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文曙辉名头时，齐峻还不到十岁。至今他还记得，当时，先生收到一封来自远方的书信，心情甚为愉悦。本该督查他背诵《声律启蒙》的，谁知，那天竟然忘了这事。

后来，他从师兄那儿打听到，原来，是先生的故友——被贬往南方的文翰林，从岭南给他来的信。随后，他从书院几位师长那儿，又听说了文家鸿修先生父子的一些传奇，心下很是仰慕。回到家中，他甚至还跟长兄齐屹提起过。

大哥当时是怎样的表情，齐峻彼时年纪还小，已经记不太清了。倒是大嫂高氏，不知从谁嘴里得知，他总念叨曦裕先生，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过了没多久，齐峻从母亲那儿得知，曦裕先生犯了事，被贬到岭南去了。

后来，不知谁给他灌输这样的观念——但凡被贬之人，都不能称之为忠臣良将，不值得世人称道。

自打有了这种认知，齐峻渐渐淡了对文曙辉的兴趣。

直到舒眉进京住入宁国府，竹述先生跟自己问起她时，齐峻才猛然间记起，原来，那个黑丫头，便是小时候所听说的曦裕先生之女。

虽然那时，他心智成熟到不再人云亦云。可那天傍晚，在园子遇到的黑色怪脸，让他对肤色发黑的生物，没来来由地心生抵触之情。以至于在父亲过世后不久，他回到祖籍沧州守陵，两年时间一次也没回来过。

再到后面，他被大哥安排，和妻子一同回老宅祭祖，在路上发现舒儿种种可人之处后，他心里那块坚冰，才慢慢融化开来。

待到他收到舒眉派人送来的“休书”，他见到文曙辉用极严厉的辞藻，将他怒斥了一番，那时，齐峻的感觉，也不过是对方为了顾及家族的颜面，才会这样说的。

此刻亲耳听到文曙辉对自己的评价，齐峻这才惊觉，在这位泰山大人眼中，他一直是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这也就能解释，对诸如葛曜那样的陌生人，对方虽然出身于底层，年纪也不轻，岳父对他的评价，都好过于他这位正儿八经的女婿。

念及此处，齐峻被一种无力感狠狠击中。

是了，文氏一族乃书香世家，岳父前半生虽被人踩到尘埃里了，可骨子里文人的傲气还在，怎么会允许他女儿被人这般轻贱？

想到这里，齐峻不觉抚额——原来，在他跟师妹拜堂假成亲时，这祸根早已经埋下了。

意识到这点，他由此想到，若师弟不出事，或者没有聪儿，现在的结果会不会因此而不同？！

齐峻有些恍惚，恍惚过后便是无尽的伤感。

或许，自己并不了解她，同如她也没弄懂自己的心意一样。

从施靖的书房门口转出来时，齐峻的脚步有些不稳，旋即，他像是拿定主意似的，抬起步子就朝院外走去。

他这番动作，正好被刚从后院赶来，要给施靖回禀的管事见到。

“给齐爷请安，您这是要回去？”上前打过招呼，冯管事满脸堆笑上前问安。

齐峻脚下一滞，停下来朝他摆了摆手：“施先生还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来日再来拜访。”说着，他将拳头一抱，随后飞也似的往前面行去。

外面的动静，很快就被正在交谈的两人觉察到了。

“冯丙发，刚才你在跟谁说话？”随即，书房里传来施靖质问的声音。

冯管事一回头，瞧见自家老爷由姑老爷陪着，已经出了屋子。

“禀老爷，是齐四爷！”他恭敬地答道。

“齐峻那小子来了？”回头望了眼妹婿，施靖的神情有些古怪。

文曙辉轻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施靖讪然地笑了笑，没在意对方的反应。只见他对冯管事吩咐道：“派人跟夫人知会一声，让她将客院收拾出来，今晚姑老爷一家，要歇在咱们府里。”

“是！”冯丙发随声应下。

这天晚上，由于舅父舅母的盛情挽留，舒眉带着孩子，跟着父亲一同歇在了施府。

晚膳过后，贺氏特意把舒眉叫到一边，跟她说起体已话。

“你这孩子，当初也不把陛下的身份，跟舅母透透口风，害得我差一点得罪了贵人……”自从进京后，贺氏一直没能跟舒眉单独相谈，这回总算逮到机会了，她忍不住埋怨起外甥女来。

舒眉连呼冤枉，言明自己暗示且劝过她好几回了，可是一直没人听进去。

想到外甥女到温州府探亲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贺氏有些羞赧，她忙自我掩饰道：“这还不得怪你舅舅，做事总喜欢神神秘秘，要人不想歪都有些困难。”

听到她的解释，舒眉心里暗觉好笑，心道：“如不是担心你口风不紧，舅父何必连枕边人都瞒？”

不过，舒眉旋即想到，当初舅父若将照儿的真实身份道明，以贺氏的禀性，少不得对那孩子阿谀奉承一番。不说被同僚和邻里看出来，就是照儿自己，怕也不会太自在。

舅父瞒着她是对的！

这算是善意的谎言了吧？！

想到这里，舒眉不禁对老两口的感情，生出些许羡慕之情。

相濡以沫，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不知怎地，舒眉突然想起这个词来。

她心中起的涟漪，贺氏自然没法知晓，她现在最急切的，是把大女儿耽误的终身大事，赶紧给办了。

“知道你当时有难处，舅母又没怪你。不过，珞儿的亲事，你可不能不管了。这是你力所能及的。这皇城根儿王公大臣的府上，你应该都不陌生吧？！珞儿的终身，就指望着你了！” 贺氏斜瞅了她一眼，不容她有任何推脱的机会，连忙趁热打铁地补充道，“珞儿和珑儿没个亲兄弟。以后，你们姐弟就是她俩的娘家依靠，你可别跟舅母打马虎眼……”

念及舅父一家的遭遇，舒眉没有推辞。不过，她旋即又想起，在南边时贺氏曾对萧庆卿的表弟陆世纶有意，若非后来发生了地动，说不定陆家都下定了。

想到禀性纯良的陆公子，舒眉觉得，自己有必要替他争取一下。

“舅母真要甥女在京城世家中物色？”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还能有假？你舅父如今所处的位置，应该不会再外调了。难不成，你要让咱们把女儿远嫁不成？”不明白舒眉为何这样问，贺氏只拿夫婿所处位置来说事。

舒眉摆了摆手：“甥女不是这个意思！豪门世族虽然家大业大，可在里面当媳妇，不是什么好事。舒儿前些年吃的苦，舅母该比别人更加清楚。您真忍心，让表妹也去尝一遍？”

贺氏一听这话，脸上的神情跟着凝重起来。

对方说得并非一点道理都没有。世家大户里的关系，是较为难处。加上珞儿姐妹没个娘家亲兄弟撑腰。自己刚才虽将女儿的将来，托付给了舒眉，可将来的变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虽说施家以前门第不低，可这二十多年来，相公跟她半隐居于江南，跟徽州施氏早没了联系。京中豪族的夫人太太们，未必瞧得上珞儿的出身。

再加上，自己女儿年纪确实不小了。

想通这些，贺氏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只见她对舒眉道：“就是怕她嫁过去吃苦，这不，要把你这尊大神请出来！不管新贵还是旧族，京中那些高门女眷，总会卖你们父女一个面子吧？！”

贺氏“卖面子”的说法，让舒眉嘴角不住地抽了抽。

居家过日子，可不能光靠娘家的势力。虽然，她自己遇到郑氏是这样势利，可并不是所有世家，眼睛都盯着媳妇娘家势力的。

相比亲家的助力，她们更注重的，是媳妇自身的素质。诸如能否镇住场子，当名合格的宗妇，跟妯娌是否能和睦相处，婆媳姑嫂关系融洽。甚至好好管好夫婿的妾室儿女。

前些年在宁国府，她都委曲求全成那样了，郑氏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更何况，施家表妹自小成长环境不好，贺氏显然对她们缺少训练，该如何在大宅门里生存之类的。

不希望她们重蹈自己覆辙，舒眉温言劝道：“舅母您可想清楚了，两位表妹纯良温顺，可能并不适合那样的环境，别到时误了她们。您别瞧着文施两家如今风光，可以替她们撑腰。一旦陛下亲政，势必会提拔一些新贵大臣。到时，舅父和爹爹或退或隐。您还不如把目光瞄向那些潜力不错的后生晚辈。父母家族再能耐，不如自个争气……若是允许的话，趁着两家长辈在朝中还能说得起话，多给女婿一些锻炼机会，岂不比嫁进大户人家，受婆婆小姑的气，要来得自在快活？！”

舒眉的话音刚落，贺氏就从圈椅上跳了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说道：“这想法不错！你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舒眉摇了摇头：“舅母高看我了，舒儿又没上朝，整日呆在府里，哪里会知道那种人的底细。不过……”她踌躇了片刻，接着道，“有是有一个，只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你说的是谁？”贺氏忍不住问道。

“陆家公子啊！”舒眉提醒道。

听到是他，贺氏连连摆手：“他不成，不说他老娘太厉害，还有就是，他没太大本事。选这人不如选葛将军，好歹人家还立过大功……”（未完待续）