
“我得走了,”素安边往外走,边回头催促蔺景年,“你赶紧去开会吧,别耽搁了正事。”
然后她挥挥手,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
蔺景年侧倚在门边看着她走远,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了,方才唤来了身边的一个副官,“之前让你们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查清楚。”副官道,“都统,要不要把事情拦下来?”
因为蔺景年刚开始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给他们的吩咐就是把事情拦阻下来不要让它继续下去,只不过时间还没安排,所以他现在这样问。
副官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不曾想,都统大人沉吟过后却改了主意。
“先别压下去,”蔺景年道,“顺其自然吧。”
副官悚然一惊赶忙道,“可是都统,方家大老爷这样做的话,方小姐岂不是……”
“不用担心。”蔺景年朝着小丫头离开的方向远远的望了一眼,“我自然有我的打算。”
她心中不安,那他就尽全力让她来慢慢安心。
但是在那之前,首先要做的,是把事情给办妥了。不然空有打算却没法施行。
离开了小楼后,素安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道路一转,去了恒城最大的西式医院,同华医院。
之前素安特意打电话问过了薛笭,知道周先生在同华医院,打算过去探望。
同华医院也在城南,距离蔺景年办公的小楼倒是没有特别远。素安找了辆黄包车过去,没多久就到了。
同华医院足有四层高,里面有着恒城最先进的设备。因为周先生是救都统大人而受了伤,所以安排他住在了最好的房间。
房间在三楼一个安静的转角处。
不同于普通病房六个人八个人一间的热闹,这儿每个人一间病房,清净得很。走在楼道里,即便放轻了脚步,依然可以听到自己鞋子落在地面的哒哒声。
推门而入,只有周先生自己在屋里。陪床的人去领饭了,正好离开,不在房内。
素安想着周先生肯定不认识她,就打算做一番自我介绍。
哪知道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周先生已经微笑起来。
“你不是当时替我包扎的那个小姑娘吗?”因为疼痛,他的声音有些发虚,胳膊打了绷带,放在床上一动不动,“哦,你是替你未婚夫来的吧?和他说,我好得很,不用担心。”
素安很想反驳一句,说自己不是蔺景年的未婚妻。
但是这事儿她和蔺景年还没商量好。
蔺都统位高权重,多少人都在暗中盯着他。万一突然就放出消息来,也不知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素安只能忍下了这个称呼,立刻转了话题,“您在这儿好好养病,如果有什么想看的书,尽管和我说,我帮您找来。”
周先生是有名的学者,在繁生大学任职。
素安估摸着他肯定喜欢书,甚至于没有哪天能离了书,所以说了这样一句。
倒也不是让周先生带着病痛继续看书,而是他觉得无聊的话,可以让身边陪床的人帮忙读一读。
“不用啦。”因为受伤,周先生说话的语速比较慢,“我这儿很多书,都是都统大人帮忙拿来的。不信你看看柜子,下面全是。”
素安下意识的打开床头柜下面的柜门看了眼。果然,下面最大的那一层空间满满当当塞着的全是各种书册。甚至还有一些外文的。
“不愧是未来的都统夫人,”周先生温和的笑着,“和都统大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素安没料到话题兜兜转转的又回到了这个上面,深觉这个地方简直没法再待,又和周先生多说了会儿话这便离开。
临走前,她帮忙把医疗费交了,又提前交了十天的治疗费用。
蔺景年帮她太多。她没有机会在大事上帮他,只能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从小事上帮一些是一些。
出了同华医院的大门,素安看着周围或是伤心或是喜悦的人们,没有在门口和大家抢着拦黄包车。她打算继续往前走走,到了下一个路口再说。
一路缓行,看着四周浓密的绿植,心情渐渐归于平静。
素安左右看看没有发现车子的影儿,正打算继续走到下一个路口瞧瞧,就听旁边传来了轻轻的啜泣声,还有少年的低声劝慰。
“妈,你别伤心了。爸没了,还有我。”
一名妇人啜泣着语不成句,“他个混的……居然就这么抛下了我们……我们以后、后……”又是一阵哭泣。
这妇人的声音有点耳熟。素安停了步子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一对母子正在旁边绿植的栅栏外侧悄声说着话。
素安仔细看了妇人一会儿,慢慢走上前,问,“您是,刘妈吗?”
刘妈正伤心欲绝着,没曾想听到了有人在叫她。忙用手擦了擦脸,抬起头望过去。就见一名不施粉黛打扮时髦的年轻小姐在看着她。
“啊!您是、您是方小姐吗?”刘妈问道。
素安惊喜万分,紧走几步靠过去,“是我!那么多日子不见,您可还好?”
这位刘妈,就是之前素安第一次去极乐茶室找方素阳的时候,所遇到的那位好心人。
刘妈的儿子刘树贵,十七岁多的年纪,相貌憨厚,满身都是肌肉,一看就很有力气。
看到素安,想到当日两人相遇的情形,刘妈就想到了那笔钱,继而又燃起了对亡夫的思念。
“幸亏上一次小姐给了我钱,”刘妈擦着不住往外冒的眼泪,“如果不是您给了那么多,孩儿他爸根本来不了这么好的医院,我们怕是连最后说话的机会都没了。”
刘妈说的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刘树贵在旁轻声解释,“前些日子我爸忽然得了重病。本来我爸都已经不行了,送到同华医院后,经过医生的救治,又好了一天多。和我们说了几句话才离开。”
说着说着,他几度哽咽,眼睛都红透了,可看看身边伤心欲绝的母亲,终究是忍住了没哭。缓了好半晌才说,“我爸他……好歹也算是没有心事的走了。”
刘妈的泪更加汹涌,止也止不住。
刘树贵生怕母亲再哭下去身子不适,匆忙和素安道别后,打算扶了母亲回住处。
素安却是记得刚才他们无意间提到的一句话——为了刘父的病,他们已经花光了家里的积蓄,甚至于素安给刘妈的那些钱,也已经用掉了。
“等一下。”素安叫住了刘妈,问,“请问你们现在在哪里做事?”
蔺都统收了恒城后,极乐茶室就被查封。刘妈原本是在那里的后楼做事,最近又在照顾重病的刘父,想必还没有差事。
果然,刘妈重重的叹了口气,沉默着摇摇头表示没有做事。
“您还记得我哥哥吧?”素安笑道,“他最近搬出来住,家里刚好没有人打扫屋子和做饭。我正愁着没有信得过的可用之人,正巧就遇上了您。”
她话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刘妈不敢置信的张大了口,好半晌后又摇头,“不行,我……我做的饭不好吃。收拾东西还行。”
“他吃饱就行,味道如何不在意。”素安拉着刘妈的手,恳切道,“当初不是您,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他虽然断了一段时间,可是时不时的老毛病还会犯。有您在帮忙看着他,我也放心。”
她口中的‘老毛病’,指的就是方素阳的烟瘾。
刘妈是在极乐茶室后楼就照看过方素阳的,所以素安能够信得过她,把这种事情也说给她听。
想到那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固执白净少年,刘妈顿时心疼了,“那种病犯起来,可是很难受的。小姐不知道,我都见过为了忍过去,拿刀子割自己的。”
“所以才想拜托你帮忙看着他,”素安道,“我时常在外面做事,又要经常回老宅陪着奶奶,没法完全在他旁边跟着。”
听到了这种话,刘妈终于没有再婉拒素安的好意,答应去安宅做事。
刘树贵笨拙的用手给母亲擦着脸颊上的泪痕。
素安问刘妈,“不知树贵在读书还是已经做事了?”
“他啊,”刘妈觉得生活有了盼头,那种心如死灰的感觉过去,心情稍微好了点,说话也顺畅起来,“一共没学过几个字,一直在乡下种田。这次他爹生病,他就来了恒城,把地交给族里照看。打算在恒城找个活儿做做。”
刘树贵母子俩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可靠人。
素安现在正缺人手。如果可以的话,其实她也想留了刘树贵帮自己做事。但是转念想想,刘妈肯定要照顾方素阳,如果刘树贵也跟着方素阳的话,母子同心而行,应当能够更尽心尽力。
这样考虑完,素安道,“我有个点心铺子正好在招人,铺子也是我哥在管着。如果树贵愿意试试看的话,可以去点心铺子做事。”
不过是短短不到半小时的时间,竟然母子俩的差事都有了着落。不止跟了可靠的东家,而且东家还心善。
刘妈喜极而泣,拉着刘树贵就要跪下。被素安伸手拉住。
“不用客气,”素安道,“您当初帮了我哥哥那么多,我都记得。您还是带了树贵先回去收拾收拾,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做工了,提前和我说声就行。”
未免到时候母子俩不好找到安宅,素安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纸笔,详细写下地址。
她正要把地址给刘妈,就听远处遥遥的传来了呼唤声,“小姐!小姐!”
这声音有点像玉宁,素安不由得手一顿,朝着远方望了过去。就见一辆黄包车往这边快速跑着,车上的玉宁在不住挥手。
现在已经是冬季。可是,在车上吹着冷风的玉宁,额头上却满是晶莹汗珠。也不知是不是急得。
现在是蔺都统治下,素安单独出来也没关系,没什么可担心的。又因安宅的事情很多还没有安置好,所以她之前让玉宁在安宅做事,自己独往小楼去的。
现在看到本该在安宅的玉宁匆匆而来,素安心中也是疑惑得很,径直往玉宁的方向走了几步。
“怎么了?”看着玉宁片刻也不敢耽搁的跳下车子就往这边跑,素安的心也跳得快了几分,急忙高声问道。
“小姐,大老爷他……他……”因为跑的太匆忙,玉宁气喘吁吁。
“你别慌,好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玉宁开口正打算说,撇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刘妈和刘树贵。她咬了咬唇,半遮着口在素安耳边低语了几句。
素安随即脸色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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