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辰午间休息了大约一个时辰,醒来穿戴完毕后,递话的太监至,命其起身前往李太后朝凤宫。
当年李太后患癔症被削去皇后之位,大行皇帝顾惜旧情,一直未遣其搬离皇后中宫坤宁宫,如今,李太后升太后时日较短,并未入住至西六宫。
温良辰至坤宁宫主殿门口,便有女官前来相迎,迈步踏入殿门不久,便听闻李太后一阵难过而压抑的哭音传来:“我苦命的女儿,苦命的孙女……”
“皇外祖母!”
此声情真意切,温良辰心中大恸,提起裙角,急忙奔入殿内,待转过一道珠帘,瞧见一名干瘦妇人白衣素裹,两鬓斑白如雪,比昨日见更显老态。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榻前,仰头哭道:“外孙女不孝,令皇外祖母忧心。”
如今世上,真正为母亲哀伤之人,恐怕不多了。
李太后升为太后,其子登上皇位,按理说无事可忧,安享富贵便可,谁知她竟如此伤心,实属爱女入骨。
李太后低头一瞧,望着酷似女儿的外孙女,只见温良辰一身苍白的孝服,更显身躯瘦弱,小脸巴掌大,下巴尖尖,泪目红肿,看起来可怜不已。
她忙伸出两只干瘦的手,将温良辰托了起来,如护崽的母亲将她揽在怀中,痛苦流涕:“外祖母如今就剩你了,我苦命的女儿啊,你为何抛弃哀家而去了……”
温良辰喉头哽咽,脑袋搁在李太后的颈窝,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檀木香,张开嗓子,彻彻底底哭了个痛快。
祖孙二人哭得肝肠寸断,泣不成声,嘶哑而忍耐的声音,好似钝刀子割在人心,朝凤宫内气氛低迷至冰点,旁边的宫女太监愣了片刻,忙附和着哭起来,声音嘈杂,直掀殿顶。
哭了好一阵子,温良辰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心中悲哀地想道:真正哀伤至心底之人,是万万哭不出来的,而装模作样者,其动作反而更夸张。
“皇祖母,莫要再哭了,”温良辰抬起小脑袋,拿着帕子帮李太后擦了擦眼泪,懂事地说道,“母亲不在了,您更要保重身子,今后孙女会陪伴在您身边,可好?”
李太后嘴角下垂,心中感动不已,含泪点了点头。
祖孙二人就着宫女递来的巾子擦了脸和手,方抽着气儿坐了下来,温良辰吸了吸鼻子,转头巡了殿内的宫人一圈,又朝李太后使了个眼色,李太后心中明了,知晓她有话对自己说,便吩咐下去:“你们都下去罢。”
“是。”宫女和太监行了礼数,纷纷退离当场。
“皇祖母,您看,这是皇帝舅舅给我的。”温良辰将布条拿了出来,塞入李太后手中。
布条上是一个“酢弊郑铝汲叫闹锈舛龋赣k窍胨懈队诤稳恕
李太后展开布条,眉尖微皱,沉默了片刻后,眼睛突然一亮。
“皇祖母可知晓其中含义?”温良辰拉着李太后手,眉眼间满是紧张之色。
她心道,若是李太后都不猜不出,那她只能回到家中,询问自己的父亲,万一连父亲都不知,何人能解母亲之意。
李太后叹了一口气,不大自然地握住温良辰的左手,以宽大的袖口作掩,右手手指在她的手掌上写下二字:“老师。”
“老师”二字,应是襄城公主之师的名讳。
温良辰顿时恍然,原来,母亲想让自己寻找她从前的老师。
不过细细忖度之后,温良辰觉得颇为在理,她一直是母亲亲自教授,如今母亲身故,她今后从师便成了问题。
常言道,名师方能出高徒,可见,庸师断是教不出好徒弟的,若是无师,更是两眼一抹黑。温良辰心中顿悟,母亲并未交待她如何处理财产,也未曾将她托孤给任何人,便是想让她知道,真正依靠之人,可信任之人,唯有她自己。
而如今她尚且年幼,最缺乏的,便是保护自己的能力,只有寻名师教导,方能令她丰满羽翼。
“良辰,皇帝可和你说过,让你入宫陪我之事,你可有此意?”李太后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眼底却流露出一丝明显的惧意。
温良辰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李太后在胆怯何人?
“孙女知晓了。”温良辰紧张地转了转眼珠,文不对题地答上一句,忽地,她又转向表面的正题,故作犹豫不定的语气,道,“皇祖母,母亲薨逝,父亲心中定是极难过,偌大的府里只有他一人,孙女不放心他,但是,皇祖母也是一人,孙女也想陪伴于皇祖母身边,孝顺祖母。”
温驸马软弱无能,全京城有名,温良辰在习惯如此,并不觉得如何。
李太后眉眼中满是忧色,故意叹了一口气,道:“也是,你父亲膝下仅你一个女儿,哀家却还有两个儿子,你家去罢,每月记得递牌子,来瞧瞧哀家。”
二人一言一语间对答如流,可真正的对话却盖在袖下。
温良辰的小手指在李太后掌心写写画画,简略地写下昨日与林女官所见所闻。
温良辰正抬头瞧李太后的神色,谁知她身子忽然一颤,双目圆睁,好似被谁掐住了脖子,急促地道:“你忘了此事罢!快走!”
李太后的眼神逐渐浑浊,在仅剩最后一丝清明之时,她一手将温良辰从榻上推下,又飞快地往后一缩,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尖叫:“哀家什么都不知!”
温良辰冷不丁被猛推,侧身滚下榻,滚了两圈停下。她心中巨震,为何,为何此事会引发外祖母的癔症?!
她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人还未爬起来,珠帘外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名女官极快地从旁掠过,展身扑向榻侧,双手往前一探,将李太后死死摁在榻上。
“来人,送药来!”女官回过头来,对着后方宫女们吩咐道。此人为最殿中位高者,施令调度间颇有威严。
温良辰觉得对方眼生,她犹自记得,只有死了的林女官和吴女官才是李太后的心腹,这位女官却从未出现在李太后身边。
“放开我!走开!”李太妃浑身抽搐,双手乱抓,状似疯魔,发病当场极为可怖。
她面露狰狞之色,眼底已然一片浑浊,见人凑来便咬,那女官见状,嘴里说着“得罪”,伸手抓过一团棉布,塞入李太后口中,又和几名宫女合作,用布条将她给捆了。
殿内宫女和太监乱成一片,来来往往,等李太后安静之后,又强行撬嘴灌药,或是推拿按摩,温良辰在旁看得泪水涟涟,终是忍不住跌跌撞撞离去。
她独自一人从内殿出来,待行至门槛边,那名引路的太监适宜出现,低眉顺目地问道:“郡主可是要回去?”
“是,劳烦这位公公带路了。”
她抬头看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一颗心也同那天色一般,笼上一层惨淡的阴翳。
宣室殿。
宣德帝一身常服坐在龙椅上,垂头俯视下方跪倒在地、如山般的高大男人,他神色冷漠如冰,黑沉的眸中却好似燃着一团火焰,熊熊的怒意仿佛要冲破而出,席卷燃烧世间这一切。
“秦世勋!你好大的胆子!”宣德帝胸脯剧烈地起伏两下,猛地一拍龙头,铁青着脸,吼出声来。
和郡王身子一颤,旋即又垂下头,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他颤抖的声音中,充斥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臣弟,臣弟请求前往封地,求皇兄成全!”
宣德帝嘴角下抿,脸颊边出现一条浅浅的法令纹,宣告其已经濒临暴怒的边缘。
望着执拗的和郡王,宣德帝无力地埋下头,声音携着一股难掩的失落和痛楚,沉痛出声:“你,可是怪朕没有答应二皇子的要求,先救下皇妹?”
和郡王依旧虔诚地垂着头,嘴里却说着令人想要撕心裂肺之言:“臣弟不敢。”
接下来,便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和郡王宛如一尊雕像,执拗冷硬,不动如山。
宣德帝抿唇不语,眼神幽暗,沉默得可怕。
“对,你并未猜错,那箭,的确是朕下令放的。”宣德帝咬牙,蓦然开口。
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坦然承认此事,和郡王紧咬下唇,浑身犹坠冰窖。
宣德帝咬牙切齿,眸中渐渐溢上一片雾气,他指着和郡王,眼眶微红,失声吼道:“朕又何尝,何尝不愿皇妹好生活着!但是,二皇子狼子野心,谋权篡位,朕乃是一国太子,断无戏言!“
“国无儿戏,若朕答应他修改诏书,你让朕今后如何处之!”
和郡王不应声,忽地倒下,以头触地,发出一阵阵刺耳的闷响。
“臣有罪,臣对不起皇妹,请皇兄成全。”
随着时间流逝,和郡王额头下的那片地砖上,赫然出现一小片血印,血迹红得妖艳,反射着奇怪的光泽。
宣德帝嘴角抽动,不忍地侧过头,垂下的眼眸中,其情绪如暴风般汇聚于一处,刹那间轰然散开,宛若易逝的烟花般,终留下一道道冷寂的残烟。
“好,朕答应你,你自去西北罢。”
宣德帝肩膀搭下,无力地倒在椅上,仰起头,轻声开口道。
和郡王眼角溢出晶莹,依旧不敢抬头看他,沉声道:“多谢皇兄成全!”
那带着哭腔的声音,有一股古怪的磨耳之感,刺得人心脏生疼。
“朕不日后便封你为和亲王,由郡王府搬至亲王府,你家眷不必跟去边关受苦。”
宣德帝轻声开口道,疲倦地挥了挥手。
和郡王双拳紧握,不过片刻,又松了开来。
他深吸了一口泛着血腥味的空气,又伏下腰,解脱般磕下最后一个响头,哽咽道:“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