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车马,梨花嫁,春燕翦翦水。四喜纹,泪珠沉,浅波不留痕。
左府门前,墨紫在车内静待投贴回音,耳边便传来歌声。
音虽美,唱歌的女子却似乎不开心,一首嫁曲了无喜意。不过听者无心,没人在意唱者悲喜,车水马龙,来客意兴正浓。
有个管事模样的人跑来,不知道是被马上萧维的神采所慑,还是左老夫人的信有用,举止言辞十分恭敬。
“老爷说,白公子是他的贵客,本该亲迎,只是今日府中有宴,暂时不能抽身。不过老爷请公子一同会宴,待宴中有暇,再与公子相叙。我等已遵吩咐添了贵客席,公子请吧。”
墨紫垂眸暗笑,如她所愿,混进这种闹哄哄的场面里去,还有老夫人的信,出名谨慎的左佑也许会放松戒心,容易达成她的目的。
“也是我们来得不凑巧,既然舅舅盛情相邀,白羽恭敬不如从命。”说罢,萧维回头对车里的墨紫说,“二弟,下车吧。你便是懒得骑马,总不能一路坐车进舅舅家去。”
管事连忙摆手,“公子不必请二公子下车,里头地方很大,宴席摆在西南隅。我令小厮们开车马道,直接领你们进去就是。”
“劳烦你了。一路跋涉,二弟他有些疲累。”萧维虽说得客气,但眉宇间贵傲气明摆了出来,那架子端得,不可一世。
墨紫心道,难道她无意间发掘了萧维的演戏天分?台词一套套的,撒谎却被当成顺理成章。再一想,他这会儿其实演的就是他自己。不过,托他的福,赞进和丁狗连带两支剑都能带进去。刚才她瞧那些客人,顶多带一个随从入内,而且都事先在门前解了兵器。这么礼遇他们,确实是老夫人的功劳。
车行了两刻,突然听到钟鼓琴瑟。墨紫看出车窗外,竟是一片水影,水影上全是琉璃灯盏,将那建筑勾勒了出来。四面无墙,十二根大红柱从水中立起,搭成一座气宇宏伟的楼阁。阁中有火焰跳跃,一簇簇的,不大,看着暖。
墨紫下车。她今日穿上久违的男装,而且还是华衣美服。云白春炮,锦丝织,衣摆从上往下淡墨到深紫,荷花染。要是有眼尖的盯住了瞧,就会发现那丝锦不是素白的,由各种不同亮的白线织成飞起的柳叶,千姿百态。腰上系镂空银带,正中镶美玉。双袖宽长,袖口缀小颗小颗的珍珠,与她的高髻珍珠冠相衬。
这套行头,由元姓官儿购进,放在她行李中的。
管事瞧了,挪不开眼,立刻心中赞好。哥哥仪表堂堂,弟弟俊美非凡,真是一对出色的兄弟。
墨紫走进水上楼阁,才知道到底有多奢侈。
屋脊那根大梁是整棵紫檀,地板是黄花梨,灯盏是古青铜器。地板上有纵横的水道,不但分隔了客人们的座位,还有侍女直接从中舀了水烹茶煮酒。管事说,那是最甘甜的泉水,可以消去火焰的烈气,又可以听潺潺流水之声,更可以直接饮用。这水用特制的水车不断车进车出,每半个时辰就全部换新。
但是,她没找到半朵梨花。
“请问,为何叫春梨宴?”难道是这个楼阁的名字?她挺想知道。
“春梨是老爷新买的一名歌舞姬。今日她首次登场表演,老爷特请大家共赏。要是两位公子相中的话,也可跟老爷出价买下。”管事呵呵笑言,“我跟两位透个底,春梨之美,可比天仙下凡。”
“价高者得吗?”竟然是拍卖女子?墨紫不由厌恶。
“若喜欢春梨姑娘的人多,自然要看谁出的价钱高。”管事没注意墨紫反感的神色,还在那儿说得起劲,“此女本是青楼花魁,一身娇媚能酥人骨头。”
“我们此来,只为拜访,不为别的。”萧维也不喜这变相卖人的宴席。
管事说是,不再多提,带二人入席。
赞进丁狗和萧维的两名亲随坐次席,就在墨紫他们身后。
“大求人真不少。”墨紫淡淡扫过,“但愿春梨姑娘不会落进他们手里,不然生不如死。”汉家女子便是再美再好,也只能是玩物。
“我好奇的是,若真貌若天仙,左佑为何自己不留?”丁狗低声说道。
“左佑对美色并不特别嗜好。我瞧这宴多半有名堂。请了这么些人来,也许目标只有一个。”墨紫大胆猜想,“左佑可能想讨好谁,不好明着送,或对方没有表示兴趣,所以让春梨出来亮个相,看看能不能诱惑住。”
“反正与我们无关。”萧维突然看墨紫,“你别又起同情心。想救人出苦海,先看看我们自己的境地。这么多人面前,千万记得收敛,莫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早上一出门,捞回一家三口。
“我知道。”她父兄可是这个城里声名狼藉的细作,虽然见过她的达官贵人不多,但也不是一个没有。而另一方面,大求那边也可能有熟人。所以,她才穿了男装来,以免让人认出来。
等客人坐得差不多,墨紫却没看到认识的。如果根据服饰相貌,大求人占了六成,且都趾高气昂。不过,能接受左佑的邀请而来,可见左佑多会周旋。
乐声停,主人来了。
左佑四十上下,方头大耳,额宽鬓灰,身材高壮,略有些中年发福。他堆着笑,红光满面,看似十分圆融,唯眯眼中不时有厉光。
墨紫会知道,因为目光正和左佑对上,她还抱以一笑。果然,像左佑这样的人,对场中的生面孔是很敏感的,多半已经知道他们是谁。
左佑微微颔首,算是给过面子。
他先说了几句开场白,没什么新鲜的。就是让大家吃好喝好,好酒好菜好节目越到后面越精彩。然后,舞姬们出场。他一桌桌敬酒,与客人们闲话。大求人对他甚是亲近,拍肩劝酒,大笑声不断。
“左佑好本事。”墨紫看他就快敬到自己这桌,对萧维说,“大求人便是对汉臣都不假辞色,和他却哥俩好一样。”她父兄尽管受到王室重用,始终被排斥在交际圈之外。
“也许是因为那些大求人的地位不够高。”萧维也在观察。
“未必。大求对服饰有严格规定,从布料色泽纹样和佩饰发饰能判断出地位高低。而如果自己出身显赫,更会佩戴雕有家族图腾的饰物。那里头有三人腰间玉佩的纹路分属可那和马尔家族。可那你知道了。加上端格,三家势力如果相合,大求王室都得忌惮着。还好,顾着各自的利益,联合不到一起。”要是端格家真有人在玉陵,那她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那也有旁支嫡系之分。玉陵虽在大求控制下,但形势仍乱,真正的嫡系未必肯来冒险。”除了衣着稍微齐整些,萧维看不出他们有多尊贵。
“那倒是。不过,旁支以嫡系为名,在他们的俘虏面前完全可以傲慢无礼,但他们对左佑显然有攀附之意。看来,有钱还是好啊。”左佑走过来了。
“也要看有没有握得住财富的本事。皇帝一句话,全数财产充公,脑袋照样落地。”萧维看得很明白。
所以要藏富。墨紫想说这句话,但左佑已在眼前。
萧维站起,微弯身行礼,叫声舅舅。
他相貌出色,身材健美,天生又有气势。这么一站,立刻引起大家注目。几个大求少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又是咯咯轻笑。
大求女子对男欢女爱看得很开,一旦有心仪的,就会主动出击。
墨紫往萧维身后藏了半边,让他“冲锋陷阵”。保不准,等会儿就有女子上前搭讪。让她低调?他先收收名门子弟的姿态,好不好?
左佑暂搁疑虑,笑着请他们坐下,并喝下萧维敬的酒,“我娘倒是有个妹妹远嫁,多年不曾通音讯,想不到子息如此出色。你们也是,应该早些恢复来往才是。”
萧维低眼说是,又道,“如今也不晚。”
左佑哈哈大笑,真开心似的,“不晚,不晚。两位外甥今夜就住下,待席散后,我同你们细细聊来。”说罢,回身交待准备客房等等。
墨紫看管事匆匆去了,左佑回主席,抱怨一句,“还要住他家?”
“见机行事吧。”萧维也不想留宿。
“端格狩将军到——”门外小厮大声传报。
墨紫看向左佑,发现他脸上露出终于来了的放松表情。这春梨宴,莫非是为了这端格守才开的?想着,就见水桥上踏来一人。
细柳目,英武眉,薄唇紧抿,黑发披于肩头,额前绑银蓝色宽带,双耳各戴一颗小指甲大小的紫色凤凰石,一身灰蓝狮戏球大纹袍,双脚蹬牛皮靴,威风凛凛。
他似乎心情不佳,进来谁都不看,直盯着左佑,“春梨在哪儿?”
左佑却不怕这大求将军,说道,“我已有大元帅令,春梨是卖还是赠,由我这主人决定。将军若有意,先请入座。”
说完,他一拍手。
乐声换了,是刚才那首嫁曲。
一女子,一身绿水纱裙,神情落寞,唱着词,慢慢走到场中。
等看清了,墨紫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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