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看起来是人类青年的样子,其实不到六百岁,在龙族中算起来还是少年。身处重重险境之中,力量却弱小,长期下来被逼得狡猾不足,虚伪有余。看着挺凶,其实胆虚,早就被诸神吓住了不敢妄动。循规蹈矩十多年,忍辱偷生,炼化了龙珠,安稳了云梦泽,却一朝发现自己还是任诸神宰割,连至亲都保护不了。
我不忍心,在他身边坐下来:“你已经尽力了。我知道,你已经尽全力了。”我拍着水神的背说,“你已经保护了你姐姐十几年,炼成龙珠,收复山泽,镇守一方水域,护佑数百万人的平安。你已经很厉害了。”
水神不回答,只是摇头。
“还有没有其他龙族或者妖怪神灵可以帮忙的?”我问,“在这里哀哭总不是办法。”
水神背对着我,还是摇头。
我回头看了看将离高耸的树冠,只见原先茂密的繁叶凋零了大半,满地都是被风刃斩断的碎木,好在将离的主干没有受袭击,只是枝条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裂纹,纹路里隐隐泛着白光。“将离本来说要修养两天,现在原身都被打击,不知道还要修养多久。他帮不上忙。”我想了想,道:“看来我们只能前去苍梧了。你我在,苍梧诸人应该不会袖手旁观。况且山鬼也在苍梧附近,正好找她,再看看有没有平时熟识的妖怪。办法总是有。”
水神闭了闭眼睛。
“我几次三番欺骗你,”他说,“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这话说得,你不是说我们认识十几年?也算是总角之交了。”我回答说,“况且事急从权,这件事是神灵威胁你,你也实在是迫于无奈,算不得骗。”我暗自想,至于你从前是否骗过椿杪,我就不知道也管不着了。
水神又拿袍袖掩住脸。
“我已经是最无用,最无用的神灵……”他哽咽着,“连我自己的姐姐都救护不能……”
他这样说,却仍没有要采取任何行动的样子。
我无奈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水神好长时间没声音,最后叹声道:“你不明白。”
我有点生气:“你姐姐被困,我们就去救她。多简单的事情,我怎么不明白?”
水神抬起脸,脸上纵横着一道道水迹,显得滑稽可笑。“椿杪,我刚才不是没有杀你之心。”水神压抑着,一字字说,“可是就算你毫无防备,体内的神力也让我重伤至此。连新晋为神的你尚且如此,何况是其他神灵?”
“就算依你所言,集齐了你师兄弟,那又如何?当初丹殊入魔,吞噬秦州,那么强悍的力量,一样被昆仑诸神镇压在魔渊。至于其他妖鬼神灵,更是不必去奢求。西方神台掌管天下妖鬼,对于妖怪来说,得罪神台就是永世不得超生。椿杪,我没有胜算。”
水神惨笑了一下:“真的一点也没有。”
水神一桩桩一件件分析得明白,神情越说越冷静,脸色越说越灰败。我心里知道,除了还是认定我是神这一点,水神说的没有半句假话。心中这样想,胸腔中却有一团烈火灼烧,烫得人窒息,逼得人要大声喊叫。
我耐不住,拿住水神的领子,质问他:“所以你就打算任由你姐姐去死?”
水神摇摇头,答非所问道:“你还不明白。”
“神灵是天地至尊,专横多疑。他们抓我姐姐,是逼我问出丹殊下落,也是为了要我一个屈服的态度。我越忍耐,姐姐越少受些苦。”
“姐姐背后是龙族,诸神不会轻易取姐姐性命。杀了我姐姐,拿什么来威胁海龙族和我?”
“我最大的过错,是提前炼成了龙珠,惹得神灵猜忌。”
“他们只想试探我是否还臣服,”水神神色里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只要我依照神法,向他们献祭生人千对,他们就能宽恕我的罪过,姐姐也就能早日出来。对,他们一定会放了她……”
我听得浑身发寒,用劲摇水神:“不要犯傻!”我怒其不争,只恨不能摇醒他,“你已经屈服了这么多年,只不过得到这个结果,献祭生人也只是多造杀孽,于你姐姐的处境无益!”
“那你要我怎么办!”水神闻言愣住,一下挣脱我的束缚,大叫道,“我已经护佑了云梦流域数百万人,十几年来,镇压妖邪,平衡洪旱,从未要求生人献祭,已经是大大的慈悲!现在我有需要,难道他们连千数个人都舍不得吗!如果没有我,云梦每年仅仅是旱涝,就要死去数万人,何止这区区千数!”
水神越说越狠厉,好像云梦流域居民才是这场祸患的源头:
“其他神灵的无端掠夺与肆意屠杀,我已经为他们拦下了十几年,为此打破神界习俗,成为众矢之的。”
“四季收成,五谷菽麦,如果没有我每年以大量龙血贿赂风神雨师,又岂会有他们所求的风调雨顺?云梦千里,往日年年都是饥馑!”
“我护佑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毕恭毕敬,顶礼膜拜,嘴里说着什么都愿意献祭。现在我真的需要他们报答了,他们还敢不答应吗!?”
“你身为山泽守护神,占据千里云梦灵气,镇守一方是职责所在,凭什么要求人来献祭?”我越听越愤怒,抓住水神的臂膀,“这件事本来就是神灵之间的恩怨,和人有什么干系?你用人牲去平复诸神的猜疑,和诸神用你姐姐来威胁你,都是一样暴虐恣睢,你与诸神有什么区别!”
“我与诸神有什么区别,”水神连连冷笑,“你说我与诸神有什么区别!诸神每年要求的牺牲供奉何止万数,而我登神位至今,不过取两千!”
“你混账!”我怒从心头起,原先对水神的怜惜一扫不见,“你自己的事情,无能解决,不敢直面,却拿千人性命作投名状,你辖下人民何辜!”
水神一把将我推远,道:“自己的事情?椿杪,你和丹殊自己的事情,我又何辜?我姐姐又何辜?”
“你有苍梧众人陪伴,有诸妖群鬼保护,有冲虚真人遗泽,甚至和南方神台的主神鹓鶵也有牵扯,你自然可以做个圣人!”水神道,“我呢?我战战兢兢,独面千里妖魔;身居下流,头顶有重重至尊相迫。父兄族人已被屠杀殆尽,如今唯一的姐姐,也要被卷入你们的纷争当中!”
“我无能,我不敢,那么椿杪,”水神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你敢不靠‘椿杪’的故旧,单凭自己的力量去与诸神抗衡吗?如果你不是‘椿杪’,这世间难道还有谁会如此帮你!”
我被水神一席话噎得无措。
水神屏息,牢牢望住我,像在等,在嘲笑,在指责又在期待。
“我不敢。”良久,我终于回答水神。
水神一点没有得色,反而无助地深吸气,露出更惨烈的绝望神情。他仰头缓缓地闭上眼睛,仿佛已经不愿意再看我一眼,也不愿意再面对自己。
“我不敢,”我仍然重复道,“我只能做‘椿杪’了。”
因为丹殊对椿杪的执念而苏醒,获得这副身体与体内的力量;莫名其妙被雷神追杀时,又有将离拼着妖怪惧雷的天性救我;山洞借宿,山鬼没有取我性命,反而对我亲近有加。
如果他们知道这具身体里的不是‘椿杪’呢?
会将我这个孤魂野鬼彻底从世上抹去吗?
那就是魂飞魄散了。
我不敢坦白。
懦弱与无能,水神是,我何尝不是。
水神不敢反抗诸神,我不敢脱离“椿杪”这个身份。
都是卑鄙,我有什么立场去苛责水神。
蝇营狗苟,不过求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