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往里走了十几米远, 有个左拐的小道。走进小道再前行两三米,素安便在一丛野花的旁边看到了静默着等她的蔺景年。
男人较之上次见面又有不同。穿藏蓝色条纹衬衫, 上面解开两颗扣子, 微露精壮胸膛。下着笔挺西裤, 称得双腿愈发修长有力。虽然已经秋末初冬了, 他却没有穿上西装外套, 只挂在劲瘦有力的手臂上拿着。
素安拎起裙摆朝他跑去。
“慢着点。”蔺景年眉心蹙起,忍不住叮嘱着,紧走几步迎过来,“当心摔着。”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娇气!”口中这样说着,素安到底放缓了步履, 快步走着,“你怎么在这儿?”
“过来办点事。”
蔺景年随口答了句,锋锐目光往先前看到的那个方向望了眼, 道,“那种呆子, 不用和他啰嗦。找人蒙上头,打上一顿也就听话了。”
素安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沈逸林。忍俊不禁,笑道,“别动不动就打人。”
“不然呢?和一个黏黏糊糊的书生讲道理?”蔺景年说着, 下意识就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摸出了一支烟。
香烟即将沾唇的刹那,俏丽身影跃然进入视线。他滞了一下,刚抬起的手又缓缓的放了下去。
“怎么了?”素安看他要把刚刚拿出的烟丢回烟盒,大感意外, “干吗搁回去?”
“唔。”蔺景年含糊的应了一声,并不解释。
素安稍一思量就明白过来,他恐怕是在顾忌着她。
毕竟镯子里待久了,很多事情都还没法习惯过来。当初她刚到蔺景年身边的时候,闻不了烟味儿,时常他一吸烟,她就咳嗽。
后来……后来好像就不咳嗽了。因为之后的那些天,他都从来没在她跟前点过烟。
素安微叹了口气,走到他的跟前。她知道这男人的习惯,伸手从他衬衫的前胸口袋里掏了半天。果然,找到了盒火柴。
她取出一根点燃,凑到他的唇边。
少女身量纤细个头小,面对着身材高大的他,需得努力仰着头才能做到这般。
看着她澄澈含笑的双眸,蔺景年顿了顿,把烟盒掏出一半后又重新放了回去。
“无妨。”怕她烧到手,他赶紧把燃着的火柴从她手里夺下来,丢到地上,“不过一根烟罢了。没什么。”
素安心里感激他的做法,口上却不饶他。想到他平日里半天就能一堆烟蒂的做派,忍不住小小声嘀咕,“老烟枪。也不怕伤了身体。”
蔺景年愣了瞬,抬手在她眉心轻戳了下,“没大没小。”又轻轻一弹,“你说谁老?”
他的指尖微有薄茧。因为用力很小,蹭到她细嫩的肌肤上,并不疼,只微微的痒。
素安捂着额头撇过脸去望向旁边地面,“谁动了手,说的便是谁。”
蔺景年就低低的笑。
蔺景年这次专程过来找素安的,车子就停在巷子另一头不远处。
原本照着他的意思,由他送素安到她刚才过来的巷子口,看她上了黄包车走远了,他再离开。
可素安坚持要送他。
“我正好闲着无事,多走几步也是好的。”素安打量着他身上的西装,说,“反倒是你,瞧着像是有什么急事。既然这样,不如我送你过去。”
一个“不”字都到嘴边了,蔺景年忽地想到了什么,却是轻轻点了头。
“也好。”他沉吟着道,“正好等会有事和你说。”
两人往巷子另一边去。
刚开始蔺景年在前,素安在后。行了三四米远,蔺景年回头一瞧,才发现小丫头在后面跟得很辛苦。顿时反应过来,他身高腿长走得快,一步跟她两步差不多。
“过来。”他朝素安唤了声,等她和他并行着了,这才放慢了脚步缓缓行着。
路尽头是一辆福特车。
两人走到车旁后,素安就停了下来,等着蔺景年上去。谁知他手搭在了车门上后,非但没有去打开,反而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怎么了?”素安只当是有了什么意外状况,偏过头朝车子里面看了眼。没发现异常,就抬头望向眼前的男人,“有什么事儿吗?”
蔺景年静静的望着她在车旁探头探脑的样子。好半晌后,等她绷直了身子重新望过来,他才略一颔首,问,“刚才你那样不喜沈家老二,是不是沈家方家的亲事已经彻底断了?”
“那是自然。”素安道,“我不会嫁给沈逸林的。”
看她那混不在乎的语气和样子,就知道她真的是丝毫都不想嫁过去。蔺景年的眼中漾起了些许笑意。
“那你呢?”素安指着蔺景年的一身正装,仰头问他,“你穿成这样,是做什么去。”
他是军人,统领一方天地。就算正式场合出席,也一般穿军装。这样着西服,倒更像是参加某个宴席。
素安觉得好奇。中南几省的都统大人,难道要在王都统的地盘上参加酒会么?
蔺景年抬指轻叩车身。
“回庑省参加个聚餐。”他的语气淡淡,“不耐烦回去后再换衣服,直接穿好直接过去。”
其实是个相亲宴。话到嘴边,他终究没有提起。
他在婚事上一向持无所谓的态度。
早年征战四方,根本没心思想其他的,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
现在中南局势趋于稳定,他也二十好几了。家里人催促的急。再说平时有些公共场合,没有女伴在侧,多少有些不便。他就想着,要不结个婚吧。
蔺都统一松口,各方都忙活开了。
眼下将要见面的这个,是各方都最满意的——蔺家人喜欢,家世很好,又出国留过学。
他以前在宴会上也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个大方得体的人,其他的就不记得了。
认真说来,政治上的联姻,不需要什么繁文缛节的东西。差不多就行。
不过临走前,不知怎么的,他想再看看这个小丫头一回。本来都要出恒城地界了,他又让人和蔺家人打了个电话,将宴席推迟一个小时,然后开车折返回来找她。
蔺景年正眉间轻蹙的想着,冷不防眼前出现了白皙纤细的手,在他眼前晃动着,打散了他的思绪。
“有事?”语气里带了无奈,蔺景年抓住了那乱动的小手,在他宽厚掌心里握了握,即刻松开。
“没事。”素安说,“就是见你刚刚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所以想看看你怎么了。”
说罢,她又忽地一笑,“我还是头一次见你愁成这副模样。你还说万事都难不倒你。现在可不就有了让你发愁的事儿了?”
少女笑容明媚,双眸盈盈湛然.
蔺景年沉默的凝视着她。
这丫头看似安静温和,其实对人多有提防,暗藏机警。也就对着他的时候,她会卸下心防,显露出本性里的活泼和狡黠。
男人的无言让素安愈发疑惑。他专注的目光,也让她觉得很是新奇。
素安回望过去,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蔺景年却缓缓勾唇,笑了。
他觉得亲事的事情他需要再仔细考虑考虑。人生大事,不应该如此鲁莽。
毕竟是要共度一生的人。或许,自己可以期待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蔺景年抬手揉了揉素安的发顶,缓缓道,“我这次赴宴,不过是去走个过场罢了,没什么要紧的,更不值得我发愁。”
这次赴宴就当做是仅仅吃顿饭吧。那个女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一个他连名字和样貌都记不住的女人,凭什么要当他的妻!
心意已定,蔺景年打开车门,“来,我先把你送过去。”
福特车开到警视厅门口停住,离玉宁和黄包车不过十几米远。
素安下了汽车正要过去,蔺景年又摇下车窗把她叫住。
“过几天我忙完了就来找你。”他说完,又叮嘱,“记住你答应我的,沈家结亲的事情,不准松口,一定要彻底断了这门亲事。”
而后不等素安回答,直接脚踩油门疾驰而去。
已经到了十一月,步入冬季。
这天素安要出去办事,早早的起来洗漱穿衣,又和方老太太一同吃了早餐。
她将出门的时候,方老太太不放心,又让她多加了一件斗篷。
“大冬天的,你穿那么少怎么行。”老人家不住念叨着,“年纪轻的时候觉不着,总是以为少穿点没事儿。到老了,少不得腿疼胳膊疼。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其实素安体内有灵力流转,根本不用穿太厚。但奶奶的心意在,她半个字儿都没反驳,笑着微微弯身,任由老太太亲手把斗篷给她披上。
原本方老太太还想送孙女儿出门,被素安好说歹说劝住了。
黄包车一路往城里僻静处行。过了好久,才在一间客栈下停住。
客栈有些年头了,外面墙壁看上去颇为破败。里头却打扫的干干净净。
素安带了玉宁一同上楼去,停在某个房间外,轻轻敲门。
开门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不高,很瘦。面容尚显稚嫩,眉宇间流露出和年龄不相称的沉着。
蒋岩在这里等五小姐已经等了很久。开门后赶忙将人让了进去。
“信,你应该已经看过了。”素安进屋后,直截了当的说,“我想问问你是意思如何。”
“我想知道,五小姐为什么选了我?”蒋岩不为眼前的利益所打动,只坚持着问一个问题,“我身无所长,自认在方家也没有做出什么感天动地的大事。五小姐既然买得起房,想必是不缺钱财的。既然如此,您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我?”
眼前的人,正当年少。没有中年后的稳重果决,现在的他面庞稚嫩,神色间甚至有些张皇失措。
是了。经历了那样被冤枉的牢狱之灾,有谁能够维持住心中的安静?刚刚出来,想必心里还是紧张的。
素安思量了下,没有用自己先前想好的措辞,而是说,“虽然方家的人很多,但是我信得过的很少。”
她扶着身侧的木桌,在旁边的椅子上慢慢落座,“你前段时间一直在牢中刚刚出来,恐怕还不知道。大太太和大小姐、二小姐已经进了监牢。”
听她说起方淑婉,蒋岩的眼中划过愤怒的恨色。
任凭哪个清白无辜的人听见冤枉他的仇人时,都是无法维持住表面平静的。
素安只当没有发现他的情绪变化,依然静静的道,“你可知她们为何会在牢中?”
“这些人恶事做尽……随便拿出来哪一桩,都够她们吃一辈子牢饭的!”
这话素安爱听。
她赞赏的点点头,“前些天我出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嗯。”蒋岩点点头。警视厅的人已经和他说过了。
“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素安微笑着说,“那时候我被她们抛弃的时候,境况十分凶险,说差点没命也不为过。不然,她们怎敢回来直接说我死了?再者,我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只顾青和方淑婷被抓起来,我觉得还不够。”
“这种事情,十有八.九是方淑婉想出来的!”蒋岩勃然大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顾青八面玲珑,却不够狠。方淑婷攀附权贵,脑子却不太好使。只有方淑婉能够想得出做得出这种事!”
话一出口,他顿觉失言。神色间满是惊慌,身躯微微颤抖,望向身边的五小姐。
谁料五小姐没有斥责他,反而点了点头。
“言之有理。”素安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失态一般,只颔首反问,“所以,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了你吧?”
蒋岩并非憨傻之辈。不然,他也不会在看到有天大的好处掉在自己身上时还不为所动,依然坚持着问个明白了。
现在听闻五小姐的诉说,再想到五小姐以往在家中时候备受难为的种种苦处,他恍然明白过来。
起身站直,理了理衣裳,蒋岩双手抱拳,朝着素安深深揖礼。
“刚才疑心小姐,是我不对。”他歉然的愧疚道,“只是在监牢里走了这么一遭,再怎样也不可能如以往一般单纯犯傻了。还请小姐谅解。”
素安朝玉宁望了一眼。
玉宁上前扶了蒋岩起身。
“你的顾虑,我知晓。”素安道,“我也是‘死了’又回来,才想通了这一切。你不过在牢中多日就能想通,已经比我强了太多。”
她从包中拿出一摞纸来,放到桌上,往蒋岩的方向推了推,“我在家中没有可用之人,刚好你现在有空,我就想让你帮我瞧瞧,在哪些地方买房子比较好。”
蒋岩躬身拿过那些纸张。
上面的字迹娟秀,显然出自女子之手。若他没看错的话,这个正是五小姐的笔迹。
蒋岩闷声不响的,花费了半个多小时把这些东西大致看了一遍。斟酌着说,“小姐找房子的要求,我已经大概明白。只是一来我刚刚接触这一块,不熟悉,需要花几天多跑跑,到处看看。二来这方面我没有认识的人,少不得要和人多说道说道,了解下这一行的具体情形。”
他仔细考虑了下,“还请小姐十日后再来找我。到时候我应该能和您说一下大体的思路了。”
素安听后,满意的点点头。是个稳重又聪明的,不会轻易应承什么,而是仔细思索后,给出最为妥帖的答案。
玉宁却是看着那些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奇道,“呀,你居然认字!”
没料到居然会听到这么一句,蒋岩脸颊红了红,“是。我祖父是秀才,教我识过字。”
他本想停下不继续说的,偏头看到五小姐也是一脸好奇,遂继续道,“我父亲不学无术,毫无长处。祖父去世后,家里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前年家乡遭了灾祸,家里人都没了,我就进府当了小厮。”
所谓灾祸,在这种不安宁的乱世,可能是天灾,可能是人祸。
素安便没多问。
玉宁虽然憨直,却不傻。更何况她看出了蒋岩眼中的哀伤,就没吭声。
临走前,素安让玉宁给了蒋岩一个钱夹。里面零零碎碎的各种面额的钞票都有,加起来足足有十块钱。
蒋岩红着脸推却。
玉宁大力把钱夹往他怀里塞,“你就拿着吧!小姐说了,你上上下下打点要花钱,你到处走着也要花钱。再说了,你不吃饭不喝水么?不需要买换洗衣裳么?拿着拿着。小姐钱多得很,不缺你这一些。”
蒋岩没料到小姐会为他考虑的那么周全。
他不再扭捏,脸红红的把钱夹收好,低头道,“多谢小姐。”
“不必客气。”素安说,“你好好办事,每个月我会按时给你月例。往后做得好了,再给你加薪。总之不会亏待了你。”
“我明白。”蒋岩认真点头,“小姐放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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