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元献早有预料, 故意没看自己的老爹, 倒叫他的眼神落了空。
他犹豫了一下, 终究鼓起勇气走到叶怀遥身边,悄声道:“云栖君。”
两人上回在离恨天捅破了道侣法印的事之后, 这还是头一次见面,想起那些破事, 心中都略有些不自在。
叶怀遥道:“元少庄主有话要说?”
元献点了点头,也不就过去的事废话,干干脆脆地切入正题:
“方才纪蓝英在与我父亲动手的时候, 我隐约看见他袖中藏有一样东西, 有些晃眼, 像是一面镜子。”
叶怀遥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他就是利用这样东西发招的?”
元献道:“你没看见之前的战局。纪蓝英所用的招式杂七杂八, 各个门派都有,甚至连灵力属性都不太相同。所以我怀疑,那些招式不是他利用法器使出来的,而是本来就藏在这样法器当中的。”
他刚才静静站在一旁, 也没怎么言语,就是为了将情况看清楚。
说完不对之处后,元献又简单给叶怀遥讲了讲方才几方对战的过程。
叶怀遥一点就透,稍一思索,已经大致明白了纪蓝英所弄的玄虚。
如果元献的形容是真的的话,那么纪蓝英手中那面镜子的作用,很有可能是反射和吸收。
将敌人攻击过来的招数容纳进镜子当中, 暂时进行存储,遇到危险的时候,就可以使出来继续作为攻击之用。
那这就可方便了,有了这样宝贝,一不怕挨打,二不愁耗费灵力,怪不得纪蓝英如此张狂。
只不过任何东西中都难免会有破绽,他们现在虽然还不了解,可那面镜子绝对不可能无止境地容纳所有招数。
——什么东西都是……总得有个容量吧?
叶怀遥心中隐约有了点主意,说道:“我知道了,多谢元少庄主告知。请先包扎伤口罢。”
元献略一颔首,终于没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目光,走到了旁边去。
叶怀遥也不跟别人提这事,笑吟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好脾气地一一问到另外几个人的伤势。
跟着他又叫了玄天楼的弟子们过来,为伤者拿来药符疗伤。
不管伤势是不是真的要紧,总归要有这个态度。
纪蓝英刚刚费心费力打了半天,不过得了片刻另眼看待,而后就是众人对于他行为的厌恶,以及纷纷声讨。
然而叶怀遥明明什么本事都没显,只是在这里站了站,说了几句话,便让人人都满脸的信任敬仰。
纪蓝英觉得,这人真是自己毕生的阴影。
明明在他的名号没有出现在自己生命里之前,一切都很顺利。
纪蓝英深吸口气,淡淡地冲着叶怀遥说道:“好叫明圣知道,方才在下几次说过到此为止,但元庄主父子不肯罢休,纪家主冲上来便是大骂,言辞间更是辱及亡父。”
“我是迫不得已。”他慢慢地说,“这一点,周围的人都可以作证。”
纪蓝英确实有颠倒黑白的本事,周围的人听他这么一说,表面听起来竟觉得仿佛还很有道理,根本就没有办法反驳。
欧阳家主“重病不起”,眼看已经没有恢复的余地,欧阳显便已经在成功收拾了自己的兄弟之后上位。
虽然没有举行继任仪式,但现在人人都称呼他一声“欧阳家主”。
他方才不在现场,亦并不知晓事情经过,但纪蓝英既然是被欧阳家带来的,他站在这里,不说句话也不合适。
欧阳显闻言笑着将话接了过去,说道:“看来是误会一场。双方争执起来难免火气大,但纪公子是晚辈,应当多容忍一些。”
他一边说一边分别向着元庄主和纪家主等人行礼道:“纪公子是我带来的人,此事我也有责任,便在此向各位前辈赔礼了。”
说完之后,他又冲着元献拱了拱手,说道:“少庄主,抱歉。你肩后的伤不要紧吧?”
元献笑着说:“挺要紧的,留了好些的血呢,你看看?”
欧阳显道:“这……我这里有一瓶补血的丹药,不如你拿回去吃?”
他们两人阴晦地相互恶心了对方一下,元老庄主已经在旁边冷笑起来:“欧阳家主算了罢!技不如人也就罢了,但这伤是被邪器偷袭出来的,决不能善罢甘休!”
他瞪了纪蓝英一眼,道:“我也不同颠倒是非的无耻小儿做口舌之争。欧阳家主,我只问你,纪蓝英身上所带的究竟是何物?一连伤了数人,难道不该给我们一个说法吗?”
欧阳显为难地笑了笑:“纪公子是我的朋友,但并非欧阳家的家臣,他私有之物,我也不好过问。难道不是纪家的东西?”
纪家主不咸不淡地道:“不敢,纪家可没有这种宝物。”
纪蓝英被扫地出门,什么都没能带走,他能有这么厉害的法器,欧阳显的模样却一点都不惊讶,分明知道来历。
但他狡猾不认,谁也没有办法。
燕沉道:“纪公子,玄天楼并非你可以任意妄为之地。元少庄主的伤在背后,分明是偷袭所致,这点你如何解释?”
纪蓝英不慌不忙地说:“我与元少庄主是旧识,方才见到他本想打个招呼,不料说话间便起了些争执。他先对我推搡,我愤怒之下才还击的。”
元庄主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说来说去,竟都是旁人的不是!你毫发无伤,倒是被你‘无奈还击’的这些人多多少少都见了血,倒是厉害。”
见到众人不依不饶,纪蓝英和元家主再次发生了争执,欧阳显一笑,干脆便不再试图多言,闲闲负手,立在旁边观看。
自从纪蓝英的主角光环碎裂之后,虽然剧情依旧在继续,但他的那些追随者已经不像过于一般对他言听计从,迷恋非常。
欧阳显这回把纪蓝英带在身边,确实有看他知情识趣会讨好人的成分在,但更多的原因,则是一会还有用得着此人的地方。
只要纪蓝英不给他惹出别的麻烦,也不会教人给打死,欧阳显也没兴趣为他说太多话。
在他们做口舌之争的时候,叶怀遥悄悄侧身,冲着展榆招了下手。
展榆连忙跑到他身边,叶怀遥附耳悄声叮嘱了几句。
展榆越听越是目光发亮,连声道:“好,这样合适,我去传令!”
叶怀遥笑着点头,道:“你快点,传了令回来看热闹。”
展榆对于这种收拾人的事总是格外兴奋积极,听完了叶怀遥的主意就匆匆跑了。
他前脚刚刚离开,身边就有个声音响起:“看什么热闹?”
叶怀遥一转头,发现容妄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笑道:“你可不像是爱往人堆里凑的啊,吓我一跳。”
容妄趁着没人注意,小声跟叶怀遥说:“你要是看那个姓纪的不顺眼,一会我找机会把他给杀了,省却一切麻烦。”
叶怀遥展开扇子,挡在两人脸前,悄悄地说:“用不着你沾手,我想瞧瞧他那宝贝是什么东西,过会让你瞧有意思的。”
他的模样有点狡黠,显然是想使坏了,容妄笑起来,说道:“好。”
纪蓝英独自孤零零地站着,所有人都对他或则责难或鄙薄,欧阳显也没有半点再帮忙说话的意思。
他心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失望,然后很快就重新打起精神,回答了元家主的话。
他道:“就像各位走在路上不小心会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本意并非想杀了它,但是双方差距太大,这个程度就不容易把握。我也没有办法。”
——没人管他,他就自己把腰板挺直。
纪蓝英这话说的实在太狂妄了,简直把元献贬的一文不值,元家主勃然大怒,被元献拦住。
纪蓝英……除了手中的灵器之外,他究竟还有着怎样的价值作为依仗,才这样有恃无恐呢?
纪蓝英看了元献一眼,笑了笑道:“我知道各位是什么意思,方才明圣也说了,我借助法器之威,胜之不武。可是修士之间打斗,从来没有人说过不可以借助法器,要将它驾驭好也是需要能力的。”
他慢慢地说:“这件事我不想再解释,各位如果还有不服的,那不妨拿出你最厉害的法器,跟我较量一番如何?”
周围已经有不少人被他狂妄的态度激怒,快要叫骂出来,但纪蓝英这话一说,顿时让他们都没了声息。
连元庄主和纪家主这样的高人都奈何不了这件法器,换了别人自然更没把握。
身份更高一些的人,会觉得跟纪蓝英打,输了丢人,赢了跌份。
因此一时间谁也不说话了,生怕一开口就被他如方才那样攻击。
纪蓝英的目光缓缓从每个人脸上掠过,被他看见的人,都油然而生一种学堂上听课走神,又即将被夫子点名回答问题的紧张。
这时,纪蓝英笑问道:“明圣,法圣,二位是这里的主人,若要出手主持公道,请拔剑。”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中一阵战栗,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
他忘不了自己曾经被燕沉一剑劈倒在地,像条狗一样趴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挣扎;
他也无法忘记,自己到何处都是万人追捧一帆风顺,偏偏遇到了叶怀遥,就会被贬损的一钱不值。
而如今,他竟然能够站在这里,光明正大地向着这两个人挑战了!
周围众人的表情或震惊或茫然,已经说明了他此举的轰动。
面对如此无礼的挑衅,燕沉平静地看了纪蓝英一眼,而后将腰间的孤雪剑取下。
周围的人瞪大眼睛,纪蓝英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暗自握紧自己的宝物,亢奋盯准燕沉的一举一动,就等他再次冲着自己拔剑。
然而燕沉却将他的剑连鞘杵在了地上,“孤雪剑,非遇仇敌、知己、大灾,向不出鞘。”
他身体略侧,一手伸出,一手虚放于腰间。
这姿势仿佛在迎接宾客,但一举一动之间,姿态优雅而缓慢,又仿佛充溢着一种难言的力量。
燕沉道:“远来是客,玄天楼当尽地主之谊,若是纪公子今日执意要比试,燕沉空手与你切磋几招,若是无意与此,想要入内落座,亦是十分欢迎,请。”
他的目光无波无澜,语调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孤雪、浮虹两把剑,在八百年前由燕沉和叶怀遥的师尊秋鸿真人赐下,而后斩奸除魔,陪同主人历经凶险无数,也曾快意恩仇,又或与知己切磋。
但燕沉这是明明白白地再告诉纪蓝英,无论哪一种,他都配不上。
直面对方冰雪一般的眼眸,纪蓝英忽然失声。
方才还伶牙俐齿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在这一刻,他仿佛在燕沉的身上,观照到了自己的浅薄。
叶怀遥摇着扇子,在旁边笑了笑。
方才纪蓝英揣摩透了众人的心里,仗着有这件神奇的法器,打不过他的人不敢动手,有希望能全力败他的又自持身份,所以他才敢如此嚣张。
中间的诸多细节不重要,想必多年之后的记载也会是粗糙几笔。
——昔年,纪蓝英上玄天楼,力败多位高手,众皆震慑无人再敢应战。
要是这样的“事实”真的流传下来,大家的脸面可就都别要了。
燕沉则是反将他一军,纪蓝英口口声声说,跟他动手都是别人先挑衅,他万不得已,那么燕沉就将选择权让给他。
他这一招起手式正是玄天楼入门的基本六套拳法之一,就叫迎客拳。
你若要战便战,若要收了战意,我便依旧以客人之礼待之。
纪蓝英说的冠冕堂皇,其实还是要借助法器之力向人挑衅。
但燕沉连剑都不用,就使玄天楼最粗浅的功夫应对他,这回就该反过来看他好不好意思了。
说到底,与纪蓝英发生冲突的是元家,他们玄天楼作为主人,只负责调节矛盾,可没有给归元山庄出头的道理。
但纪蓝英显摆一通,自然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叶怀遥眼看纪蓝英神情尴尬,委决不下,便故意调侃:“纪公子可是看法圣未持兵器,不愿趁人之危?若是如此,你亦可以选择徒手较量,玄天楼绝不勉强。”、
周围的人群中有故意发出的笑声。
纪蓝英心里对叶怀遥十分嫉妒,但他能向元献动手,对着这个人,却根本连恶语相向都做不到。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尴尬道:“不、不了。”
叶怀遥弯眼一笑,说道:“甚好。山顶风大,那么便还请诸位进殿罢。”
经过此事,纪蓝英嚣张的气焰被灭去大半,总算顺着燕沉的话结束了这场争端,一言不发地重新站到了欧阳显旁边去。
对于这样虎头蛇尾的结局,不光是他不上不下地被憋了一口气,周围的人同样觉得不甘心,很想亲眼见证燕沉将纪蓝英打的屁滚尿流。
然而话都说到了这里,终究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只能作罢。
叶怀遥站在门边,先让其他人进去,自己坠在最后,容妄也站的稍远一点等他。
两人进殿时,叶怀遥的袍子下摆在旁边的花枝上勾了一下,尚未等他发现,容妄便自然而然地弯下腰去,帮他抻平。
叶怀遥回头看见了,垂眸一笑,两人便肩并肩地进殿。
这个小小的细节没有太多人注意,倒是被一直远望着叶怀遥的欧阳显看见了,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唇边露出点略带兴味的笑意。
他转头冲着纪蓝英笑道:“蓝英,你如今懂了强者为尊,却还不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激惹法圣的代价,就是方才辛辛苦苦出的那些风头全都白搭了,可后悔吗?”
纪蓝英心里面确实有点懊恼,埋怨自己最后看见了叶怀遥和燕沉便沉不住气,以至于自讨没趣。
但欧阳显这样问了,他自然不能这样回答,笑了笑道:“毕竟是玄天楼,世上能有几人可与明圣法圣一较高下?我比不过也是正常的。”
欧阳显叹息道:“是啊,他们又怎是普通人可比的,你这辈子都没这个指望了。”
纪蓝英:“……”
欧阳显只管自己说的高兴,可不体谅他是不是爱听,说罢之后又道:“所以,想成功,就又得再加上一个词要学习。”
纪蓝英问道:“什么?”
欧阳显抬眼,慢悠悠地说:“一击毙命。”
展榆办事极为利落,在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已经折返殿中。
他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冲叶怀遥躬身行礼,说道:“尊上,一切都布置好了。”
叶怀遥笑着说:“那就给大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