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钱亦绣是被一阵唧唧喳喳的鸟鸣声惊醒的。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绣着朵朵小花儿的粉色纱帐绣过微弱的晨光,朦胧中看清架子床床顶雕镂的是四君子花纹,而不是嵌了玉的富贵如意花纹。她有了片刻的恍惚,再一想,她已经回了归园,这里是莲香水榭。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坐起身喊着,“紫珠,紫珠。”
“来了。”紫珠把纱帐挂在莲花铜钩上,边帮她穿着衣裳边说道,“大姑娘醒的这么早,现在才卯时二刻,天还没大亮。”
钱亦绣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好,便急不可待地去了前院。她喜欢那片荒原的早晨,喜欢看到旭日下的薄雾慢慢散开……
绕过照璧,却看见垂花门大开,钱满江正陪着潘月站在门口向外张望着。如今,小娘亲身旁有了江爹爹,再也不形只影单了。
越过他们,看到广袤的荒原上,绿黄相间的荒草,上面还浮着一层淡淡的晨雾,钱三贵正拄着拐站在草地里。三贵爷爷的背影厚实了许多,跟多年前一阵小风就能吹倒的身影判若两人。
凉爽的风,湿润的空气,东方的红色旭日,还有村里房顶飘起的袅袅炊烟。再往后看,庄严肃穆的溪石山,青黄相间的溪景山。
又回来了。真好!
钱亦绣深吸了几口气。她喜欢南方润润的空气,到现在都不太习惯北方的干燥。
钱亦绣来到小娘亲的身旁,招呼道,“爹,娘。”
潘月见女儿来了,便拉着她的手说道,“绣儿,娘又想起好些事情来了。虽然有的事还比较模糊,但总有些影子。”
钱亦绣喜道,“那真是回来对了。才刚刚一天,娘就想起了这么多。”
潘月说道,“嗯,娘记得,自从家里买了下人,小院子换成大院子,娘就敢打开院门,站在门口向外瞧了。那时,绣儿经常陪着娘一起站在这里等,等得人心焦。”
钱亦绣点头说道,“是,我也记得。小时候,我拉着娘的手等。长高些了,我就搂着娘的胳膊等。”
钱满江的眼眶有些泛红,听着母女两个的回忆。
潘月喃喃道,“只要荒原上有个人影出现,娘的心都会狂跳一番,再仔细一瞧,唉,不是江哥哥。那种失望的感觉,现在想起来都难受……傍晚还好,没盼到你爹爹,总能把锦娃盼回来。”她的眼睛又虚无起来,似乎看着荒原的尽头,轻声道,“那么多个日夜,只有一天,娘的心情没有那么迫切。那天,娘内疚没把绣儿带精致,让你没有新衣裳,还有些邋遢,怕你将来嫁不出去,娘哭了好久。只有那天,娘又盼你爹爹回来,又怕你爹爹回来。想着,若是你爹爹看到你粗糙的样子,一定会难受,怪娘没把你待好……那是一个傍晚,大片的霞光映红半个天际。还好,又把锦娃盼回来了,他听了娘的担心,说以后大不了他娶你……”
还有这事?钱亦绣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便搂着潘月惊喜道,“娘记得好清楚,这事连我都忘了。”
钱满江也说道,“月儿,你把闺女带得很好。在我看来,我闺女一点都不粗糙,比那些贵女精致多了。”
潘月看了一眼钱满江说道,“在江哥哥的眼里,月儿和咱们的儿女当然是最好的了,但在别人的眼里就不一定了。我想让绣儿找个好相公,将来像咱们一样幸福一辈子。”突然,她笑了起来,笑容比东方那轮旭日还灿烂,说道,“娘怎么忘了,还有锦娃呀。那天,锦娃说娶绣儿,我还说哥哥不能娶妹妹。锦娃既然不是绣儿的亲哥哥,就能娶绣儿了。娘喜欢锦娃,知道锦娃能对绣儿好……”
钱亦绣赶紧打断了她的话,嗔道,“娘,你跟小爹爹的蜜月还没渡完,怎么又开始操心我的婚事了。我还小,要慢慢挑。”说完,就往荒原中走去。
她来到钱三贵的身后喊道,“爷爷。”
钱三贵回头笑笑,爷孙两个默契地相携着慢慢向村头走去,钱三贵还回头阻止苏四武和紫珠跟着他们。
还没到村口,就能听到村里的鸡鸣狗吠,还有村民大着嗓门说话的声音。
两人进了村,看见有的村民已经蹲在院门口,端着大碗吃早饭了。
村民们看见钱三贵,都起身笑着打招呼,“钱老爷,这么早啊。”
钱三贵笑道,“你们更早,都开始吃早饭了。”
村民们笑道,“我们是劳累的命,要赶紧吃了饭下地干活。”
钱亦绣扶着钱三贵在村里转了一圈,许多在屋里的人听说钱老爷进村了,都跑来门口跟他们打招呼。钱大贵和钱二贵以及钱亮家、花大娘子家都邀请他们去家里吃早饭,钱三贵摆摆手笑着拒了。
花强在京城娶了个媳妇,这次带回来见公婆。花强如今已经不是江爹爹的亲兵了,而是在江爹爹的手下当了一个八品小官,帮助江爹爹处理一些杂务,相当于前世的生活秘书。
他在京城的家安在钱府院后的那条街上,那里大都是钱府下人的家。钱满江给了他家一个小院,省得他们花钱出去租房子住。
花强也不是没有积蓄,他是把一大部分银子带回了老家,让弟弟修个大院子娶媳妇,让爹娘享福。
花大娘子和花癫子知道儿子当了官,还找了个京城媳妇,都激动哭了。昨天在钱家大院吃席的时候,那两口子就来给钱三贵磕了头,还想去归园给钱满江磕,被钱三贵劝住了。
祖孙两个大概转了近半个时辰,才回了归园。
晌午,钱三贵、吴氏、钱亦绣又去二房吃席。其实,钱亦绣一点都不想去,但江爹爹要陪小娘亲,她再不去就不好了。
钱满河两口子非常会作人,专门收拾出一间屋子招待钱亦绣和钱满亭、钱亦多三个女孩。
三个小姑娘正说着悄悄话,便听到窗外一阵嘈杂声。出去一看,原来是唐氏来了。
自从钱家三房和钱老头两口子走了以后,唐氏偶尔便会来村里走走。看见钱二贵了,就会走过去抹抹眼泪,回忆回忆过去青葱美好的岁月……
她知道今天二房请客,便想着来给钱老头钱老太承认承认错误,再让钱二贵把自己接回来。
哪知道守门的长工不许她进去,她便跟长工吵了起来。钱二贵的小妾朱氏听见了,也出去拦着她不许进。唐氏见朱氏来拦她,眼睛都气红了,跟朱氏大吵起来。
众人听到吵架声,都走了出去。
钱老头一看是唐氏,骂道,“你这个恶婆娘,都被我儿休了,还来他家作甚?”
唐氏一见钱老头和钱老太出来了,赶紧下了矮桩,跪下说道,“公公,婆婆,满河爹说了,你们一回来,他就会跟你们求情,让我回钱家。”
钱老太气道,“你这婆娘作梦呢,我二儿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好不容易把你赶走了,怎么会让你再进门惹祸。”
钱满河赶紧来拉唐氏,劝道,“娘快回家去,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钱二贵也出来了,他涨红了脸骂道,“你放屁,我啥时候说过那样的话?”
唐氏一听不干了,大声嚎了起来,“你个没良心的,你每回去我家睡觉,都要说这话。现在又不承认了,老娘就让你白睡了?”
她的话音一落,引起哄堂大笑。
钱满河使劲把唐氏往外拖,吼道,“娘,求求你了,你就给儿子给你自己留些脸面吧。”
钱二贵的脸都涨紫了,骂道,“臭婆娘,你胡说什么,我啥时候去你家睡过觉。”
唐氏已经被儿子连拖带抱弄远了,还能听到她的大嗓门,“钱二贵,你个龟孙子,睡了老娘还不承认。你去我家睡觉,好些人都看见了,你抵赖不掉……”
有后生笑道,“唐大娘,你又老又瘸,谁看得上你呀……”
钱二贵红着脸跟院子里的人解释说,“那婆娘胡说的,我去她院子也是给她送钱。”
朱氏赶紧站出来说道,“我家老爷说的是,每次他去送钱,都跟我说了的。”
这个小插曲虽然过去了,却在花溪村和大榕村传了很久。有些人不相信钱二贵去睡了唐氏,觉得她又老又瘸,比年轻的朱氏差远了。有些人又相信钱二贵去睡了,管她丑还老,钱二贵过去还不是睡了那么多年,只要她愿意,不睡白不睡。
钱二贵羞得好久没敢出门,连三房请流水宴都没好意思露面。
三房请了两天的流水宴,连大榕村的人都请来吃了,还请了县城的红云戏班来唱戏。
这天,李栓子的哥哥嫂子还来了,说李栓子给钱满朵娘家带了那么多礼物,不可能不给婆家带,是不是钱老爷搞忘了。
花强领着钱家的下人把他们拦住,骂道,“你家干了哪些缺德事,你们比谁都清楚。还想要李栓子给你们带礼,真是作梦。若是再敢在这里捣乱,别怪大爷不客气,打得你们半年下不来地。”
李家人看到牛高马大的花强及几个孔武有力的下人,吓得忙不迭地跑了。
接着,又是王管事家、李地主家、钱亮家、汪里正家、万里正家、花强家、钱香家……好些人家请客,连县城的县太爷和县丞都请了客,这些人家只有钱三贵带着吴氏去,钱满江只去了县太爷和县丞家。
吃吃喝喝喝中,进入了冬月,日子终于平静下来。钱三贵累坏了,终于可以安安生生在家哪里也不去了。
冬月初六,钱满江、潘月两口子带着三个孩子和重礼去了一趟溪山县城的张家,还在他家住了两天。钱满江请老神医和小神医给潘月再诊诊,想再给她开些药。张仲昆说她已经没有大碍,不用再吃药,是药三分毒,以后只需多吃些核桃等健脑的食物就是了。
由于两家熟悉,没有男女大防,都在一个桌上吃饭。老太太等人说着钱亦绣小时候人小鬼大,小嘴比蜜甜,哄得老太太如何高兴。钱亦绣也自嘲原来经常来张家打秋风的趣事,还说自己的第一桶金就是在张家挖到的,笑得众人不行。
张老太太精神头好很,虽然过去了多年,她也已经六十多岁,但钱亦绣觉得她还像自己第一次见到的模样。晚上,老太太依然把钱亦绣留在她的暖隔里,两人说话说到很晚。
小娘亲的记忆基本找了回来,又不用再继续吃药,算得上大病痊愈。
之前,钱亦绣还担心小娘亲病好后会跟江爹爹产生隔阂,毕竟两人的生长环境差异大太。后来才发现,这是她多滤了。小娘亲在钱家比在潘家生活长得多,又跟钱家人相处融洽,早被同化过来。
虽然她自己的举止仍如仙女般出尘脱俗,却丝毫不嫌弃钱三贵和吴氏的土气,更不会瞧不上钱满江是个武夫没有才情。甚至,对钱亦绣都宽容了许多,不像过去那样过份纠结钱亦绣不精致。
当然,钱亦绣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多是优雅而精致的,但偶尔的率性而为还是会暴露她的优雅和精致是装出来的,或许说比较刻意。比如,一高兴,嘴就会咧得有些大,声音也偏高,走路要快些,爱吃的东西吃得比较多,对做生意和钱的热衷程度表现得比较明显,等等。
期间,小和尚也来归园住过几天。晚上住朱肃锦之前住的院子,白天去找钱亦绣玩。本来去找潘月,绝大多数的时间被钱亦绣拦住了。
虽然江爹爹和小娘亲的蜜月期已经过了,但还是愿意过二人世界,愿意两人在西湖边散步,或是躲在望江楼里说悄悄话。
冬月中旬,江爹爹出去办事,说几天后才回来。头天晚上他就把潘月哄好了,所以潘月虽然舍不得,但并没有阻拦。
钱亦绣等人又开始着手准备回京的安排。因为江爹爹的假期快到了,十二月十九日前他必须回衙门应卯。也就是说,十二月一日前他们必须离开这里。
小娘亲的病基本好了,这趟旅行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预期目的。
江爹爹刚走,小和尚就来了。这次,他明显有心事,远不像原来那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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