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感觉到自己束手束脚了,裘三娘心情很差。她长那么大,几乎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出嫁前在家里呆了半年而没到处走动,是为了打消张氏以为她做假账的怀疑。不过,她还真就做了假账。
污了多少银子?不,不能说污。只能说是她应得的。
自十四岁起,就帮父亲打理生意,好不容易在手上兴旺起来,张氏一吹枕边风,她六七年的努力就要转手给那两个从未付出过的弟弟。凭什么?那份家业,既然一半是她的辛劳,当然要分走一半。其实她已经料到有这么一天,因此早就开始动账本的手脚。开了望秋楼,买了庄子,还成了走私买卖的本金。钱滚钱到如今,萧家的媳妇中,大概没有谁比她更富。要是算上水净珠的话,大约三十万两。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人哪,无论男女,有了银子,就有了底气。
裘三娘一直怀揣着“巨资”而日子过得很逍遥,却在这一天,发现银子多也没用了。在别人看来,萧三少夫人的头衔,远比银子辉煌得多。所以,她不能随便逛大街,随便探脑袋,随便巡视自己的产业。她应该坐在华丽的后宅里,等那些掌事的一个个垂着头递上账本,而她只能通过这些本子指挥他们行事。
从来没有被真正束缚过的裘三娘,突然惊慌,好像当赚钱已经不能成为她唯一的目标时,她就要迷失了。
这些话,她不会对小衣说,因为小衣听不懂;也不会对白荷说,因为白荷希望她当个贤妻良母;更不会对绿菊说,因为绿菊只会干着急。她唯一能说的对象,只有墨紫。尽管,她对墨紫实在算不上好,而每回看墨紫聪明能干,心里认知到自己比不过的时候,就只能苛扣该给墨紫的好处。但,她相信,世间如果有一个人能懂她那般不择手段赚钱的心情,那就是墨紫。她俩在某点上很像,就是看不起这个社会对女子的规范,相信只有自己强,才能拥有选择,而不用依赖别人。
心思纷乱中,马车就停在了林府门前,白荷和小衣扶她下车。
那个敢跟她吭气的小队长上来问,“三少夫人,可是这一家?”
裘三娘冷着脸,说道,“不是。”
小队长看出裘三娘不悦,不过他是男人,大大咧咧不很在意,“我以为三少夫人是来看新购进的园子的。若然不是,还是不要随便在陌生地方下来的好。”
裘三娘感觉那根无形的链子在身上又紧了紧,敬王府的护卫比一般人都嚣张,是不是?说起来,都是那个萧三没出息,不升官反降职,所以府里这些仆人随从也能对她放肆。
“我既然停下来,自然不是陌生地方。你不过是随护,管我去哪儿做什么?我难道是囚犯吗?”一开口,极度不满。从不曾有过的约束感,让她心火旺。
小队长本意并不坏,就是尽忠职守那么样的人。王妃吩咐他保护裘三娘的安全,他便尽力避开任何存在潜在危险的场合。见裘三娘不高兴,他心里来一句女人就是麻烦,还什么都不愿多说了,往后退开去。
白荷是很守本份的人,即便知道裘三娘说得重了些,身为丫头的她也不好劝,只说上去拍门,留了小衣在裘三娘身边。
裘三娘自己感觉到说话冲了些,几乎是立刻懊恼。她的性子火烈,却也不是常冲动的,今日实在情绪太糟糕,好像浑身五花大绑似的,疼得想不顾一切挣脱开。可她毕竟是个聪明的女子,捅了娄子拉得下脸来补。
“萧护卫,三娘说话有些浮躁了,还请见谅。”这个小队长能嚣张,自然跟萧姓有关。他是老王爷身边第一护卫萧威的孙子,叫萧旻。老王爷和萧威情同手足,待萧旻与自己的亲孙子一般无二。萧旻从小立志从军,萧威觉得他缺乏耐性,就先让他从府里的护卫做起。
萧旻嘀咕归嘀咕,没想到裘三娘这样娇滴滴的少夫人还能认错,也不好继续计较,“三少夫人初入上都,好奇些也正常。是萧旻过于不近人情,让三少夫人心中不快,抱歉!”血性汉子,大气胸襟。
裘三娘倒对此人改观了,看来光凭几句话还真不能判断一个人。
“这是我洛州一个好友刚买的宅子,平日出趟门也不易,既然顺道经过,就想稍作停留,不会耽搁很久。”觉得还是个爽快人,裘三娘也愿意解释清楚。当然,这个解释是对外的,不实的。
“是我欠考虑,三少夫人不必心慌,我们只要在晚膳前赶回府就是。”萧旻也和气了。他想想也是,内宅深院里的夫人们出来一趟真得难。
达成共识,气氛就好得多。
就在大家等林府大门打开的时候,鹿角巷的拐角突然出现一个白发老头。待老头走近,裘三娘看到那人其实并不老,而是鹤发童颜的相貌。他手里一张竹杆灰幡,一面写卦一面写相。身着天青水墨白袍,两幅又大又宽的袖子,光脚汲一双木履鞋。一根乌溜溜的玉簪子固了银发髻,雪白胡子,漆黑长眉,脸上一根皱纹也没有,光洁得很。走路慢条斯理,有几分闲散逍遥意。
木履啪嗒啪嗒走过王府的马车,走过萧旻身边,也走过裘三娘和小衣身边,对他们不瞧一眼。
裘三娘刚想,这算命人看上去还似乎真有仙骨,那般与众不同。那人走过去,就传来一句低语——
“这位女娘,命倒是好命,可惜了,可惜了。”
裘三娘信佛亦信缘,听那人开腔意有所指,不由问道,“先生说的是谁?”
“问我的是谁,我说的便是谁。”算命人走得不快,声音挺清楚。
“先生请留步,可否说与我听听,为何可惜?”那就是说她了?
“注定雀鸟飞上凤凰枝的好命,可惜富贵不长久,可惜运气要到头。你说可惜不可惜?”算命人没留步,仍不紧不慢往前走着。
算命人越不肯停,裘三娘就越觉得他不寻常,“先生……”
算命人倒转身来走,一摸白胡,看着裘三娘摇头,“这位女娘,你命中缺水,故名字中有水。你近日新嫁,夫家极贵,却远离自己故乡。你眉宇之气非凡,本已大富大贵。然,你额前有乌云盘积,是穷途末路的悲兆。你名中之水已枯,不久便金散财尽,再无好运当头。”
裘三娘见此人算自己的事极准,又想到如今寸步难行,真有穷途末路之感,“先生,我当如何解开缺水之困局?”
“难。”算命人一叹,转过身去,“荣华富贵本是过眼云烟,女娘放手便罢了。”
裘三娘哪是肯放手的个性,快步走到算命人面前,盈盈一福,“还请先生为我指点迷津。若能化解,必重金酬谢。”
“水枯竭,除非再有水后续。若水中有木,更能活水活木,欣欣向荣。只是这水木,你便是手中有,也不会在你手中活,必得由天命属水缘木之人方可。水虽能旺你,并非生财,而是生根。根安而枝旺,根荒则枝枯。”那人眸中精光闪现,盯着裘三娘的面相,“女娘虽欲当鸿鹄,心胸不宽,怎能高飞?你本该有贵人相助,可惜——”
又是一个可惜。
裘三娘刚要再问仔细,却见林府大门吱呀打开,墨紫和岑二迎了出来。
算命人顺裘三娘的目光,回头一看,顿时哈哈笑,“女娘,你瞧我说得对否?水木荒在你手,你亦有活水之人。可你愚钝不堪,眼拙耳聋,偏想剪了人翅膀,贪图眼前小利。要知凡事,心诚则灵,心宽则远。你若不肯放手,又如何能得助你之贵者的真心呢?”
裘三娘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有舍有得,有得有舍。你心已焦,气也弱,运将竭。老朽与你有缘,才点你愚钝。女娘,好自为之吧。”那人摇头晃脑,竹竿敲地,要走。
裘三娘深深一福,“先生,三娘最后请教一问,可是非她不可?”
那人没受裘三娘的礼,将身绕过去,有些负气,拍着自己的嘴,“不可说,不可说。管不住一张嘴,就白了一头发。再如此下去,我命不久矣。混口饭吃,胡说八道也就罢了,哎——偏生看不过眼。”
木履踢踢踏踏,那人既没回答裘三娘的问题,也没再回头,看似走得很慢,却不一会儿远了。
裘三娘怔怔望着那张卦相的幡布,一时回不过神来。把算命人的话,每字每句都牢记在心里。她得想一想,好好想个清清楚楚。
“裘小姐?裘小姐?”墨紫按之前商量好的剧本演,却见裘三娘盯着一个算命人的背影发愣。垂下眼,不知裘三娘想什么,她扯扯嘴角。
“墨哥改不了口了?”白荷从后面走上前,笑着提醒,“我家姑娘如今是敬王府三公子的夫人了呢,叫声三奶奶还差不多。”
墨紫忙改口叫三奶奶,却仍然没得到半点回应。她抬头去看,就见裘三娘盯着自己,眸中极其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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