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反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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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病不知道延续了多久。或许是十天,或许是半个月,或许是一个月。每日里昏昏沉沉,睡里梦里都是这样疼痛难捱。秋意浓了,冬天也就来了。

成日阶的铅云笼罩,眼瞧着就象要下雪的样子。可偏偏就这么溺着,散不开,也吹不薄。这样的天气,只能是让人意兴阑珊,提不起一丝的兴致来。

外面有细细的说话声,听得并不分明。我静静地蜷在床上,枕是极柔软的,上好的锦轻抚着脸颊,恍然便忆起幼年时母亲温暖的怀抱,那衣襟妥帖柔软,这么安静的躺着,便似是要漫漫沉睡过去。

然而那声音却丝丝传进耳里,象是朱高煦在和人说着话。屋里并没有人,安静极了,衬得那说话声也显得聒噪。我起了身,悄悄走到窗前,将身子贴在壁上。

“殿下,臣并不敢隐瞒。”这个声音苍老,却并不熟悉。我模模糊糊地靠在那里,恍恍惚惚的想着。

“我不要听那些劳什子的废话,就只告诉你,我要她活,我要她活着!你听到没有?”朱高煦的声音低沉,然而接近于怒吼,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说话,心底不由得一颤。

“殿下……”

“十五年……你告诉本王她只有十五年的寿命,你凭什么……她还那么年轻……你凭什么这么说……”

窗上新糊的纱极好,光润得看不到一丝缝隙。然而那样轻薄的透明,隐隐约约,似乎可以看到风吹过,满地花树摇曳的痕迹。青气漫漫、流光密实。妆台的镜子犹自露着盈盈的光,有清淡而微涩的气息。

我的身子紧紧贴着墙壁,风呜咽着吹不进来,室内仿佛极热,闷得出了一身的汗。怔怔地出了一会子神,待清醒过来,那人已经走了。

那风的声音越来越大,身上不知何时被人披上了一件衣裳。回过头去,触到他的目光。他的眉峰间少了几分平日的刚毅凌人,竟无端端的显出一股子苍凉来,眼里有血丝,神色却仍是极力的温柔平和、明亮光华。

——这样的安静,安静得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

我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不碍事。”

他看着我,二人对视良久,他仍是微笑,嘴角却渐渐颤抖。——忽然之间,就都明白了。

我只是浅浅微笑,他长吁了一口气,将我拢入怀中。我的头贴在他的心口,彼此的心跳仿佛交杂在了一起,他低低道:“太医不成,咱们就去请别的大夫,不会有事的。”

他的语气异常的温存柔和,却咽得我想哭。忍住眼泪,轻声道:“真的只有十五年了么?”

他不语,环抱着我的手却有一丝颤抖,我抬眼看他,他的眼睛却是看向别处,恍惚、茫然。身上缎子的凉意渐渐渗到了心里,怎么会?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年塞北的雪,下得那么大、那么漫长,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然而终于还是冬尽回暖。可这一次,却明明是已经绝望了。

淡淡微笑起来,把头埋在他胸前。四下里这样沉沉的静。他终于开口:“他说你积郁多时,又曾受了那三年的苦……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小七,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又害怕些什么?我说过我不会输,总有一天,我要拿这全天下来给你,我要你再也不受一丝从前所受的苦。我承诺过的事,就必定可以做到。”他的声音渐渐黯淡沙哑:“可是现在,我即便得到这全天下,又有什么用?假若你我之间只剩下这十五年的时间……”语气中有了萧然的意味,却再也说不下去。

我柔声道:“可咱们还有十五年,不是么?” 二人沉默地看着彼此,我微笑,天色已暗,然而眼前的人却犹自明亮,就如那天边的上弦月,清扬浅白,流光浓洌。我低声道:“这十五年终究还是很长,我们……还可以去做很多很多事情。”

墨青的帐幽暗清冷,他的声音低沉而遥远:“可是,咱们再也不能要孩子了。”

心中似是一颤,然而不可置信:“为什么?”

他眼中有不忍,却还是凝视住我:“太医说,你的身子不易受孕,即便有了也……承受不住。”

——那样平静,倒不象是真的。可偏偏却是真的。

他说:“小七,你去杭州见过四弟,其实我是知道的。”他缓缓道:“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也装作不知道。可是到了今天,我不想再瞒你。再瞒,也没有什么意思。咱们说好以诚相对,我却瞒了你太多。以致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他的语气沉痛,我却渐渐镇定下来。仰起脸来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眼中都有泪光,然而唇边却凝起了一缕笑意。心里的感觉错综复杂,似乎该绝望、痛哭,却又欣慰、酸楚。

——觉得凄凉。

真的爱过的,也是真的爱着的。可为什么偏偏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连老天都和我们作对。

但幸好、幸好还是可以回头,还是可以把握,还是来得及的,是不是?

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总是如指中沙,以为牢牢放在手里,不经意间掌心却已成空。然而终不至于灰飞烟灭,那些爱和信赖,终究还是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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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三年冬十月,皇帝朱棣兴致而来,去近郊行猎。随行者众多,就连在京的郡主王妃们也俱都跟随。

我策马缓缓而行,这南京的围场终究比不得北平,四处群山缭绕,青翠夺目,倒更像一个闲来休憩的景点。我看着天边的彩霞,风吹来,都挟带着树叶和青草的馨香,心中却不由得感慨万千。

恍惚间,想起了多年以前,在北平之时的安成、咸宁、常宁、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还有,朱高爔……

常宁的微笑,我与安成吵架、赛马、迷路,与咸宁掉落荷花池,救我起来的朱高爔,还有,朱高煦……德州城外那个昂然微笑的身影,南军重围之中的情形。

北平王府中,那场戏,戏外那个温和怅然的人,那场谈话……谁是戏中人,谁又是戏外人?如果人生是一场戏,那么,我的落幕时分,是不是就快要来到了?

正怔怔出神之际,一人在我身侧道:“前方就是围猎之地,羽箭无眼,请王妃小心些。”我回过头去,却是一年青将军与我并肩驰骋,正面对微笑地看着我。

我心中微微一动,只觉得这人颇为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便点头微笑道:“多谢。”转过头去,那人低声笑道:“赵家村,寄园。”

我蓦然回头,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狗儿!”

他笑的极开心:“姐姐,我现今不叫狗儿了。我叫赵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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