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慧这句话说在了节骨眼上,柳如是顿时凌乱了。
此前柳如是一直对这个妙龄女子和钱青健的关系感到困惑,这俩人说主仆不似主仆,说兄妹不像兄妹,更不像师徒与夫妻。从钱府的大门到秦淮河的船上,他们之间竟是一句话都没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原本柳如是与钱青健萍水相逢,纵然对这个问题感到疑惑,但既然钱青健未曾主动介绍,她也是不便询问。但是现在钱柳两人的关系既已上升到了谈婚论嫁的高度,那么这个始终跟随在身边的女子的身份就变得重要了起来。
柳如是并不介意钱青健有几房妻妾,但这个女子若是先于自己嫁给钱青健的妻妾,那么至少也要与她有所沟通,以免今后受那宅斗之苦。
风月场所里成长起来的女人,总是要比其它环境下成长的女人懂的多些,考虑问题也相对周密的多。对同一个男人的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这等常情,虽不能说是驾轻就熟,但至少也是司空见惯,像眼前这种情况,柳如是不得不考虑未雨绸缪。
然而这位疑似上房妻妾说出来的话语却是令人眩惑——什么叫“你既然有这么多钱,为何又要抢我们的两千两黄金?”?
柳如是身为秦淮八艳文采之首,理解能力之强自不必说。根据这女子的话音,至少能推断出两层意思。
第一、这女子不知道钱青健身家如何,即她不知钱青健有钱没钱;
第二、这女子与钱青健并非一家,甚至不是一路人!他们之间是抢与被抢之间的关系。
由这两层意思又引出一个猜测,那就是这钱青健莫非是江洋大盗、绿林巨枭不成?
钱青健被安小慧冒出来的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心说你这妹子太没眼色,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谈婚论嫁正在紧要关头,你这不是拆台么?说话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让人家柳小姐怎么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直接让那帮海盗把你祸祸了呢!
但是事到临头却不得不给予解释,只好语重心长道:“怎么都过了这么多天了你还没想明白道理?我再明确地给你讲一遍,首先,那两千两黄金不是在你手中抢来的;其次,抢黄金的不是我,那黄金也没在我的手里。”
不等安小慧回答,赶紧给柳如是介绍:“如是,这位安小慧是给李闯卖命的武林巾帼……”
柳如是听到此处心中一惊,更觉迷惑,若是按照钱郞所作沁园春内容来看,他是反感李闯的,怎么又跟李闯手下的女将混在一起?
“好!就算那两千两黄金是你说的道理,可是你为何要把我劫掠了来,为何还要以脱……”
未等钱青健进一步介绍是友是敌,安小慧又把这件事捅了出来,只需再说两个字,老钱威胁她要扒光了她衣服的事情就算曝光了,她要说的是“为何还要以脱光我衣服来要挟”,但恰在此时,她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感觉像是哑穴被点的样子,可是哪里有人点穴?她禁不住想起最初晕倒在树林里的情景,那也是突然间穴道被点,而那一次比这次更加离奇,因为那一次她身边方圆十数丈的范围里根本没人。
钱老魔脸露微笑,看向安小慧,接了她的哑口说道:“大妹子,这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现在你也知道你错了吧?唉……说错了话是会遭到天罚的。”
说到此处,他转回头来看向柳如是,却用传音入密对安小慧说道:“赶紧点头表示同意!若是不点头就把你卖到窑子里任那千人睡万人骑!”
老钱自从修炼了海豚音以后,传音入密根本无需口齿开合,其神奇之处,更是胜于天龙时代之恶贯满盈段延庆的腹语术!海豚歌唱,本来也无需像河马那样大张其嘴的。
柳如是自然听不到老钱这句赤果果的威胁,却见安小慧已在拼命地点头,便又把疑问的目光看向钱青健。
老钱却已是智珠在握,从容道:“这安小慧本性不坏,却误入歧途为李闯所用,她押送的闯军饷银两千两黄金被衢州棋仙派盗走,适逢福建义士郑森父子路过,郑氏父子本欲夺回黄金返还与她,但当他们得知这笔钱财乃是闯贼的军饷后,他们决定予以没收,以期削弱贼军日渐猖獗之势,后来她尾随郑氏父子和为夫来到南京,为了避免闯贼陆续派来高手滋扰,为夫就将她扣留下来,每日里为她讲解人间正道,希望她能够迷途知返……对了,那郑森乃是钱谦益的门生,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你,如是你去钱谦益那里所为何事?”
老钱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又有钱谦益的学生为证,柳如是顿时放下心来,对钱青健身份的担忧一扫而空。却一时未能考虑夫君一介盲者为何能够令巾帼女杰服服帖帖跟在身边,只道是那福建义士郑氏父子之能。
当下说道:“如是原本就有身着男装与复社文人切磋诗文的习惯,近日更是身着男装在外行走,不想却被那马公子纠缠起来,如是早年客居杭州时与钱老有过一面之缘,近两年钱老也曾去如是所居之处谈诗论文,算得上是相熟的。因此就打算去他府上,以摆脱马公子。”
钱青健听得迷茫,不禁问道:“复社是个什么组织?”心说难道是这复社是复兴社的简称?即蓝衣社?那是特么军统的前身,这时候好像……有些早了点。
生活在老钱穿越前的年代,抗日神剧和穿越抗战网文是躲之不开、绕之不过的两大文艺题材,只要上网看书下网看电视,想不知道军统那点事都难。但复社这名称对他来说却是生疏的紧,理科大学生的历史学得本来就不怎么样,这等明末清初的文坛组织当然不在老钱的记忆之内。
柳如是却又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郎君怎么会连复社都不知道?这怎么可能?”
话说明代以八股文取士,读书士人为砥砺文章,求取功名,因而尊师交友,结社成风,而以江浙一带尤甚。
明万历后期政治日趋腐败,到天启年间更出现了阉党擅权局面,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都有人甘当魏忠贤的死党。
时有张溥等人痛感“世教衰,士子不通经术,但剽耳绘目,几幸弋获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所以联络四方人士,主张“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曰“复社”。
复社的主要成员多为儒生士子,后为东林党人所继承,近年来更是蓬勃发展,其成员多达数千之众,遍布华夏各地。
在这个时代里的文人不知道复社,就等于后世网文读者不知道起点,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若是把此刻的老钱和柳如是换为现代的某对男女,女的定要说一句:亲,你穿越来的吧?
只不过身为明末佳人的柳如是当然不知道穿越为何物,她甚至以为老钱是在跟她装糊涂,但终究还是给老钱解释了复社的来历以及现状,并且说了几个复社领导人的名字,这些人甚至包括一度与她相恋无果的陈子龙。
只是每当她说出一个名字,钱青健便摇一次脑袋,表示从未听说过这些人物,搞的柳如是都快抓狂了,直到她说出几位复社新锐,诸如查继佐、顾炎武、黄宗羲和吕留良等人时,钱青健才猛然点头,“嗯,嗯,这几个人我听说过。”
这四位乃是《鹿鼎记》开篇之人物,其中年龄最大的查继佐更是金庸先生的祖宗,老钱岂能不知?一旦进入武侠世界剧情,他的记忆就是滴水不漏的存在。
柳如是心说这几人虽然颇有才学,但均算不得当世顶尖之人,钱郞纵使认识他们也无甚惊喜之处,但总算是证明钱郞与这个时代的文坛有所联系了,于是心头稍慰。
说话间乌篷船已至白鹭洲,柳如是令艄公暂停,又对钱青健征询道:“如是原本想带钱郞前往舍下,但听闻钱郞一首惊才绝艳的沁园春便改了心意,当觅行间善歌者将其吟唱出来,以求警醒世人之效,不知钱郞可愿随我去这白鹭洲一行?”
钱青健心说反正这一夜也没什么去处,那就跟着柳如是见识见识秦淮两岸的风月场所也好,权作是打发时间了。当即允了柳如是的提议。
三人下船,登白鹭洲,岛上碧树摇曳之间自有通幽曲径。行不多时来至一座楼阁之前,楼阁分为三层,每一层四角均悬有大红的灯笼,其烘托而出的暧昧气息,远胜当初苏州燕子坞卓千悦居住的蜇鹿书楼。
武魂中可以“看”见这楼阁的匾额,上书瘦金体的两个大字“眉楼”。
楼前有两名汉子提着灯笼把守,那灯笼罩上亦有“眉楼”两字。见了柳如是前来,两人尽皆行礼,其中一人问候道:“柳姑娘,来找顾姑娘玩耍么?”
柳如是轻轻点头,反问道:“眉兄可在楼中?”
另一人答道:“在是在的,只是听里面人说,她身子颇有不适,今天一天未曾起床……”
柳如是惊讶道:“莫不是老毛病犯了?我去看看。”说罢一牵钱青健的手,迎门而入,安小慧不知眉楼是何场所,只跟随在后亦步亦趋。
俩龟奴只道安小慧是柳如是的丫环婢女,当下也不拦阻,待到三人进楼之后,才彼此相觑,一人道:“她牵着个瞎子来做什么?”
另一人道:“你问我,我问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