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文当天就离开了, 林城独自留在家里感觉静不下心。
他以前也是一个人住, 且很享受一个人清净的生活,但是跟王泽文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突然发现,没有人的空房间, 竟然显得格外的喧嚣,空气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无声地吵嚷, 让他完全静不下心来。
他强行让自己进入状态,拿着剧本,多背几遍台词。
古装剧里的台词会很拗口, 而林城还有几段宣读圣旨的戏。众所周知, 嘉奖一类的圣旨上面会有一成排的客套官话, 用一些正常现代人听不大懂的成语来进行对仗描述。他一不专心, 就会念到嘴瓢。
王泽文每天会给他发几条短信,提醒他注意休息,到点记得吃饭。但两人总是聊不了太长时间, 只是零零碎碎地说上几句。林城不知道王泽文那边是太忙, 还是不大方便, 他几乎不说自己的事情。
然而不容他想太多,他需要进组了。
林城提着行李箱, 乘飞机去往d市。
剧本目前在影视城取景,林城跟剧务联系好,坐上前来接送的车,直接去了酒店。
他在酒店的大堂里, 碰上了刚好收工回来的余晖今。
余晖今在,林城倒不是很意外。同一家公司的艺人,打包演几部电视剧是很正常的事,他是王泽文推荐的,本质来说跟星火的资源重合度很大。
余晖今看见他,暧昧地笑了一下,从助理手中接过外套,披在自己的身上。他大概是被人提醒过,没有再做让林城不愉快的事,只是在从林城身边路过的时候,似有似无地想要靠近他,被林城躲开了。
“他运气真好。”余晖今都过去了,还回过头笑说,“圈子里无数人想做却没做到的事情,你居然做到了。”
林城本来不想回应,但因为最近心情不佳,实在没忍他的耐心,就讽刺地说了一句:“脚踏实地,好好拍戏,说不定你也会有等到机会的一天。”
余晖今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他觉得,如果脚踏实地就能等来机会,林城不会等遇到王泽文的时候,才演上一个男二。
林城知道他在冷笑什么,但是不想理会他。因为总有人,会将所有的成功和机会,归咎于所谓的运气,然后给自己偷懒走捷径来铺垫借口。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基础,王泽文也关注不到他。
林城回房间整理了东西,给王泽文发去一条问好的短信,然后去跟剧组的工作人员打招呼。
第二天早上,林城按照行程单上的时间,提早半个小时,来到了片场等待。
他要拍的第一场戏,剧情已经进入了中后期,也就是林城这个角色得势之后的戏份。
他从原先一个唯唯诺诺的阴柔小太监,变成了张扬无比、喜怒无常的佞臣宦官。掌控着宫廷禁军的大半权力。从此,犹如一个卑微了许久,见不得光的老鼠,终于披上了最光鲜的皮毛,开始用肆无忌惮来展示手中的权势,让所有人不敢提及他身体上的缺陷。
这几场戏里,林城化的都是素颜妆。因为在这个角色的认知中,涂脂抹粉是不够男人的行为。
林城跟王泽文讨论过很多次,要如何揣摩这个有点“娘”,但又在努力掩饰自己很“娘”的复杂角色。
这时候微动作和台词就显得很重要了。
王泽文的建议是,不要出现明显的矫揉做作的标志性动作,也不要故意让声音显得过于娇嗔。这种通用的表达方式虽然没有错,但是会让你的人物变“丑”,表演显得“不高级”。因为大家都见得多了,而它的形式太外放了。
恰恰相反,可以故意把步子迈得很大、下巴抬得很高、表情放得很沉,像一个弱势者故意撑得很强势,一个小孩儿想学着像大人一样。然而他的眼神会持续地游离,他坐下时的身姿会不自觉地放得很低,他端起茶杯时的样子会带着小心。用那些不经意的动作,来表现这个角色刻在骨子里的“奴性”。
林城觉得这样很好。
林城一回忆起王泽文的存在,就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王泽文什么都给他安排好了,无论是生活还是事业。他已经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如果哪天骤然让他失去,他可能会陷在神伤之中无法独自生活。
他根本无法去想象那悲观的结果。
可是,他对王泽文来说,会有那么重要?会有陪伴他二十几年的家人那么不可离分吗?
“林城。”
林城被黄导一喊,猛地回神,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黄导说:“导演想听你念一下台词。”
黄导这次是本剧的制片,真正的执行导演坐在黄导的身后,正仰着头看他。
林城咽下喉头的苦涩,将情绪调动上来,冷笑着说:“‘你也配,这样跟我说话?’,当初你是这么作践我的,你还记得吧?”
“嗯?”黄导音色亮了起来,眼皮也明显地往上一掀,说,“你的台词不错。很有味道。”
执行导演也满是惊喜,笑着说了句:“不愧是你啊。”
林城切换回自己的声音,说:“在家里学过。”
黄导很欣慰,大概是因为现在很少能见到一个已经成名的演员,会这么认真地对待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工作。他唏嘘着说:“好。难怪王导那么欣赏你。”
林城:“谢谢。”
“王泽文之前还说他要来探班的。”黄导无奈道,“结果说好了人又不见了。”
林城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事,你拍你的。”黄导拍了拍他的肩说,“有什么问题可以问导演,也可以来问我。”
林城点头。
黄导:“拍完这部电视剧,你后面的工作安排好了吗?”
林城说:“暂时没有。之后要开始准备《请你听我说》的宣传工作了。”
黄导笑道:“我知道了。那如果没有遇到好的片子,你先空一段时间吧。”
边上的人听见,有些羡慕地看着林城,对于他如此轻易地得到了一个资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黄导对他的好感简直是高得莫名其妙。
当然,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他们并没有往深处思考。
林城没有飘飘然,也没有太过惊喜。进入工作状态之后,他反而冷静了许多,仿佛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晚上跟王泽文聊天的时候,话也多了起来。两人在寂静的午夜中,窝在被子里,乐此不疲地讨论着没什么用处的东西。
拍摄进度顺利走到第二天。
林城穿着繁重的太监服,坐在树下整理自己的衣角。黄导突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身后说:“有人找你。”
林城被他的飘忽的语气吓了一跳,抬头去看。发现对方的身后跟着一个留着短发的干练女性。
林城看见对方有些眼熟的五官,愣在当场。
黄导介绍说:“你不认识吗?这是王导的母亲。”
林城半晌才迟疑着问好:“您好。”
他觉得这大概是很失礼的表现了,可是王女士来得太突然,而他大脑一片混乱,实在想不出应该怎么招呼才对。
王女士气场很强,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多年身居领导层的习惯,让她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但她并没有用为难的态度去对待林城,而是疏离地回应了一句:“你也好。”
林城说:“王导不在这里。”
“我知道。”王女士说,“我让他去替我办点事,就来这里找你了。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林城讷讷回应:“好。”
王女士抬起手表道:“正好是午饭时间,和我一起出去吃顿饭。我开了车来。”
林城看向黄导,黄导眯着眼睛,过了会儿,客气地说:“这样好了,那我给你放一天假,下午你陪王女士好好逛逛。”
王女士说:“不打扰你们工作,我只是找他吃顿饭。一点前准时送他回来。”
黄导笑说:“不急不急。如果可以当然是最好了。”
林城:“那我去换一下衣服。”
众人都很惊讶,王泽文的母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包括林城也是。
以致于当林城走到车旁边时,整个人还处于茫然之中。
王女士扭头看了一圈,问道:“你的助理呢?”
林城说:“我没有助理。”
王女士道:“所以你的工作也是我儿子在安排?”
林城没有回答。他觉得这话隐隐有点不善的语气在里面,可是这种不善又是理所当然。而王女士表现得十分隐晦,隐晦到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林城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回应,才能显得正确。
王女士看他一眼:“去附近的咖啡厅,你介意吗?”
林城摸不清她的态度,回说:“不介意。”
林城想过无数种见到王女士时可能会出现的画面,但是绝对没有面前这一种。
他曾经以为,一个母亲,在见到自己儿子的男性对象时,应该会歇斯底里,应该会横眉怒目。就算没有,也会用自己的傲慢去打压、训斥、诋毁对方,撕破对方的尊严。因为两个男人的感情在大众的眼中实在是太过荒诞。
但是她没有。
她依旧体面、优雅,用不急不缓的目光扫过菜单上的各式图片,然后语气温柔地告知一旁的服务生。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让林城心惊胆战。
“喜欢什么,自己点。”王女士问,“你会跟王泽文一起来喝咖啡吗?”
林城:“他好像不喜欢喝咖啡。”
王女士:“是的。他不喜欢喝咖啡,哪怕他从来也没喝过。”
林城随意点了一杯。
王女士又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城的潜意识里,不想跟对方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他隐隐觉得这个平静的开端后面是一段不会令人愉悦的场景,但是他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说:“不知道。”
王女士说:“他爸爸很喜欢喝咖啡,我跟他爸爸商议离婚的时候,砸了家里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各种罐装的咖啡。那些东西的味道飘在空气里,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咖啡对他来说,是一种灼烧过后的苦味。所以他不喜欢。”
林城喉结滚了下,手指停在杯子的外壁上,用指尖感受着这杯饮品的热度。
王女士又问:“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婚吗?”
林城:“不知道。”
“简单来说就是他不喜欢我了,以一个我不能接受的方式。”王女士说,“他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吧?他的家庭。”
林城抗拒地说:“我不想知道。”
王女士淡淡地笑了下。
“我知道,你应该是个好孩子。我看过你的履历,你进娱乐圈很多年了,勤勤恳恳,低调老实,如果真的有什么坏心思,不至于这么多年混不出头。虽然我没有看过你演的电影,但是我的秘书对你的评价还算不错,作为一个非科班出身的演员,我能想象得到你这些年的努力。这很好。”王女士说,“我也能明白泽文为什么会喜欢你。我愿意相信你是一个纯粹的人。”
林城抬起头。
王女士接着说:“你这样的个性,在没有背景的情况下,不适合娱乐圈。但是我儿子,他在圈子里混得比你久,比你深,背景比你厚。他的生活条件比你好太多了,从来不需要顾虑你要顾虑的那些东西。说得直白一点,你跟他的地位是天然不平等的。所以他对你稍微好一点,就会在你心里放大。甚至成了一种恩情。就好比老师和学生、教官跟学生之间如果谈恋爱一样。不能说他们之间产生的感情就不真挚,但是那不公平,是受环境影响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城说:“我很明白那是什么感情。”
王女士说:“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你。”
林城:“他跟我解释过……”
“男人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专情。他们只是在喜欢你的时候,会说得很好听。而事实是,你不能失去他,但是他可以失去你。”王女士说,“他以前是个直男,有过喜欢的女生,甚至连拍电影也是受到对方的影响。他追求自由,无法接受束缚。他要求很多,又野心勃勃,可是电影圈里并不欢迎明面上的同性恋。他很讨厌别人对他的指指点点,他曾经也很讨厌同性恋。这些他跟你说过吗?”
林城脑子里嗡嗡的一片。
“他可以重来的,我也希望他能重来。我已经五十岁了,我不想再经受一次过度的惊吓,也不想把家庭摆在中间,逼他做出选择。那样就太难看了。可是我相信,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清醒。”王女士说,“他喜欢你,很可能只是他因为家庭阴影而产生的一段过敏反应。他没有勇气坚持到最后。我是为了你好,不要陷得太深。”
林城攥紧在桌底下的手指有点泛白。
这时,林城放在身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从兜里掏出,屏幕上显示着正让他陷入无措的那个人的名字。
王泽文:我妈去找你了?
王泽文:她跟你说什么了?
王泽文:接电话。
王女士问:“是他吗?”
手机的铃声响了起来。
林城的手盖在屏幕上面,手指在接通和挂断之间徘徊不定。
王女士说:“你好好想想。现在分开,你可以当做是我逼你的,他不会亏待你,我也可以给你许多资助。你想要什么样的成功,我都可以支持你拿到。”
手机持续震动,林城的手心在冒汗。那个名字不断地闪烁,似乎在焦急地催促。
林城终于下了决心,将手指摁下去。然后把接通的手机放在桌上。
“对不起。我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不是将来有一天,他跟我说,我不喜欢你了。”林城用力地吸了口气,难掩声线颤抖,“而是恰恰相反。”
王女士:“年轻人。”
“妈!”
哪怕没有开启扩音器,王泽文的声音依旧响亮地从手机里传出来,可见他此时的奔溃。
“妈你接电话!”
王女士冷静地将手机拿了起来,放在耳边。
“你跟他说什么了?”王泽文红眼道,“你别这样。”
王女士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是如实告诉他,你以前的生活。”
“什么如实?我没有!我以前就不喜欢女人,我什么时候喜欢过她了?!”王泽文抓狂叫道,“妈,我是真讨厌她,是真的讨厌!不是玩喜欢谁就欺负谁的把戏,什么玩意儿?我喜欢一个人一定要把最好的都给他!我看起来也不像一个傻逼对吧?”
王女士说:“好了,我不想和你吵。”
王泽文:“你别跟他说那样的话。我求您。他没有犯错。”
王女士:“那你觉得我犯错了吗?”
王泽文干涩道:“妈,你别说了,是我先招惹他的。”
王女士说:“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没有谁先招惹谁,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不听话,我只能来找他了。”
林城动了下,想站起来。王女士抬手一压,示意他坐下。
见王泽文不说话,王女士又说:“泽文,人一辈子能遇到多少人的,你还那么年轻。”
王泽文:“……可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我也只遇到一个这样的人。”
“‘我是为了你好’,这句话我想你也不喜欢听,可我就是这样想的。”王女士说,“我知道你能理解。人类最大的不可控就是感情,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我希望你能理性地思考,也当是为了我。我很累了。”
王泽文深深吐出口气。
他宁愿母亲歇斯底里地抱怨,也不想让她这样一字一字把刀落在心口。
他反驳不了,可是偏偏,太难受了。
王女士说:“要说一辈子,等过完一辈子再说。你知道那有多远吗?不负责任的诺言,你会害了他,他也会害了你。”
“我要怎么证明未来的事情?”王泽文苦笑道,“您太狠了。”
“你们都有弱点,我也是没有办法,否则怎么忍心这样对你。”王女士说,“好过你将来追悔莫及。”
王泽文:“我自己做的决定,我不会追悔莫及。”
“不是所有你想做的事情你都能做到的。”王女士很平静地说,“比如你想拿奖,你拿到了吗?”
王泽文:“……”
王泽文:“那如果我拿到了呢?”
“那就等你拿到了再说吧。”王女士说,“你想过来就过来吧。我这边很忙,先挂了。”
她直接挂断了对话,把手机还给林城。
林城:“阿姨……”
王女士打断他:“我先送你回剧组。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大家都好的最优解。”
王女士将林城送到之后,居然没走。而是坐在黄导的边上,一起看着他拍戏。
她的眼神很有穿透力,让林城浑身不适。而她的存在,也让剧组里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毕竟这件事情不管怎么看都很反常。
王女士从来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剧组里,因为她不是娱乐圈的人。
一直到傍晚,她才终于离开。黄导亲自去送的她。
王泽文很心急,他想赶过来,可是他被王女士派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根本买不到就近的票。
他给林城发短信,但是林城要工作,不能及时回复,到了晚上收工,才拿着手机给他发信息。
王泽文:我过来了,你别动,好吗?
林城:好。
王泽文:我爱你。林城,相信我可以吗?
林城:我也爱你。
短短的几句话,好像叫两个人都安定下来。后面的话不再带着浓浓的焦虑。
王泽文:我很想你。
林城:我也是。
王泽文:乖乖睡一觉,明天我就在了。
林城:好。【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