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提着剑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远,路上的守卫虽有所防备,但楚辞有令,一概不许阻拦她离去,也不许暗中跟踪,所以他们只得目送着她远去。
芙蓉殿门前,楚辞看着淳于晗的背影渐行渐远,终是泄了那一口强撑的气,脚下绵软无力,眼前也晕眩了起来,都跟着旋转,什么都看不清楚。
扶着她的侍卫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回头一看,只见她背上已经被鲜血浸透,正顺着衣摆滴落在地,此时她的嘴唇血色全无,整张脸煞白煞白。
晕在地上的小萝卜被嘈杂的脚步声乱得悠悠转醒,他艰难地挣开了眼睛,还没来及感受到脑袋上的疼痛,第一眼就看到了楚辞被侍卫抱起,背后鲜血淋漓。
恰好有一滴血落在他手边,他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喊了一嗓子:“传太医啊!”
可他不知道,他有些晕血,刚喊完那一嗓子,就再次直挺挺地倒地,晕得比方才还彻底一些。
…………
昨夜的雨在晨时停了,宫墙被雨水浸润成深红色,地上草叶沾着水珠,随着风摇摇欲坠。
窗外云销雨霁,芙蓉殿内稍稍潮湿,楚辞抱着锦被,翻了个身,悠悠转醒。
自打受了伤,她便称身子不适,暂时罢朝,辛劳了几个月,终于能趁机多睡一会,外面那些烦心事,好似都被殿门阻隔了,意外地清净。
风带来雨后清新的气息,楚辞懒散地撑着身子坐起来,揉了揉惺忪了睡眼,随即低下头去,看着平坦的小腹,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那日遇袭之时,她跌倒在地,好巧不巧撞到了假肚子,她便借着这个事情当借口,称撞击加上受到惊吓,不免动了胎气,太医院虽是尽了全力,但还是没有保住这个孩子。
如今战事初定,朝中也人心平定,楚辞懒得去敷衍那些朝臣,也无需再依靠假孕来稳定朝纲。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天时地利,将这个麻烦与隐患彻底除去,还能得了一月闲暇,名曰养身子,实则好好歇歇。
她整日过得有滋有味,可痛失皇子这个消息传到前朝,却让朝野之中震惊惋惜了好一阵子。好在那日的女刺客被当场“斩杀”,尸身被丢出去喂狗,也算是大快人心。
这么多时日过去,淳于晗应当与燕阙重逢了吧?
坐在床榻上思索了许久,楚辞终是决定起身,她整好了衣衫,随手抓了抓头发,便撩开窗幔伸出头去,一眼瞧见窗下正与自己对弈的沈知行。
窗外斜斜而入的阳光与潮湿的水雾萦绕在软座旁,恍若置身灵秀仙境,棋盘上黑白子各站半壁江山,正是战局最为胶着的时候。
沈知行执了一子,轻轻搁在了棋盘上,极其专注的模样,似是没有察觉到她已经醒来。
皇子意外“掉”了,除了能趁机歇歇,还有一个什么都比不上的好处,那便是“孩儿他爹”怎么着都得进宫来陪伴几日,以此来安抚她失去孩子之后痛苦不堪的心。
虽然只是隔三差五来陪她,但聊胜于无,她心里还是欢欣的。
偷偷瞧了他一阵,越看心里越柔软,楚辞傻呵呵地笑了半晌,随即悄悄挪到床榻边,套上了鞋袜。
她屏住呼吸,故意放轻了动作,蹑手蹑脚地从背后走近,本想着忽然拍他肩膀吓他一跳,没料到手还没抬起来,沈知行却先一步开了口:“伤口不疼了?”
手刚刚抬起来,还僵在半空,抬也不是放也不是,方才的一腔热情被浇灭,楚辞顿觉无趣,手垂到身侧的同时,嘴角也耷拉了下来。
“疼啊……”她应着,蔫蔫地走到了棋盘对面,一屁股坐在了软垫上,“背上很大一个口子呢,怎么会不疼?”
养了好些时候,伤口其实早就好了,她故意这样说,意思再明确不过,就是想让他好好疼疼她,关切她几句,可惜沈知行专注于下棋,自然没看到她委屈的模样。
等了半晌都没等到他的回话,她低低地“哼”了一声。
沈知行垂着眼眸,摩挲着指尖的白子,斟酌了许久才搁下,话语与棋子落在棋盘的清脆声响一并响起:“你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好了七八分。”
任谁一早醒来被噎这么几句,都会心情不佳,楚辞瘪了瘪嘴,不满道:“虽然伤口不深,但好歹也流了不少血,太医都说了,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呢……”
她以为说得可怜些,就能博得沈知行的同情,可她显然是想错了,他不但没有同情,还扬了扬唇角,轻笑了一声,“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留疤。”
这句说得话里有话,楚辞又不傻,很快回过味来。
她转了转眼睛,不敢再多说话,连忙讨饶地笑了笑,“朕都受伤了,可疼了,先生就不要再说朕了……”
“臣怎敢?”沈知行一面对答如流,一面研究着棋局,修长的手指搭在装着黑子的棋罐上,衬得手指更为白皙,“你身边的暗卫不在少数,若是这样都能让刺客伤到,他们简直是无能至极,脑袋怕是都要掉了。”
那时淳于晗攻来,芙蓉殿内的宫人与侍卫都忙于护驾,心里急切,自然没看出端倪,只当是刺客来势汹汹,防备不及,压根没有深想其中牵扯。
一出戏演得正好,所有事情都理所应当顺其自然,如今却被他一句话给点破。
话说到这里,楚辞索性不再装傻,直截了当地说道:“确实是朕不让他们出手的。”
指尖的黑子落入棋罐中,沈知行抬眸望着她,“你笃定依着淳于晗的功夫,取不了你的命?”
“她就算再不济,都能将朕一手捏死。”楚辞说得直白,“朕也是女子,懂她的心思,她与朕没有仇怨,在燕阙被救走之际来行刺朕,必定是另有隐情。”
按理说,燕阙不论被谁救走,都是性命无忧的,而淳于晗在这种时候还要进宫行刺,实在是疑点颇多。
心中有了思量,沈知行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听她说着。
“朕觉得很奇怪,而知道隐情的,也就只有淳于晗一人,她行刺时,若是被暗卫制服,怕是什么都不肯说的,可朕不但没有设防,还被她伤到,她才会卸下防备与朕谈条件。”
楚辞俯下身子,趴在了案几上,用双手捧着脸颊,笑得谄媚极了,“淳于晗是谁,先生想必也知道吧?”
他眼都没抬,淡淡回道:“南陈镇国大将军淳于风的独女。”
这种宫墙之中的事情,许多细枝末节都是会被故意隐瞒的,可唯独对沈知行,她从不隐瞒什么。
就比如这次,朝臣都以为闯宫的狂妄之徒不过是南陈的刺客,但淳于晗真实身份,沈知行在入宫时就得到了消息,也知道她被楚辞偷偷放走了。
“淳于风这个人,向来依着战功自负,颇受看重。”楚辞瞥了一眼窗外,正巧看到几只鸟雀飞过天际,她顿了顿,才继续道:“为南陈征战四方,他半生都在沙场中驰骋,这么多年了,有且只有这一个女儿。”
说着,她将目光挪回棋盘上,“这样一个备受疼爱的大小姐,偏偏不愿嫁给权贵,还与淳于风的亲传弟子燕阙相识相恋。而燕阙在南陈算不得重臣,顶多就是深受淳于风器重,如今燕阙被俘,也没见南陈有一丝半点动静,显然是无足轻重。”
“南陈尚武,高手武将数不胜数。”沈知行道:“燕阙阅历尚浅,自然得不到重用。”
“是啊,算是默默无闻之辈吧。”楚辞弯起眼睛笑了笑,“可惜啊,淳于风若是知道淳于晗追随一个俘虏而去,还同他一起死在北亓之地,悲痛羞愧下,他该如何继续征战沙场?”
话已至此,其间意思再明了不过,沈知行眸中思量渐深,他沉思半晌,随即问道:“所以你从未想过杀了燕阙?”
“为何不杀?朕只是对他没有什么兴趣而已。”楚辞偏过头去,将目光放的很远,“淳于晗不来,燕阙必死无疑,可她既然来了,朕何不体谅她的苦心,顺手成人之美?”
说起来,她不太适合算计人,一旦心里有计较,一双眼眸中尽是精光,比谁都贼。沈知行看了她半晌,忽觉一阵情绪复杂,相比之下,还是无奈多一些。
她从不是愚钝之辈,待到适应了朝堂中的诡谲风云,始终会被打磨锋利,如同每一个在位的君主一般,逐渐失去了那一寸赤心。
那日会到来,不过是他不愿见到罢了。
沈知行垂下眼眸,执起黑子,却迟疑不落。犹豫之时,他随口道:“淳于晗自小耳濡目染,精通兵法,燕阙也勤勉好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一旦他们二人有一人身死在北亓,另一人必定竭尽全力报仇。”
见他迟迟不落子,楚辞倾身上前,将装着黑子的棋罐拉到面前,“朕也知道,所以遇袭时没有将她赶尽杀绝,还顺水推舟将他们二人放了。”她捡了一颗出来就按在了棋盘上,“这样一来,既能打压淳于风,还免除了日后的危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