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八宝斋, 首先看到的便是陈列糕点的橱柜。上面罗列了十几种各样点心。
橱柜是西式设计,周围的金属装饰是欧洲流行的复古纹样。可惜因为长年没有被好好呵护清理过, 这上面已经布满了污渍, 黑黑黄黄的让人看不出原本的美丽。
八宝斋烤糕点的厨房原本是半开放式设计, 从买糕点的地方能够清楚看见里面的糕点师傅们忙碌的身影。
可是现在, 这种设计被完全抹去。透明的玻璃门被长长的门帘遮挡住, 在两间屋子里形成了一道随风摆动的墙。
如今,就在这随风摆动的墙旁边,有两人正在怒目而对的对立着。
橱柜后的是个身量中等白白胖胖的男人,他穿着油腻的白色厨师服,戴高帽。手中拿着一根沾了半片菜叶的牙签, 不住挥舞着。
“走走走,”他不耐烦的驱赶着,“你赶紧回去自己弄点面糊来做东西吃。没钱别来我们这儿丢人现眼。”
“是我看错了你们。”老人家气极, 拿着手中拐杖不住敲击地面,发出咚咚响声, “别人都说这儿大不如前了,我还不信。我想着,就这么几年没来,东西应该差不了多少。小段那孩子这么仔细, 怎么着也得挑些靠谱的人来看店,让有能耐的人来守着,不会让铺子变得太差。谁曾想,小段不在了, 你们一个个的都成了这副嘴脸!”
老太太满脸失望,抬手让身边的丫鬟扶着,就要往外行去。
不过她还没离开几步,就被刚刚进屋的小姑娘给叫住了,“这位奶奶,您是来买点心的吗?”
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很漂亮。笑起来的样子尤其讨人喜欢,眼睛亮亮的像是汪了一泉水。
那声‘奶奶’好似叫到了人的心里去。
老太太面色和缓了些,说,“是。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您别介意。他啊,是我准备开除的伙计。往后这店是我和哥哥来管,您过几日再来,保管您吃到最好的点心。”
素安说完,冷着脸对那橱柜后的伙计说,“你被解雇了。赶紧给我走,别在这儿碍了我的眼。”
前些天小姐接手店铺的时候,来过八宝斋。伙计们都认识。
那白胖男人看到这个情形,赶紧把手里的牙签丢了。
“小姐诶。”他笑眯眯的讨好着,“我可是大太太娘家侄子的邻居。您不知道……”
方素阳厌烦他那模样,侧身一走挡在了素安的跟前,免得脏了她的眼。
摆摆手打断了那白胖男人,方素阳道,“你倚仗的那位‘大太太’,是方家的?”
“正是。”对方并不识得这位少爷是谁,倨傲的抬了抬头,“就是我家小姐,”指指素安,“的母亲。”
‘母亲’二字一出口,方素阳脸色顿变,冲上前揪住此人的衣领,怒吼道,“就那个毫无廉耻的女人,也配和先太太相提并论?!”
扬起一个拳头,直接把人揍了个脸开花,鼻血嘴里的血一直往外冒。
他身子大不如前,力气也虚得很。能够一拳打到这种地步,可见是愤怒到了极点。
蔺景年和薛笭赶紧去拉他。谁知根本拉不动。
里面厨房的伙计们也跑了出来。
可是大家再怎么努力,也根本没法把方素阳给拽开。
方素阳虽然身子虚,到底是个半大小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更何况,当一个人愤怒到了近乎失去理智用尽全力的时候,是正常人轻易不能拉开的。
“你松手!”素安拔高声音呵斥,“上来就打人算什么!本来有理也要变成没理了!方素阳,你到底听不听我的!”
她的声音回荡在乱成一团的屋里。
方素阳粗粗喘着气,把手慢慢松开。
他别开脸看着旁边的橱柜,咬着牙恨道,“顾青那个臭女人,根本不配相提并论!”
“我知道。”
这时候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家循声看过去,才发现开口的是之前和那白胖男人吵架的老太太。
老人家在丫鬟的搀扶下,赞赏的对素安和方素阳点点头,“阿莹是个好孩子,当初我不喜欢吃甜点,她还特意让厨子给我做了少糖的糕点。很好吃。你叫方素阳是吧?你是素安吧?来,让我瞧瞧。”
老太太朝着少年和少女招手。
素安拉着方素阳走到老人的跟前。
老太太瞬间湿了眼眶。
她松开了拐杖,放开了丫鬟的搀扶,抬起苍老的手拉着素安和方素阳,“以前我来的时候,时常和阿莹聊天。她啊,最喜欢和我说她那对双胞胎的事儿了。她说两兄妹从小就不和,吵来吵去的。现在看你们俩挺好的,我想啊,她如果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听到老人提到已故的母亲,素安的眼泪慢慢溢出了眼眶。
方素阳眼睛红红的别开脸,望向没人的方向。过一会儿,他抬了衣袖去蹭眼睛。
蔺景年朝薛笭示意了下。
薛笭让其他伙计把那个鼻青脸肿满头是血的人拖了出去。
“好了。”蔺景年生怕小丫头哭久了难受,拍拍她的肩,与老太太道,“您想吃点什么?晚几天给您做。”
他指着周围的东西,微笑,“现在怕是不行了。安安和素阳刚接手了这里,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不知您家在何处?到时候有了第一锅新出炉的好点心,一定头一个给您送去。”
眼前的男人高大挺拔,举手投足矜贵文雅,像是出身世家的公子。偏他眼神凌厉得很,有着遮掩不住的锋芒,又有点不像是世家公子了。
老太太笑道,“这位先生说得好。”避开没和他继续交谈,而是与素安道,“我可等着你的第一炉点心。”
这一会儿情绪波动后,老人也有些累了。
素安吩咐人拿来了椅子,请了老人落座稍微歇会儿。
薛笭依着蔺景年的吩咐从车上取了好茶和一包蜜饯,拿到店里来给老人泡了一杯茶,蜜饯当做小零食吃。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刺耳的鸣笛声。紧接着,有两个身穿普通粗布衫的人从车上跑下来,冲进了店里。
他们的衣裳凌乱且脏,除去沾着的尘沙泥土外,还有大片暗红的干涸血迹。
薛笭神色一凛,拉着他们跑到外面。
不过三四分钟功夫,薛笭去而复返,请了蔺景年一同到外商议。
粗布衫的两人条理清楚的把事情讲给他听。
蔺景年立时面如含霜,“他们居然开枪了?”
“是。”薛笭急得额上一直冒出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落,“伤了五六个,三人重伤。咱们的人已经尽力护着了,可他们军队杀个措手不及,实在是没法完全顾及周全。”
“这杀千刀的老贼!枪口不朝外敌,居然对着自己人!”蔺景年双目赤红现出森然煞气,“不把他灭了,他就不知道这刀该是往什么样的人身上捅!”
蔺景年片刻也耽搁不得,在门口匆匆和素安说了声“我走了”,就赶紧上了粗布衫男人开的车,疾驰而去。
素安跑到门口的时候,那车子已经转过弯去,只留下了远去的嗡名声。
“安安你别急,”薛笭见她面露焦色,忙在旁边轻声劝着,“不会有事的。”
“好。”素安扒着门框的手慢慢松开,这才发现因为用力过大指尖在泛着疼,“我相信,他会没事。”
回头一看,她才发现薛笭已经急得满脸都是汗了。
思及这次的事件和报人有关系,素安与薛笭道,“姐姐若是有事尽管去忙,我这儿不打紧。”
“不。”薛笭道,“不安全把你送到,头儿他……头儿的人已经驻扎在城外几十里的地方了。恒城这边一出事,那些人立刻就能赶到。”
素安恍然大悟。
难怪这人最近一直在恒城出现,赶都赶不走。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这几天的行动。
薛笭回头招呼方素阳,“咱们赶紧回家。”
她和素安说话的时候是在门口,里面并不能听到。
方素阳却没多问什么,朝薛笭略一点头,“我随时可以走。”又和店里的伙计们道,“东西需要换,材料需要买。这几天我会另行通知你们,都先回家等着。”
他这样临危不乱安排好一切的模样,倒是让薛笭不由得高看了几分。
就在这时候,外面街上有人边跑着边高声喊,“杀人了!南边有人死了!杀人了!”
顿时屋内慌乱一片。
见消息一时间掩不住,薛笭心知这种情形下势必引起民众的恐慌。加上军队出兵,事态愈发控制不住。
她暗骂了句“该死”,和方素阳一起负责遣了伙计们先收拾东西离店回家。
素安回屋去扶老太太。
老人家握了她的手慢慢直起身,拍拍她的手背,“你别急。别慌。要知道,有那一位在,恒城不会出事。”
顺着老人家指着的方向,素安忽地意识到了对方的意思,脱口而出轻声道,“蔺都统?”
这个名字一出来,老太太先是诧异,而后微笑着点点头,“友叶提起你好几次,说你机敏得很。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友叶?
这个名字素安倒是有点印象。
之所以能过那么快记起来,全是因为之前她努力回忆过那张丢掉的名片。
凌友叶。
素安并不敢妄下论断,迟疑道,“您是——”
“我夫家姓凌。”凌老太太笑容慈爱,“你叫我凌奶奶就好。”
说实话,素安也只见过凌友叶一次而已,并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在祖母跟前称赞她。
但是现在很明显不是提起这个的时候。
素安扶了凌老太太往外走,叮嘱道,“凌奶奶,您先赶紧回家去。等会儿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她是看到了蔺景年匆忙离去,推断出这次事情肯定不会简单。而且,恐怕不容易收场。
凌老太太发现了素安神色里无法遮掩的焦急,以为她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害怕,就叹息了声,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和素安说一般,轻声道,“早些时候我和我儿去过中南那边。不错,很好。如果恒城也似那般就好了。你别担心。”
素安抿了抿唇,“我不了解这些。”
“我知道你不懂,就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老婆子忍不住想说叨两句。”
由素安扶着走到屋外,望着远处的蓝天白云,凌老太太微微笑着。
“恒城乱了那么久,”老人家轻声喟叹着,“也该变一变天了。”
一语中的。
这一晚的恒城,注定不会宁静。
火光,厮杀,把漆黑的夜迅猛点燃。连续两夜一天的哀鸣后,恒城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天光大亮后,恒城却是不再冠以“王”字,而是“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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