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若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午时了,一睁开眼,还是要过一会儿才能缓过来,目光扫过天青色的帷帐,坚硬的乌木床架,最后停在了自己的手上。
此刻,大夫的三根手指正搭在她的腕上,背后是屏风,侍女侍立在一边。
“还好,只是伤到了肩膀……无妨……伤口记得每日换药,再开一副药滋补气血。”
大夫缓缓将手拿开,微微颔首,又是皱眉,小声咕哝着什么。
萧若张开嘴,声音还是沙哑:“孩子……”
“夫人放心……一切安好。”大夫顿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笑笑:“夫人这胎怎生如此稳固?”
按道理说,昼夜兼程骑马带兵……才三个月的孩子是断断保不住的。
然而那日一诊脉,脉象虽然微弱但是平稳,几道安胎药下去就了了。
不由得问:“夫人可有服别的安胎之药,出自哪位名医之手?”
听到他说胎像稳固,萧若放下了心来,摇摇头道:“没有服药……”要是说名医,萧若略一沉吟,没有将华佗说出来,只问:“到几个月行动会不方便?”
明明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还是不怎显……
“夫人的话……”大夫又沉默了片刻,踟蹰道:“到六个月,行动应该都没有大碍。”
萧若会意,道了谢,闭上眼睛计算还剩下的时间。
……
大夫走后,整整三天……
廊下的血迹被擦干净了,刺客被抓到了,箭头都清理干净了,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整个院子还是孤寂,除了大夫无人踏足。
要不是肩膀上的伤还隐隐作痛,萧若几乎都要以为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正在她以为这次的血白流了,还要另外想办法的时候,曹操的仆童终于踏足,随口问了问她伤口的状况,见她能行动就说明了来意……司空有请。
心里一松,萧若轻轻吐出一口气,揭开了身上的被子。
……
曹操在书房。
她在迈进书房前面的院子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懒懒的,甚至有些放肆地直接躺在廊下栏杆上,背靠着柱子,一本书盖在脸上,像是睡着了。
栏杆下一个银色的酒壶横陈,此刻还有美酒在壶口,点点滴滴,酒香芳醇。
阳光温软,不遗余力地倾注在他纯白色的襟袖之间,微风将他散落的黑色发丝轻轻扬起,白色云纹广袖下的手白皙透明,骨节清奇……一眼看去,唯觉清风徐徐,绵绵暖意铺面而来,仿佛万物不愿打扰这人甜酣的沉眠,万籁无声。
只一个半倚在柱上睡得随便的身影,却让人感觉天地都安静下来……
萧若先是怔住,眼里流过些许疑惑之色——曹操治下严谨,最近更是喜怒无常频频惩罚庶务的时候,谁这么大胆喝醉了随意就睡在他的书房门前?
背后的仆童却仿佛习以为常了,对那人视而不见,只引着萧若往里走……
脚步声从他身边的台阶上响过,他还是一动也不动,萧若进门之前细看了他盖在脸上的书两眼——《九歌》……
九歌……
好像不是兵书。
也不是政要韬略。
他敢搬到自家主公书房大门口来看……
……
虽然好奇心顿起,却无暇探究这人身份,进了门,萧若只得打起精神,对付面前这个可怕的敌手。
曹操立在窗前,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负手在后,听到声音,只吩咐:“你们下先去。”
仆童和两个侍卫躬身退了下去。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与方才院子里的平静安宁不同,而是压抑得令人喘不气来的沉寂。
他不说话,萧若也不说。
咫尺之间,似乎可以静默到永久。
沉吟了片刻,忽想到她受过伤,不能久站,曹操不由自主地开口打破了沉默:“孤决定收回让徐州领兵打袁术的命令。”
萧若不语,知道下一句就是后招,果不其然……
“准备下令他屯兵延津。”
心口微微一凉——贾诩设计挑袁绍和曹操的关系,曹操竟反将一军,利用她控制徐荣与袁绍为敌,当他北方的屏障。
一旦袁绍挥兵南下,兖州冀州边界的延津首当其冲。
在袁绍灭掉延津大军的时候,曹操就有机会寻求破绽,反败为胜……
“你说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曹操转过身,眉头扬起,眉下黑眸沉沉如铁:“会不会反抗孤的命令?”
“……”
他这句话说得很是怪异,萧若忍不住蹙眉,不慎捕捉到了话音刚落时,他眼里闪过小心掩饰住的试探之意。
慢慢压下心里的愤怒担忧和不甘,嘴角漫出一丝笑:“你有空想这些,还是先想办法处理一下满许昌的刺客比较好。”
“你不担心?”曹操面色还是没有变,只是眼底的试探又浓重了几分。
“担心哪次刺客把我错当成你杀了。”
曹操眼眸眯起,嘴角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担忧孤的生死,胜过你夫君?”
萧若浑身一震,眼里瞬间闪过恼怒之色:“谁在意你生死,我恨不得杀了你……”目光不由自主的避开,转过身,深深吸一口气,语气放淡了几分:“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你过来。”
曹操带着危险气息的声音还是在背后响了起来。
萧若心里再次狠狠一沉,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
见她脚步缓慢,曹操两步走上来,牵起了她的手。
入手冰冷柔软,在他碰到的瞬间,轻轻颤了一下,唇角笑意更深,曹操拉着她走到书桌前。
白色的宣纸铺开……他站在她身后,握着她越发冰凉的手,放下纸镇,拿起狼毫,蘸满了墨汁,在抬头那一行,一笔一笔写下——
“夫君徐荣如晤……”
她没有挣扎,黑色的青丝入怀,一股幽香窜入鼻息。
他不由得将空着的那只手搭在了她的腰间,察觉到她想闪躲,嘴角上扬,加了几分力道,紧紧扣住,几乎从后面将她整个揽入了怀,姿势暧昧到了极处。
萧若心口一片烦闷的冰凉,却不能透出一点端倪,只得拼命回想以前和徐荣在一起的情致,将背后这人当做是他,面上才稍稍有了一抹淡若烟霞的红晕。
将那丝若有若无的殷红收入眼底,他心里忽然说不出地畅快,眼里的森冷却一点也未变,唇就在她耳边尺寸之距,热度微微灼人:“你说,徐文良若是知道这封家书是这样写出来的,会是何等表情?”
瞬间,烟霞褪尽,罩上一层苍白。
他笑意加深,似乎瞬间抓住了她心底最深的秘密——为何现在才察觉,将这个纵横于诸侯之间的女子捏在掌中,拔去她的尖牙,减掉她的利爪,将她的伪装层层剥除,触到最深的内核,掌控到她的喜怒哀乐,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件事。
这只手,曾经也已乾坤为棋盘,群雄为旗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乱世之中拔为翘楚,打下了一方基业。
却还是一样落在他手中……
想到此处,曹操将那只手拿起来,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萧若,为什么那个时候,孤没有发觉你这般有意思?”
萧若面色陡然一冷,猛地将手往后扯,几乎就要从他手中挣脱。
曹操黑眸微眯,手上加了大力,紧紧将她的手扣在了桌上,狼毫染出一大朵狼狈的墨迹……
微微一笑,有意折辱她一般,一面加重扣在她腰间那只手的力道,一面提起她的另一只手,顺着白纸一笔一笔地落下字迹。
“一切安好,夫君勿念,谨以司空之命是从,屯兵延津,北据袁绍,切切。”
落下最后僵冷的一笔,曹操将她的手放了开,只取了那封信,语调瞬间变作冷淡。
“你可以走了。”
萧若抬起头,眼里微带着一层水雾,在他觑到的一刻,迅速移开,转身朝门口走去。
“孤准备送你进宫。”
听到这句话,面前强撑这挺直的背影不可察觉地微微一僵。
将这丝颤抖收入眼底,他沉吟:“你最好别乱来,孤会派人紧紧看着你。”
萧若眼里闪出微微的笑意,一句话也没说,缓缓走了出去。
却在开门的瞬间,看见坐在栏杆上的白衣男子已经拿下了脸上的书,一半的脸笼罩在初春毛茸茸的光晕里,看见她出来的时候眼底划过的笑意,他嘴边慵懒的笑意也扩大了,声音轻轻的:“听墙角原来这样有趣。”
萧若心里微凛,瞬间将笑意收去,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戒备:“你是谁?”
白衣男子伸了个懒腰,将地上的酒壶捡起来,倒了倒,发觉里面的酒已经没了,便随手扔在了一边。
“越来越精彩了……”
他眯起的眼睛像是狡黠的狐,笑得干净透彻,走近也没有一点脚步声,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你的话,连着表情动作,我都不信。”
白衣男子说得极缓极缓,凑近的气息温暖得像和煦的微风,说话的声音也暖暖无害。
在萧若蹙眉微怔的当头,他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几乎听不到脚步声,等萧若察觉过来,面前已经只剩下那本搁在栏杆上的《九歌》,被风带的缓缓地翻过一页,又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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