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平长安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这几日长安的雨似乎不会停了般,淅淅沥沥直下个不停,无数的檐廊笼罩在一片乌蒙蒙的云里,整片天似乎都要压下来一样。萧遥掩上了书卷,环顾着这间书房,青铜香炉上雕琢着四兽的祥瑞图案,燃着清雅的芝兰香,布置虽然维系着开国以来节俭的风格,依旧透着皇家的骄矜,年轻的君主坐在黑色的案桌后面,只着了小冠常服,紫衫大袖有些不便,他便腾出一只手来挡住袖子,狼毫沾上砚台里的墨,神情专注的临着帖子。

屋子里有些热,他身上又穿着近来时兴的宽衫,胸口微袒,萧遥看一眼,将目光移到别处,把书放回架子上,口里说道:“长衫不便,陛下换了袍子再来写吧。”

刘琰没有抬头,只道:“袍子拘束,不如长衫舒服。”

萧遥便不再说话,走到香炉边再添一把香,盖上盖子,看着袅袅的白烟升起,从细细长长的指间漫上来。

这会儿在书房里当差的人不多,刘琰只随身带着一个侍从,另就只她这一个从三品的书女。事务清闲,因此倒无人管她,由她在那儿发呆。

刘琰临完一张,放下笔,抬头见她仍站在那儿,长袖间绕着香雾,鬓边一丝垂发,莹白如玉的侧脸隐隐约约,倒是多了几分绰约的姿色。他怔了怔,开口提醒道:“书女添香添了许久了。”萧遥才猛然回过神来,走上来替他研磨。

刘琰提笔蘸墨,她没来得及停手,手被一挡墨锭滑开,漆黑的墨滴飞溅,刹那间便将君王的长袖染上了几朵墨云。一边的侍从忍不住喝:“该死该死。”萧遥面色一白,忙揽袍跪下:“陛下恕罪。”

刘琰沉默了一会儿,他虽然惜物,但是不至为了一件衣服治她的罪,一来萧遥平素做事稳妥,他甚为欣赏。二来与她的父亲平阳亭候刘钰也有些关系。之所以迟迟不开口让她起来,是因为他忽然很好奇,是什么事让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波澜不惊,一棍子也打不出一句话来的女子今天如此失态。

“书女当差几年了?”他问,声音如常。

萧遥低低的答道:“回陛下,十年了。”

“十年……”这个答案让他怔了怔,想起来这个女人如今已经二十五岁,有些诧异,又问:“平阳亭候高寿?”

萧遥轻声答:“家父今年四十又六。”

刘琰挥手摒去了听到动静拿着衣袍请他更衣的典衣女官:“平阳亭候系开国元勋,功高劳苦,为何不向朕求个恩典,给你赐婚放你回家?”——燕王妃的旧部哪个不是加官进爵,世袭厌短,紫莽嫌长,如今广厦豪门,钟鸣鼎食,不可一世、为何这平阳亭候单单要由他的独女在宫中蹉跎岁月?

萧遥再叩了叩首,说:“陛下,奴婢只愿侍奉老父,不愿成婚。”

“哦?”刘琰有些好笑的道:“书女莫非尚崇佛道,有出世寻赤松子之念?”

萧遥微红了脸,摇摇头:“奴婢……不懂那些。”

刘琰问了一会儿,无非是老父渐衰,只有她一个独女,不愿出嫁,至老父无人侍奉膝下之类的话。只得道:“书女恨生女儿身,若是男子,必当举孝廉为国效力,可惜了。”挥挥手让她退下,又招来典衣女吏更衣。

萧遥见刘琰不怪罪发落,忙叩首谢恩,起身往外走去。

眼角扫到大案上的纸,却不是临的帖,而是四个大字,“董狐直笔”。

她迈出门的时候,正好一个穿着铠甲的年轻男子从他身侧擦过,走进门去。萧遥认得此人,若提到长安高门之家的公子,没有一个有他的名头响。偏偏他还不似旁人家的纨绔子弟,很小就从了军,去年和羌人一战中立了战功,年纪轻轻就拜将封侯,封为“微明侯”。

虽然听宫人说这位小将军确实勇武过人,但得陛下如此厚爱,和他的家世是脱不了干系的。

燕王独子,汉家唯一一个异姓王的世袭者,光是这个名头已经够他在封地当一辈子无忧无虑的王爷,偏偏还从了军……萧遥放缓了脚步,听见刘琰的声音兴奋起来,亲昵的唤他:“子清!”又说:“你这一去就去了整整一年,燕王好狠的心。”

“明天是母亲忌日……我爹才放我回来的。”

“……王妃忌日怎么你爹自己不来?”

“我爹……走不开。”

萧遥隐约的记得,自己幼年的时候是见过燕王的,虽然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也见过他眼里温柔的神色,对着燕王妃轻言细语,端汤喂药。

然而王妃在文昭三年病逝之后,再见过燕王只有一次,他远远站在城下对陛下请旨离开长安前往封地。也许是隔得远,他似乎整个人都被钢铁的坚甲封起来,连眼睛都是,冷冷的,黑沉沉的令人望而生怖。

那以后,燕王再也不曾回过长安。几年过后小王爷从燕国回来,陪着陛下读了几年书,十四岁又被燕王召回去,三年来只有王妃忌日会回来暂住一月。

明日就是王妃的忌日了么……

萧遥抬起头来,看着廊外细密如织的雨帘,细细的雨像极了那一天,她九岁的时候,燕王妃以她为人质强迫爹投降,刀刃抵在脖子上,被雨水浸得冰凉。

也像那一天,太仆家的大公子卫灵忽然跟爹提出了要退婚,爹任由雨淋着站在院子里,微斑的发在雨中微颤,喃喃着:“遥儿……爹害了你……爹害了你……”

那以后爹就生了场重病,她顾不得自己伤心,日日不解衣的在床前服侍,听爹透露了往事,爹原来是最早跟着王妃的部将,如今本应高官厚禄呼风唤雨,只是因先帝诏书一事背叛过王妃。王妃虽然既往不咎,这桩往事依旧成为他仕途不顺的原因。士家联姻讲究门第清望,再加上奋威将军暗中号称结平阳亭候者便是与他为敌,处处打压。卫家自然不愿趟这趟浑水,勒令卫灵和自己退了婚,转头迎娶了杨家的长女。

青梅竹马的情分,花前月下的盟约,短短半年间化作了泡影。

萧遥嘴角溢出一丝苦涩,觉得那雨实在冰得过头了,将手收回来,缓缓拢入袖中。朝着角门往外走,正逢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朝书房这边来,认出来是中书省下的著作郎谢祺,萧遥敛裾行了礼。谢祺行色匆匆,也不看是谁就摆了摆手继续前走。萧遥问道:“著作郎往哪里去?陛下正在见客。”

谢祺并未搭理,径自往里走,萧遥忙说:“世子在里面。”

谢祺脚步忽然顿住了:“哪个世子?”

萧遥答道:“燕王。”

一听这名号谢祺就犯了难,口中喃喃着:“怎么是他。”来回踱着步,欲进又不进。萧遥原本要告退,脑中忽然一闪,想到刘炎书桌上赫赫然的大字,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著作郎可是为了修史的事……”

谢祺拍了拍脑门道:“可不是,燕王诛董太后,这一句,该用‘诛’还是‘杀’呢……”谢祺自言自语着,看她一眼,摇摇头又往回走;“我晚些再来罢。”

萧遥微微一怔,燕王杀董太后,这果真是令史官为难的一笔。文昭三年董太后伙同名门杨氏勤王,笼络了羽林军,直逼王府,王妃早早控制了皇宫,以幼帝为质,范阳候赵云千里驱驰急救才将董杨之乱压了下去。后来燕王以谋反之名杀董太后,灭杨氏满门,诛连几百人,刑台血流成河,腥味绕长安十日不绝。

燕王妃就是在那场乱离中受了寒,早年的旧伤复发,缠绵病榻半年,最终在文昭四年初撒手人寰。

如今史官这一笔,如果记作“诛”,就承认了董太后谋反的罪,如果是“杀”,就是指责燕王作乱。

董太后虽然已逝,毕竟是今上的亲生母,如今幼帝渐大,亲自督促修史的事,实在不是他心里是什么想法,难保不会为这一字触怒圣颜,因此谢祺才犹豫许久,还是前来探探天子口风。却不料燕王世子在这个当头来了……

谢祺边想边往回走,忽然又听到那个女吏叫住了他:“大人且慢。”

谢祺停住脚步,转过头见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心想这个女吏也是天子身边人,说不定揣摩到了什么要紧的要跟他说,便往偏僻处走了两步,果然见她跟上来,压低声音道:“你我私谈而已,不必避讳,你说吧。”

萧遥踟蹰一会儿,轻轻道:“今天早上见陛下来来回回就写那么几个字,似大有烦恼。我没读过几本书,不可替陛下分忧,甚觉失职。听闻著作郎是邺中名士,学富五车,还望不吝赐教。”

谢祺心想果真如此,口中道;“什么字,你说说。”

萧遥一字字道:“董狐直笔。”

谢祺浑身一震,面色大为诧异:“当真是这四字,你没认错?”

萧遥轻声道:“确实如此。”

谢祺呆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神色显示就惊讶,继而平静,又转入了深思,过了一会儿,一拍脑门,正要往回走,萧遥忙唤住他:“著作郎?”

谢祺心不在焉的道:“你是书房中的女吏,如何连史狐的典故也不知?”

萧遥摇头轻叹:“奴婢惭愧。”

谢祺便唤她跟上,一面走一面道:“这董狐乃史官之典范,是春秋晋国太史,晋灵公昏聩,正卿赵盾苦谏几番,晋灵公便有杀机。赵盾不得已逃亡,才至边境,便听闻族弟赵穿带兵弑君。赵盾乃反国执权。董狐记此事为‘赵盾弑其君’。”

萧遥疑惑道:“那晋灵公又非赵盾所杀……为何要记为他?”

谢祺冷笑道:“赵盾也如你一般发问,董狐却反问——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停了停:“赵盾弑君这一笔账,终是记到了今天。”

萧遥若有所思:“那陛下为何忽然写董狐,又这般烦恼呢。”

谢祺看着她一副不开窍的模样,摇摇头,留下一句:“君要杀臣,臣亡走而不救君,不讨贼,是为弑君。陛下想说的我看是——君臣有别!”

……

到黄昏时分,窗外只听到树叶摇晃簌簌有声,像是起了风,萧遥一面吩咐奴仆将门缝掩紧,一面将药汤一勺勺喂到父亲口中。

刘钰身下垫了枕头,半撑起身,面色蜡黄,是常年卧病之像,鬓边几斑白发,四十多岁的年纪,竟然显出下世的样子来。他默不作声的一口一口喝着药,一碗药尽了,萧遥用帕子轻轻将他嘴边的药渍擦拭干净,扶着他睡下,又细心的将被子掖好。

刘钰由她扶着躺下,眼眸半睁,听着外面的雨声,轻轻道:“你不必回来得这么频了,夜里又要冒雨回去,着凉了怎么办。”

萧遥笑道:“爹不要担心,陛下恩准我明日晚些再去当差。”

刘钰叹口气,唇边却有了丝放松的笑意:“陛下浓恩。”说着从被底探出手来,拉着她的手拍一拍,无数次的旧事重提:“遥儿该再寻门亲事了,爹也就是这几年的光景,总不能耽误了你一辈子……找个踏实可靠的人,也不必在意门第……”

“爹!”萧遥打断了他,轻言细语的把话带开:“怎么又提这个了。爹一日病不好,我就不嫁。大夫说你平日少思虑一些,多出去走走,这病几个月就能好。”

刘钰知道这是女儿安慰他的话,把目光转开,看着窗户,听得淅淅沥沥雨敲窗的声音,神识渐渐模糊,轻轻的道:“郿坞和长安隔得这么近,却不常下雨……”

萧遥道:“那儿风大,爹不记得了么,五丈原那边戍兵的帽缨都能被吹到城里来。”

“你还记得?”回忆到郿坞的那段时间,刘钰眼底闪灼着隐隐约约的喜悦,原本浑浊的眼睛像是一下子亮了起来。

“怎么不记得。”萧遥微笑道:“爹还说谁的军容不齐整,说幸好是你在,要是遇着徐将军,那是要杀头的罪过。”

“什么徐将军。”刘钰摇头道:“要喊王爷。”

萧遥迟疑了一会儿,见刘钰还有精神,便问:“爹常说燕王旧部权势滔天,为何他的封地不在赵国沛国这些地方,却是晋阳呢?”

晋阳以北就是燕代鲜卑人的地盘,常年战乱纷争不休,若是换了别的侯爵封地在那,必然一生盘桓帝都不肯离去,而燕王竟自请去封地,一去就十多年,就连王妃的忌日也只派儿子来凭吊。她在书房掌事,也常常听到诸如“燕王有自立之意”“蓄积兵力已多年”“欲通敌叛汉”之类种种流言。虽然碍于朝中元老不曾摆上台面猜忌,也一度被一些人传的甚嚣尘上。她明眼看着,刘琰也像是信了几分,常常召那些人议事。

刘钰叹息道:“我素来受长安门第欺压也就罢了,只是他们不该坏了你的婚事,私底下说,爹对燕王妃的旧部也是抱怨在心!只是燕王……疑他有异心的,才是真正的乱国小人。”

萧遥听了,只是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瞧见刘钰面有倦色,将被子再拢了一遍,放下帐帘,轻声说:“爹爹睡吧。”

正掀开罩子拿着篾片去压灭烛上的火焰,忽然听到帐里模模糊糊传来一句:“若我的封地在郿……我也愿意,一世不回长安……”

萧遥一时怔了,直到滚烫的蜡油滴下来才回过神,掩下灯罩,悄无声息的出了门,披上蓑衣,令侍女掌灯,踏雨朝宫中去了。(未完待续)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我收了幼年大佬们做徒弟嫡女娇妃重生之为妇不仁弥天记穿成绿茶女配后我出道了至高降临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女配她天生好命恣意风流她的4.3亿年
相关阅读
摘星网游之剑问天桥图大唐之逍遥王爷异界强兵轩辕嫁女奸商莫菲菲双龙傲天少主你别拽大汉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