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大概在想, 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吴恪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疑惑:“其实在两个月之前, 翊王府外面的河堤边上, 你曾经给过我不少水喝,算是救了我的命。对此, 在下感激不尽。”
叶怀遥对这件事印象不深,但他路上遇见什么人有难, 经常都会帮一把,救过的命太多,忘记了也是正常。
此刻他心境大变, 一意求死, 听了这话也没什么感觉, 淡淡地道:“可惜当时不知道你是敌军首领,没一刀先捅死了你。我本是无意, 你也不必领情。”
吴恪脸上涌起一丝怒意,但倒也没像方才对待军官那样直接动手,说道:“穷途末路了,可别还端着你那王子皇孙的派头, 多少也知道点好歹罢。”
他从怀里取出来一个小瓶子,递到叶怀遥面前,说道:“把这个喝了,忘掉之前的仇恨,我可以将你留在身边,保你一命。”
他微挑了下唇,又补充道:“我们并没有留下俘虏安抚民心的打算, 免得再出现一个祸国之子。叶氏皇族之中,凡是没有逃跑的都已经尽数诛灭。你得感谢自己救过我一命,而且还有副好皮囊。”
他说这话当中的意思在明显不过了,但吴恪显然并不认为这是羞辱,而觉得自己给了叶怀遥一个很大的恩典。
叶怀遥沉默了一会,抬起手来去取瓶子,白色衣袖上的血迹斑斑驳驳。
吴恪在旁边瞧着,心中暗想等他喝完了瓶中药水,便找人给他治伤,也让这小子打心眼里明白跟随自己的好处。
但叶怀遥打开了瓶盖,却忽然一转手将那药水向着吴恪脸上泼去。
紧接着,他飞快地后退几步,左手已经将匕首摸了出来,直接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吴恪根本就没有想到对方一心求死,这一连串的动作出乎他的意料,可惜叶怀遥虽然心思转得快,但双手双腿上都有伤,到底使得他动作迟缓了一些。
吴恪反手将药水擦干净,冲着叶怀遥虚点一指,便将他的匕首打落在地。
与此同时,不远处守着的士兵们眼见不对,纷纷冲了上来,将他制住。
叶怀遥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对这个吴恪如此恭敬畏惧。
这人不是懂得法术的修士,便是某种神怪,周军一定是好不容易才请动他出山,特意来灭亡楚昭国的。
他满腔愤恨,昂然挺立,混乱中被谁在膝弯处踹了一脚,这才跪在地上,但是无论怎样踢打,仍旧梗着脖子不肯把头低下去。
吴恪喝止这些那些士兵,走到叶怀遥的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抬起来,冷笑问道:“我给了你活命的机会,你还不服,是不是?”
叶怀遥哑着嗓子道:“我不要这机会,你杀了我吧。”
吴恪本来脾气就不算好,最恨别人冒犯自己,见他不识抬举,心中猛地生出一股恶意。
他拂袖冷笑道:“嘿,真是看不开,你毁了父母的尸体,自己倒是想尝尝被人奸/尸的滋味吗?”
吴恪说着放开了手:“堂堂王子皇孙,想死也得有个轰轰烈烈的死法。来人,给他上药包扎,再灌一碗参汤下去。”
吴恪有法术神通,真能让人求死不得,叶怀遥没想到他烧尸体的过程挺顺利,反倒卡在了自己这步。
他身上的力气都耗尽了,干脆也不再反抗,只能暗暗再想别的注意。
在叶怀遥包扎和上药的过程中,吴恪也没闲着,派人绑来了一堆楚昭国的俘虏。
其中有不少都是这次抓来的皇城护卫军,剩下的还有些普通百姓。
由于都是在京都之中,又是吴恪有意挑选出来的俘虏,这些人当中大部分都认识叶怀遥,见到他竟然出现在此地,都不由大吃一惊。
有人当场就叫了起来:“世子,您不是应该出城了吗?怎么在这里!”
叶怀遥摇了摇头,一句话都不想说。
吴恪把玩着一柄匕首,慢悠悠地说道:“你们的世子殿下大义凛然,要不是他出现在这里,各位也得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他扬手,将那柄匕首往地上一扔:“来,你们谁想活命就上来捅他一刀,然后可以离开这里,他能撑多久不断气,我就给你多久逃跑的时间。”
他这个主意可谓相当歹毒,如果有人为了活命真的用刀去捅叶怀遥,就得注意避开要害,不能把他一刀杀了,这样就会失去逃跑时间。
可是如此一来,无疑延长了他的死亡过程,比一刀自尽要痛苦很多。
众人面面相觑,但是没有人动手。
叶怀遥也懒得多说什么,简短道:“不必顾忌。”
一阵沉默之后,还是没有人动手。
一个身上穿着补丁衣服的中年男人说道:“两年前我媳妇大着肚子摔在路边,是世子派人将她送去了医馆。我家贫出不起药钱,也是您赏了银两才能救下她娘俩……我、我下不了手!”
翊王世子在民间的声望一向很好,灾后赈济、冤案平反、扶贫救难等事情多有他的手笔,除了这些之外,那些在路上街头偶尔为之的小事就更多了。
这些俘虏们本来就是京都百姓或者皇城守卫,就算有几个没受过恩惠,也常听这些事迹。
楚昭国人本来就信奉神明,讲究恩仇报应,有几个人本来都已经心智动摇,但听了那名男子的话,也下不去手了。
叶怀遥见这些人不愿意动手,心里面也没有太大的波动。以前他是做过些好事,但在自己生活优渥的前提下,去帮助他人本就举手之劳,他自然为称不少高尚伟大。
反倒是在亡国之后,看着沦为俘虏的子民,更添几分讽刺。
他不愿意让敌人看热闹,只将目光垂了下去,神色一片漠然,似乎面前所有的一切与自己无关。
吴恪深恨方才叶怀遥不识好歹,扫了他的面子,这才想出这么一个损主意,本来得意洋洋想看笑话,未料竟会是如此效果,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他看了叶怀遥一眼,见对方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似乎对这些人的态度的态度也不太在意,更加觉得无趣,挥手令人将百姓们带了下去。
吴恪刚愎自用,性情又残忍,觉得丢了面子,自不肯善罢甘休。
他正思忖着接下来要如何,忽听叶怀遥在旁边冒出一句:“你不敢杀我,是吧?”
吴恪回过神来,扫他一眼,问道:“疯了?”
叶怀遥慢慢地说:“你方才阻止我自尽,手法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因此若不是修士,便是鬼神。”
“我知道你们这个行当讲究因果报应,如果我真的救过你,你反而恩将仇报,就要遭报应。”
他伤心伤身之下,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委实让吴恪十分吃惊。
他冷冷地道:“说下去。”
叶怀遥咳嗽几声,吐出一口血沫,他却并不在意,继续说道:“所以你想用留我一命的方式偿还这因果,我不同意,你便要借这些百姓的手将我杀死,他们本来就是我叶氏的子民,自己选择动手,这血气也沾不到你的身上。可惜,又没成功。”
叶怀遥此时虽然并没有修仙,但博览群书,读过不少道家典籍,人又聪明敏锐,竟将吴恪的想法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吴恪算是明白这小子不简单了,可惜再不简单现在也是穷途末路。
他难得没有发怒:“你说这些,又待如何?”
叶怀遥道:“按你的方法,放那些百姓们走,你可以找别人来用刀刺我。这是我自愿拿自己的命跟你换那些人的命,总可以罢?”
吴恪心念一动,发现这个方法确实不错,而且非常有趣。
叶怀遥若是自杀或者病死,他能阻止而不阻止,这份恩情还算欠着。
但照他说的做来,自己同意用他一个人的性命换来那么多楚昭国百姓兵士的生机,已经是十分网开一面了,怎么算都是还情——这可是叶怀遥自己的意愿。
这小子胆大心细,头脑灵活,在这种境地下还能跟他讨价还价,吴恪也挺想看看,叶怀遥的骨头有多硬。
他挑眉道:“你倒是心眼好。那些人跟你非亲非故,救他们作甚?”
叶怀遥淡淡地说:“一国破灭,当负主要罪责的应是国君,我姓叶,就当替我祖父偿债了。”
他一顿,又不无讽刺地补充道:“也没什么好心眼,落你们手里,不如去死。”
这个主意让吴恪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心情大好,又笑起来:“我看你这办法真不错。”
叶怀遥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估摸着自己是失血过多,要不是那碗参汤吊着,这时候早晕过去了。
他连想死都这么折腾,见说动了吴恪,接下来便半个字都不想再多言。
吴恪笑道:“我看你这模样,恐怕撑不了十刀就要完蛋,那可就太没意思了。不如这样罢,刀捅改成刑杖,你最好撑住了,只要在你死之前,那帮人就能一直跑。”
叶怀遥道:“你若是将这些告诉他们,他们便不会走了。”
吴恪道:“既然答应了你,我自然不说。”
这刑杖虽不像刀刺那样立竿见影,但痛苦一点也不少,反倒更加延长了死亡过程。
一棍子砸在后背上,叶怀遥身体向前一倾,双手撑在地上,死死咬住牙没有出声,而与此同时,另一边的俘虏们已经在茫然中被人驱逐出数里之外。
吴恪大概是想看看叶怀遥凭着一股劲能够撑多久,令一队弓箭手上马,在他面前列队,只等他一死,立刻出发追击,剿杀那些没有跑远的俘虏们。
纪蓝英镜中的那只恶鬼当时本打算将叶怀遥抓起来,送到被敌军占领的都城之中讨赏,可怎么都想不到世界上居然有会愿意主动送死的人。
当时他也躲在附近,叶怀遥被抓之后,因为怕被人发现,不敢贸然离开,只好继续隐藏,因此将整个过程看的清清楚楚。
这件事在经历当时无比漫长,仿佛半生的心血都耗在了里面,但向其他人告知,却不过是法器轻轻一拨弄的事,人们的神识当中便自动多了这段记忆。
这种方式快速便捷,虽然不如直观所见清晰,很多对话场景也是模糊的,但也足够他们知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事情,就算是燕沉等人都不曾听叶怀遥提及过,其他人更是闻所未闻。
本以为明圣生来身份高贵,一路顺遂无忧,却没想到还有这着这样的过去。
这段往事当中说裹杂的情绪太过悲怆,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们接收记忆的初衷是为了见证欧阳显所说的那“揭穿明圣身份的证据”。
虽然叶怀遥人就坐在这里,明显是最后获救了,但依旧让人忍不住为那个接受杖刑的少年而担忧着,也迫切地想知道,那些匆匆离去的俘虏是否能够顺利逃出生天。
毕竟接收这样一个狼狈少年跟明圣同为一人的设定,还是需要一段适应期的。
就连叶怀遥也没有想到,欧阳显想展示于众人面前的竟然会是这个,那带着血气与伤痛的回忆猛地撞入脑海,恍若隔世又清晰如昨。
他本想喝止,但整个人又仿佛被噩梦给魇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
叶怀遥忍不住地想,原来当时的情况,竟然是这样的。
他最后几乎只剩了一口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匆匆赶来的师尊亲自救回了玄天楼。
重病一场之后,他又足足卧床养了大半年,才能下地走路。
而高烧之后,这段日子里的很多场景,叶怀遥都只能再想起个大概,具体的细节却都变得十分模糊了。
身边的人都恨不得他彻底忘记,说是想不起来更好,久而久之,叶怀遥也就再不曾深究过。
此刻,当年那种血肉横飞的疼痛仿佛再次涌了上来,他感到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在扭曲变形,依稀间仿佛有那时的风沙扑面,心脏在胸腔中疯狂地撞击着,令人几乎快要窒息。
诸般种种,遥远的如同另外一段人生。
后来到底怎样获救的,是师尊一来就把这些敌人驱散了吗?他想不起来。
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手臂忽然被一人紧紧抓住,叶怀遥转头,便听燕沉问道:“你的半功德之体……就是这样来的?”
舍生取义,沥血割骨,救人于危难,是为大功德。
燕沉这番话将叶怀遥从方才那种神思不属的境地当中拉扯出来,他没来得及回答自己师兄,便猛然意识到目前的状况,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抵触之意。
叶怀遥脱口道:“行了,别让他继续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控制音量,但是嗓音低沉沙哑,几乎连燕沉都没有听清。
而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呵斥道:“够了!”
竟是容妄猛地站起身来,手一挥,一道气劲打出,直接向着那恶鬼碾去。
纪蓝英见了他就害怕,浑身僵硬,几乎把镜子掉落在地上,更想不到要躲闪。
谁都知道容妄的脾气,欧阳显敢公然将这份神思传达出来,自然早有提防。
他眼看容妄动手,当即手疾地地将法器与恶鬼抢来向乾坤袋里一收,同时跃身连退几步,避开他的攻击。
他道:“邶苍魔君,是因为我对明圣的身份提出质疑,才会向诸位展示证据。你若是一定要打断,这事可就彻底说不清楚了。”
容妄面无表情,但他的身体却在无法自控地微微发抖,眼睛通红,似乎下一刻就要从中滴出血来。
胸口像是有把火在熊熊燃烧,这把火一直烧到了喉咙里,叫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随着火焰灼烧越旺,已经痛极了的心底又冒出了一股寒意,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
这是恨,是怨毒,是心如刀绞一般的痛楚。
容妄一直知道叶怀遥当年遭遇了什么,但当这一幕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时,还是让他心痛到几乎窒息。
这是他恨不得捧在手心奉上云端的神明,却要遭受这般的对待,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因为无能,因为弱小。
所以当时……
容妄闭上眼睛,压制中胸中几近失控的恨意,耳听得叶怀遥短暂的恍惚之后已经恢复如常,声音冷淡沉凝:
“方才那些旧事,似乎与我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关联。阁下想说什么,也用不着故弄玄虚,不妨直言。”
他那身看似单薄的血肉下面,仿佛藏着一副钢筋铁骨和一颗永远不会脆弱的心,多少事都顶的起,盛的下。
可是容妄知道自己不行,旧事重提,受不了的不是叶怀遥,是他。
收到这段记忆之后,容妄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明白了欧阳显目的之人。
他缓过一口气,有些事百般遮掩的不想让叶怀遥知道,但现在,容妄明白再不说出来,恐怕先疯的会是自己。
他打断了欧阳显和叶怀遥的对话:“欧阳显,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容妄冷冷地说:“这段记忆之后的事情,便是叶怀遥撑了将近一个时辰未死,楚昭都城之外却爆发出庞大魔气,在场周军尽数化为尸块,几无生还。”
欧阳显志在必得的神情逐渐变为惊愕。
容妄道:“而你所质疑的,便是叶怀遥以凡人之躯,如何做到重伤而未死,当场并无魔族,又怎会出现能够带来如此庞大杀戮的魔气。”
欧阳显惊疑地打量着容妄:“……是。”
当时容妄才不过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距离他成为名震一方的邶苍魔君还有一段漫长而艰苦的岁月,所以欧阳显根本不认为他会知道当时的情况。
正如容妄所说,根据他的调查和猜测,欧阳显认为叶怀遥母族不详,应带有魔族血脉,而他正是在生死危机之刻被激发了潜能,将在场的普通军士们收魂,从而重新获得生机。
他今天就是想将这个惊天的秘密呈现在众修士们面前,他们作为修行之人,最重要的一条禁令就是不能滥杀无辜凡人。
不管叶怀遥之前有多少的国仇家恨,如果他真的沾染了那么多条人命,别说明圣的位置不可能再坐了,就是逐出玄天楼都不算严重。
欧阳显知道玄天楼一定不会这样做,但是他们越护着叶怀遥越好。
到时候就可以再次提出质疑,玄天楼是否是因为早知道叶怀遥有此能力,才收他为徒,而没有理会已经到了山下的容妄,导致他成为魔君。
罪名累叠,这修真界第一大派的位置,恐怕不让出来都不成了。
欧阳显事先多番调查,打算的也很好,从刚才玄天楼对待叶怀遥的态度,以及周围修士们的反应来看,他的计划也一直都在按照预想进行着。
直到容妄这一开口,提前一步将他要公布的事实讲了出来,才让欧阳显感觉到了一丝脱出掌握的危机。
不光是他,连叶怀遥都没往容妄身上想,此时也不由心生惊疑,朝着他看去。
这一看之下,他发现容妄脸色惨白,也正望着自己,那目光中竟然带着几分凄厉绝望。
叶怀遥知道,大概在此时,自己的神色也十分难看。
因为容妄看到他的时候明显怔了怔,然后便放柔了眼神,微顿之后,唇角轻抿,终究独冲着他露出一抹略带安慰的笑意。
他的声音在叶怀遥的耳畔响起:“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而后,容妄垂下目光,拂袖一挥,数团紫色雾气纷飞而出,淡淡道:“当年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不可能!”
这项罪名在叶怀遥身上与在容妄身上的后果截然不同,根据自己的调查结果,欧阳显完全无法相信。
他震惊激动之下倏地站起身来,说道:“你刚刚自己认了心悦明圣,现在做出如此说法,分明就是想为他顶罪!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团紫雾撞中,没入眉心。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嘞宝贝们,我都不敢写作话了(*/w\*)。不是故意卡大家,我知道会把小读者卡跑的,但是网课实在太狗了,真没时间,躺平任踩_(:3∠)_。
给凌乱的宝宝理一下,这篇文的主线就是通过十八年后魔君明圣的重逢,引出当年故国往事的遗留问题。目前这段就是涉及到小时候遥遥和汪崽分开的缘由,和两人的分别经历。
另外不是现场直播,就是一道光闪过,大家就知道,噢,有这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