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之地,总意以为焚香萦绕,方才不显孤寂,宝马雕车香满路,似乎这就是琼楼玉宇的皇家宫苑里该有的美饰。可唯有老祖宗,偏偏有这一份淡然独处的大气,慈宁宫上下便也只有佛堂里的一两丝檀香,其余一派清朗爽利。偶尔若有那龙涎香传来,便是玄烨在身旁了。
太皇太后仔细擦拭着手里的一串凤眼菩提,那菩提子泛着酥油般的黄色,跟着底下缀着的貔貅一样,都充满了岁月浸润后的温糯,都说人养玉,玉也养人,也只有历经了时光的婆娑,才有这样饱满的光华。玄烨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太后也在一旁,看玄烨脸色不善,便问道:“皇帝还在生气?”
玄烨气恨道:“儿臣是寒心。”
太皇太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旁人只是动气,若能让玄烨用上了寒心这样的话,便是不问也知道是谁,她叹了口气:“皇帝就这么确定,先前殿选那事是晢瑛做的?”
玄烨余怒未消,仿佛不愿提起,却又有着十分的坚定:“孙儿听说前几日皇后掌嘴穆贵人,若不是护着自己手底下的人,何必出来这样立威?”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而后瞧着皇帝笑道:“也过了几天了,倒难为那位挨了打的,拖着脸上的伤不肯好,就为到皇帝面前告一状。”
玄烨不屑道:“孙儿从没拿她当过什么,长相经不起细看,性子也粗浅,不过是看在她阿玛,孙儿才肯安慰她几句。”
太皇太后安心地道:“皇帝晓得轻重就好。”老祖宗低下头,仿佛若有所思“那么说来说去,皇帝生气还是为了皇后,要哀家看,晢瑛这孩子脾气大,这皇帝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又不喜欢那些碎嘴唠叨的,罚她并不见得就是为了护短。”
玄烨仍旧不以为然:“也不止这一件,儿臣也知道他与梁九功私下接触,还有许多事情,自从她当上皇后,一刻未曾消停。”玄烨用手掩住口鼻,眼中是呼之欲出的怒意,道:“昔日鳌拜放肆,却也不曾将手伸到孙儿身边的人身上,老祖宗何故不让孙儿将梁九功严刑拷打,逼出背后指使他的人?”
苏玛为老祖宗与太后、玄烨三人分别递上一碗杏仁乳酪,汤匙轻轻碰着青花瓷碗,发出清脆的声音,附和着太皇太后的语调,“能有这本事使得动皇帝身边的奴才,先得想着怎么堵住他的嘴,况且皇帝就是问了出来,又能将那人如何?不过打草惊蛇罢了。”
太后亦宽慰皇帝道:“多大的风浪,咱们老祖宗也陪皇上一起应付了下来,如今不过是有人嫌太平日子过久了,平白整出点动静罢了,左右来日方长,咱们慢慢对付就是。”
老祖宗轻轻吹着刚热好的乳酪,微微挑起了眉,道:“皇后是你亲选的继后,你自然信得过她的为人,就算现在闹了些小别扭,皇帝也别急着下定论。即便是为了她那两个哥哥,她做这些,也有些多此一举了。”
玄烨的脸色并不好,眼底的黯然显而易见,太皇太后似乎不愿意看她为儿女情长烦扰,便转而问道:“福全在前线屡屡告捷,歼灭三藩,想来只是时日而已。”
提起江河王朝,玄烨脸上颇有自豪和意气,“他的确得力,孙儿已经封了他为裕亲王,只是吴三桂叛军那头垂死挣扎,还需致命一击。”
老祖宗未置一词,太后则道:“吴三桂已如丧家之犬,剿灭叛军指日可待,皇帝也别费心太过。”太后语气关切,“皇帝近来得了些新人,既然是合皇帝心意,那早些给皇帝开枝散叶也是正事。”
玄烨挑起剑眉,哂笑道:“皇额娘是说表妹和成常在?”他低下头,英气勃勃的眉眼微微一动,“钟粹宫的人,的确各个聪明透了。”
太后会心一笑,“有聪明的给皇帝排忧解烦,也总比那些愚昧粗俗,就知道给皇帝添堵的强。”
皇帝微微颔首,似乎也并无太多兴致,只与老祖宗与太后闲言了几句,未几刻便转身告辞了。太后见皇帝这幅闷闷不乐的样子,也是有些不忍,对老祖宗道:“皇额娘,咱们既然早知道那人到底是谁,为何不告诉皇帝,由着他误会皇后。”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垂下花白的首,饱经风霜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仍旧清明透亮,“皇帝性子急,如果知道了,万一按捺不住动了佟佳氏,前朝是要出乱子的。如今前线的事,才是顶要紧的事。”
太后脸上有些忧色,“皇上如今也大了,总不至于太过冲动吧?”
老祖宗蹙着眉,有些无奈地道:“哀家早劝过皇帝,等再过几年吴三桂年老了再动手也不迟,若不是皇帝按耐不住,何至于闹得这样大。所以这事更不能告诉皇帝,真恼了佟佳氏,到时候腹背受敌,是要生大乱子的。”
太后对这话不得不认同,只得轻轻一叹,感慨道:“只是可惜了,皇帝对皇后的情分,渐渐生分久了,难受的还是咱们的玄烨。”
老祖宗倏而想起一阵悠远的往事,而后将过往的沉浮跌宕,化作一缕轻巧的叹息:“他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是情种,若真随了他皇阿玛,往后更有他难受的时候。皇帝一心喜欢精明的女人,所以他身边拔尖的这几个,各个都机灵透了,可你看看,太多聪明的女人扎了堆,这是什么好事吗?”
太后点点头,眼中有一轮精光闪过,冷厉道:“还好当年她们几个入宫,皇额娘一眼就看出了这几个孩子里,佟佳氏心思最不一般,也幸亏咱们早做了防范,才让她这些年只能搞些小动作。”
苏玛拉姑在一旁为老祖宗和太后收拾下了瓷盏,又分别递上了茶水漱口,一壁道:“依奴婢看,最近她也渐渐活络起来了。”
老祖宗那头一时没有说话,太后微微一顿,露出些微紧张的神色,而太皇太后则在片刻后响起了平板无温的声音:“吉布楚和,孟知那孩子,你往后不能再管了。”
太后心里噔地一下,有些灰心丧气地道:“皇额娘,如今宫里蒙古族就孟知一个,这么一个独苗苗,儿臣实在不甘心......”
太皇太后打断她道:“你不甘心,再有心抬举她,你看皇帝有这份心吗?现如今的储君和皇后都是他的手心手背,你再勉强,影响了你和皇帝的母子情分,那是真得不偿失。”
太后心里有些遗憾,却也在再三思量后,也晓得轻重,长长一叹:“实在有些可惜。”
老祖宗伸出手,轻拍了拍太后,以老迈悠长的声线安慰道:“你现在想的,和哀家年轻那时候一样,可是想想,如果当年不是哀家把先帝逼得太紧,福临那孩子,不至于如此。”
太后听到提起了先帝,下意识反应过来这是老祖宗心头的遗憾,于她亦是,岁月大刀阔斧地洗刷了过往的疼痛,却在剪除了粗枝大叶的痛楚后,将细小的伤痕和酸意遗留在心里,不增不减地存在着。太后不敢再提过往的事惹老祖宗伤怀,轻声道:“儿臣与皇额娘一样,往后便只有享清福的份,旁的事皇帝自有决断,现在看不清的,往后也总会看清的。”
老祖宗挪了挪有些发僵的身子,笑意慈和:“下次家宴也该热闹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