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一算,自赵营起兵至今,已近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局外人以为白驹过隙,但局内人却觉一日三秋。赵营的每名成员从入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在没日没夜的困苦煎熬中步履维艰。
无时无刻均处在漩涡中的赵营很自然成为了最残酷的角斗场。人,往往在逆境中新生。坚持住的人不断成长,坚持不住的人则陆续湮灭于半道。
覃进孝坚持到了现在,即便他加入赵营的时间比不上营中的一些宿老,但显而易见,他的蜕变绝不比营中任何一个坚持者少。
就在大半年前,他还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保守派。施州卫荒蛮落后的环境打磨出了他的血性,同时也塑造了他闭塞排外的个性。他只愿意率领自己的忠路子弟兵面对险境,也拒绝与除了亲友、家将以外一切人物交流。就像一个刺猬,外表貌似尖锐不可侵犯,实则内里充满了柔软与不安定。
然而,今年以来的种种前所未有的经历,使他慢慢改变了自己的观念与看法。一开始,这种转变是迫不得已甚至是痛苦的,他也曾为此连续几周焦虑恐慌,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心态逐渐平缓下来。他发现,将自己打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似乎没有预想中的那般焦炙危险。
他开始反思,反思此前封闭的内心以及对于部队管理体制是否能跟得上赵营发展的速度。最直观的感受在于,一场大战下来,任凭忠路兵再怎么骁勇无畏,总会有些折损,这种情况下,只能选择吸收一些外人入营填充空额,否则可以预见,辛辛苦苦从忠路带出来的这些子弟兵终将荡然无存。
先是赵当世指定了他营中参谋以及几名低层军官,而后,覃进孝自己也开始主动调整部队的结构。调整的同时,他也在不断观察,生怕自己的尝试会引起恶劣的后果。然而事实告诉他,他多虑了。
就如同眼前这个期期艾艾的魏一衢,便是他从行伍间提拔起来的外人。魏一衢虽说是外人,可和忠路人一样豪爽、一样仗义、一样剽悍勇猛,有时候,覃进孝根本不会想起魏一衢压根不是自己的家人、家丁出身。施州卫出身的彭光嬉皮笑脸地和急赤白脸的魏一衢胡言乱语着,也瞧不出半点隔阂。
“或许我之前真的错了。”覃进孝低头凝思,拿布擦拭着兜鍪的右手也不经意间从边缘滑落。
他回过神,惆然轻叹,余光处,一双麻鞋踏泥而来。
“老魏,怎么?争不过老彭,找我求援来啦?”覃进孝抬头看看走来的魏一衢,打趣道。这魏一衢性格宽厚大度,从来没见发过脾气。自己与彭光有时候拿他的结巴说事,他最多也是无奈地朝天挥个两拳以示恐吓罢了。
“不,不是。”也不知是因为刚才和彭光争吵还没缓过劲,还是天气太冻,魏一衢此时说两个字都磕巴了一下。
覃进孝见他面色严肃,不像来说笑的,敏锐抬头向不远处的涪江看了看。那里,早已搭建起了好几座浮桥,正不断有营中兵士沿桥过岸。
“江对岸打起了红旗,看来已经再过片刻,就将渡满千人了。”魏一衢调整了呼吸,在脑中将要说的话过了一遍后方道,却是难得的一气呵成。
覃进孝答应一声,转头对正叉腰看江的彭光唤一声:“东边有消息吗?”
彭光大跨步走上来,回话道:“一炷香前,刚来一个斥候,言说韩总兵最迟入暮前可至,想来快了。”
覃进孝点点头,韩衮的人一来,这事就算是妥了。他脸色一绷,将抹布往腰间一塞,右臂夹着兜鍪站起身,毅然道:“通传全军,做好准备,今日行军,事关重大,懈怠者重罚无赦!”“是!”魏一衢与彭光齐声应诺,早没了之前的轻浮笑意。
赵营覃进孝部正在横渡涪江的消息于次日傍晚传到了沈水南岸的遂宁兵营寨。一身风尘的李叔从马上一跃而下,不及调匀呼吸,就急不可耐地闯入了中军大帐。这里,吕潜正和一帮老将围着大火炉谈话。
“李叔!”吕潜一见他入帐,起身相迎,“赵贼动向如何?”
“赵贼狼子野心,正在抢渡涪江!”一路疾驰,给寒风吹僵了脸的李叔气喘如牛,俯视眼前一群厚衣华裘,围坐烤火的军将们。此前那个与他犟嘴的老将也在,听到这消息,皱起眉头嘴里嘟囔着,却把身子向内缩了缩。
吕潜前跨一步:“消息属实?”
“事已确凿,至小人来前,涪江东岸的赵贼已渡过千人!”李叔呼了两口气,努力把焦急的神情放缓,“老荣还在那边蹲着,等我回去接班!”
吕潜搓了搓手似有些猝不及防:“我今早才派人去北坝,想来这时候爹爹他才刚接到消息……”
李叔头摇得像拨浪鼓:“未雨绸缪,我军必须现在就做准备。赵贼行军甚速,如不及早应对,怕追悔莫及!”
纵然被冠以早慧聪捷的美誉,吕潜终究还是个少年,值此该当机立断的时刻,反而迟疑起来。他犹豫着说道:“要是爹与旷叔父他们别有打算……”
李叔恳切道:“形势迫在眉睫,依赵贼现在的速度,明早当能全部渡江,我军必须趁早在其必经之路上设立防线,不然此间防御将形同虚设!”
遂宁与北坝都在涪江之西,也就是说,渡过涪江的赵营兵马往后无需再次渡江,只要沿着陆路就可直插遂宁兵老本所在。而且现在对于处在沈水南岸、涪江东侧的吕潜等人来说,要跨江驰援的反倒成了他们。
“这,这……”吕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踯躅不前过,一张白净的脸颊登时青白交替。他知道,他将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而这个决定有可能影响到全军乃至遂宁的存亡。
次日清晨,一队为数千余人的部队迎着晨晖,从遂宁兵营寨出发。这是坚守在沈水的遂宁兵能派出的所有机动兵力。他们的目的,是要前往涪江西侧的郪江,并在那里阻击意欲南下包抄的覃进孝部兵马。
“希望此战能大捷而归!”身裹重裘的吕潜一如既往起的很早,但他的心绪和前几天完全不同。李叔跨上马背,朝他拱拱手后很快消失在蜿蜒远去的队伍中。
一日后,蓬溪县北部的赤城山北麓。
“他娘的!”天光正亮,但仅有火把数支照明岩洞中,还是幽暗深沉,吴鸣凤气愤地将腰刀往地上一戳,随手一拳砸在岩壁上。
自从失了赤城山的驿站,老本军左营在蓬溪北部没有据点,人数又处于劣势,在和武宁营兵的对峙中完全处于下风。吴鸣凤本想撤回沈水边休整,但赵当世一天三令,定要他在此地拖延住谭大孝。他无可奈何,奉命而为,连日来,面对谭大孝的追击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要不是有着范己威与蒲国义两名把总的竭力辅佐,他只怕坚持不到现在。
军队要不停保持流动,才不至于给官军抓个正着,所以营寨什么的想都别想,只能风餐露宿在这种酷寒天气任凭雨打风吹;为了不使炊烟暴露了行踪,兵士们连熟饭都不许做,只能将就着吃些仅存的干粮度日。苦逼到现在,浑身难受的吴鸣凤总算找到个干燥的洞穴藏身,他正和着水努力嚼着坚硬到能把牙都磕掉的干饼,范己威十万火急来报,那天杀的谭大孝又摸上门来了。
“这姓谭的是要把老子往死路上逼!”吴鸣凤将干饼往怀里一塞,大为光火。
“据报,姓谭的此次是有备而来,手底下一千人全都出动了,另分了一支五百人上下的人马向东去了!”范己威手拱额前,目光对地。
吴鸣凤咬牙道:“就撵狗也没他这么撵的,个入娘贼,难道这些官军不吃不拉,每日就找老子来着?”
起初,吴鸣凤对与谭大孝的周旋还能做到有进有退,但从两天前开始,他明显感觉到谭大孝像受到了什么刺激,突然开始疯狂搜寻赵营兵的踪迹,并不分时间地点一波接一波地进攻。
其中原因吴鸣凤摸不清想不透,他完全招架不住,全面转为了守势,而且又由从容不迫的退却演变成现在的疲于奔命。
“官军这次来得很急,要提前退走只怕困难。”范己威咬唇而言。
正说间,洞头踩着岩石的“沓沓”脚步声起,听这响动,定是穿着皮靴的蒲国义到了。他此前带着几队人马防守在外围。
“可是姓谭的来了?”吴鸣凤面有倦怠,扶着岩壁,无力地抬起眼皮。
蒲国义摇摇头道:“不是,姓谭的人马还未到来,属下这里刚接到一个消息。”说着,走上前去,同时招范己威上前,将消息说了。
吴鸣凤听罢,无神的眼眸几乎是在刹那焕发出精光,范己威同样也是讶异张嘴。
蒲国义退后一步,肃立拱手:“请千总下决断!”
吴鸣凤右手捏掌成拳,在左掌上轻轻敲着,这一刻,他似乎变了个人,一身的焦躁烟消云散,居然冷静了不少。
“范把总,你刚才说官军还有多远来着?”他问道。
范己威据实答道:“属下来前,已在二里外!”
吴鸣凤点头,长吁口气道:“二里?再收拾跑路怕是来不及……嘿嘿,赶早不如赶巧,姓谭的早晚不来,偏生这会儿送上门来,二位,一雪前耻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们说怎么办?”
范己威与蒲国义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愿为千总效死!”
老本军左营算是老本军四个营中训练最早的一个营,成立来大大小小也打过不少仗,自数日前吃了一次大亏损失惨重后,即便被谭大孝追之甚急,机警的吴鸣凤还是比较好的保存了实力。眼下所有兵士加起来,还有个千人,听说谭大孝此来亦止千人,双方人数旗鼓相当,之前只因目的是周旋拖延,所以未曾好好打过一场,而今正式对垒,赵营未必就没有机会。
岩洞外边本是一片矮松林,吴鸣凤到来后着人将碍路的树木砍了不少,所以此刻范己威带着数百人立于枯草之间已能看到远处官军的点点踪影。
等吴鸣凤穿挂完钻出岩洞,目及所至,远处的小山坡上,已可见川流不息的官军兵士正在排列整队。他们的塘兵背着小旗,来去穿梭,协调着各行各列的组织,响亮的天鹅喇叭声也不时穿林而来。
吴鸣凤“呸”了声,不满地朝缓坡上分布着的官军看去:“龟儿子动作倒快,抢了小坡。”
蒲国义扶他越过一个水坑,接话道:“无妨,我守他攻,此间双方相聚逾三百步,官军要攻,必得下坡!”
他话音刚落,小坡上几个方向突然同时齐声作响,势若雷震。吴、蒲尚未反应过来,前方已有兵士狂奔至前,手指身后腔声带哭:“不好了,不好了,官军突施冷箭,范把总被打中了!”
“什么!”吴鸣凤与蒲国义均自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多时,果然见衣甲皆碎、须发皆焦的范己威被担了下来。战斗还未开打,先折猛将。以此观之,此战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